第4章 毓北四中
1.
二零一三年,毓北四中还没有改建,保留着最原始的教学楼风格,古朴,素净。
学校大门是双开的铁格子门,两三米高,锈迹斑斑。走进去是粗糙的沥青石路,也只有大门到教学楼的一段路是这样的沥青路,应该是为了迎新生时现刷的漆。沥青路两边是破小的一串儿瓦房,前后三排。第一排紧挨着校门口,双层楼,整个外墙都是石砖壁,用手触碰到的都是磨手的沙砾子。学校把这片双层楼划分成了教职工宿舍楼,好像里面还有老师的家属,经常看到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带着小娃娃出来在校园里溜达,应该是教职工没时间带孩子,让父辈的来帮忙。教职工宿舍楼和第二排办公室中间有很大一片空地用来停放车,也是学校的自行车车棚。每次下雨的时候车棚前面就会有很多积水,要挽着裤腿把车从车棚里面推出来,白色帆布鞋上的泥水像是沾了酱油。
第二排的办公室前面是一小片绿植,其实也算不上绿植,就是一些好多年的灌木长得比较粗大,有花砖围绕着,灌丛里小水管时不时地转着喷头洒水,还有零零星星的月季花点缀着,虽破旧感斑驳然而很整齐。午后阳光刚好落在瓦房上,落在办公室门口的柱子上,窗户上,点点陆离的错落感,有那种林荫别院里住着几户人家的宁静。
最后一排办公室瓦房就显得很孤单,对面就是几层楼高的教学楼,瓦房对比之下就矮了很多,而且最破旧。破到一种什么程度呢?饱满的葡萄经历了风吹日晒后,只剩下枝干和两边仅有的几粒葡萄干儿,在一层层黄土的掩盖下干瘪到不能吃。一个紧挨着一个,还生怕被风吹跑了。我一直都觉得这样的房子只有我们村的五保户才可能住着,太破旧了。如果以哪怕倒计二十年的医学角度去评判,也必须会给这一片瓦房下病危通知的。
当时毓北新城附近的一中已经装上了空调,但这里还是贫民窟的样子。教育界常常以园丁具化教师的行业,园丁终归会化成春泥,并且还会有新的园丁继承衣钵。
言归正传。
新生分班,我分到了高一(十二)班,一个班有七十多个学生。因为我一开始在临县本校,因为四中离我家很近,就转了校,所以来晚了一周,就分在了最后的班级。分到班级的时候,已经是快要上晚自习了。年级主任让其他同学给我搬了桌凳,在倒数排坐着,一抬头乌泱泱一片。
那时候我个子还很小,带着眼镜,剪着小寸头,再加上军训日头晒人,坐在男生堆里根本看不出来性别差异。刚来的时候,好多女生回过头看我,但我当时的性格比较冷,懒得搭理人,并且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我一直怀疑是不是因为我剪了寸头的原因。
晚上需要老师来值班,提前预习课。晚上教室灯光很暗,前边还有高个子挡着,我连讲台上老师长什么样子都得伸腰探头。
我来的那天晚上刚好是语文课。
我问旁边的阿眉,你见过语文老师吗?
阿眉说,我也没见过呢。
晚自习上课,一个微胖的三十多岁的女老师,Mrs.H。
刚开始我以为也就是萍水相逢,毕业之后逐渐成为路人甲,未曾想过我能够与她有超过十年的联系。是的,这十年,我一直都不能否认,Mrs.H称得上是我在青春伤痕里的人生救赎。无论这种救赎是主动的还是被迫的,是情愿的还是折磨的,我都必须保持恩德。
Mrs.H自我介绍时,说话很温柔,声音也很好听。但是晚自习班级后面还很乱糟糟,我只能伸着耳朵仔细听老师在讲什么。
Mrs.H看出来后面的躁动,调侃说,大家军训那么累还如此热情,都是你们青春里最美好的记忆。
大家安静后,Mrs.H接着说,因为大家的书本还没发,有没有同学主动在黑板上抄写一篇文言文。
我听完就举手了,没有丝毫犹豫。不是说我坐在后面博眼球,也不是为了引起Mrs.H的注意。就是她的声音可能就真的GET到我灵魂的点上,当我听到她说话的时候,我内心触动了某种机关,我觉得那是我青春刚开始认为最好听的声音。
Mrs.H把我叫上讲台,我才真正看清她的样子:个子有一点点高,齐耳短发,眼睛很大很亮,眼里带着笑意,整个人都是充满关怀的。
Mrs.H很温柔的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柳存祁。
Mrs.H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让存祁辛苦一下给大家抄在黑板上,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然后我就抄了满满一黑板的楷字,他们很震惊我写这么漂亮的字体。
Mrs.H也很震惊,她偷偷问我,是不是练过。
我说,我写字一直都这么好看。
Mrs.H忍不住笑着轻轻拍我,你倒是一点不谦虚啊。
我听完脸唰的就红了,确实有点不好意思。不过直到现在我内心都很窃喜,在遇到Mrs.H之前,我在(十二)班几乎一句话都不说的。(十二)班的同学彼此已经很熟悉了,因为我迟了一周来的,对于他们来讲相当于是一个新生面孔,并且我这个寸头坐在那里显得挺高冷的。
当时同桌是陈阿眉,她还说我,柳存祁,你说话也挺招人待见的,不说话显得你这个人很不合群,表情都是冷漠的,别这样。
我笑着说好。
2.
军训是在八月底,天气依旧很干热。操场上杂草一片,我们是在餐厅前面的篮球场进行的,十几个班级十几个方阵,顶着日头干晒着。军训的教官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人好丑个子又很矮,大概也就是一米七左右,瘦的简直看不出来有任何军人的气概,整个人表现出一副孱弱又痞痞的样儿。我当时觉得学校是不是太敷衍,很难想象到为什么让这样的人来当教官,能教会我们什么呢。就连立正这样简单的姿势,并起来都没有我们班男生好看。
上午十点左右太阳正毒的时候,教官放风让我们休息,我们坐在宿舍侧门的台阶上。
我懒得说话,靠着墙眯着眼。左边是林胖胖,小嘴一直吧唧吧唧的讲,右边是陈阿眉,阿眉是个很好的女孩子,一头的自来卷。
有一次课间我问她,你为什么要烫这么小的卷卷毛儿。
她说,这是我的自来卷啦。
我说,自来卷成这个样子,你的头发也怪不容易的,这属于天然的非洲牌防辐射发质了。
陈阿眉咯咯的笑,柳存祈,你说话是真的逗人嘞。不过我妈妈也是自来卷啦。
我说,那挺好,你俩出门不用打伞。
她在那里笑的拍桌子。我看得很莫名其妙,我是说了很搞笑的话吗?奇怪。不过反正她笑点也是蛮低的了。
班里几个爱说话的女生精力似乎很充沛,一直围着教官问。原来教官没什么文化,初中毕业就去当兵了。那时候当兵入伍条件没有现在这么严苛,他那个子一米七还不到,但过了身高线,各项指标也符合就入伍参军了,当了两年义务兵回来县城的西关交警大队做辅警,一个月千把块钱。过了一会儿,来了几个教官同他说话,当看到他们聚在一起的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学校请他们大概是为了省钱。
晚自习上课前,教室门口站满了人。初秋的傍晚是异常的燥热,西边的日头红彤彤的映着霞光,大家手持着书本,还有一些手巧的女生自制的小扇子,聚在一起扇来扇去,微弱的造风在人堆儿里传送,窜来窜去的像是要在每个人身上都挠一挠,好带走胳膊上、脖子上、脸颊上留下来的黏糊糊的汗珠儿。
男生在升旗台的操场上打羽毛球,整个操场都是羽毛球飞来飞去,指不定谁打得过猛把球窜进了拍子里,总是听到有同学说,‘完蛋,拍子又打坏了!’正当大家都玩的起劲的时候,上课的预备铃声响了,是紧急的集合声一般,让人松弛的心瞬间紧绷起来。这时候夕阳逐渐的落下去,一点一点的,月亮慢慢升上来,衬着升旗台的灯光,照在旗帜上,照在教室的台阶上,也照在窗户上,我们都开始上课。
今天教室这个味道怎么这么古怪,你们吃了什么呢。一个年轻的男老师走进教室问我们。
老师,林孙杰阳吃了泡面,酸菜味儿的。林胖胖在我后桌抻着脖子喊。
我扭过头说,林森浩,你能不能小声点,老师听得到你说话的,不用这么大声音。林胖胖难得见我说话,立马闭嘴坐好。
这是哪位老师,我好像没见过。我一边翻书一边自言自语。
陈阿眉小声说,我们也才见到他两次。
林胖胖在后边支吾,他叫王黎立。听隔壁兄弟班说,他上节在他们班上课说以后是咱们班的班主任,我还第一次见这么年轻的班主任呢。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我小声问。
那可不,我按照分班老师任课名单一个一个核对的呐。林胖胖阴阳怪气的小声嘟嘟。
咱们已经见过了,但由于其他事情安排,开学没有进行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王黎立。从今天开始我就是十二班的班主任。他看起来也才二十五六岁,是个很温和的男老师,教我们地理。
前排的都笑着说,老师,我们早就知道你的名字了。还知道你是我们班主任。
哟,你们怎么知道的。王黎立笑着问。
隔壁班下课时候跟我们说的。
哈,那看来以后藏不住什么秘密了。隔壁就是间谍。大家都哈哈大笑。林胖胖在我后边窃窃私语,我可比你们知道的早。
后几排的男生趁着闹腾小声说,哟,立哥。
我悄悄问陈阿眉,也一周不到的时间,都给王黎立起外号了。
陈阿眉揉揉刚睁开的眼,撇了撇嘴说,喏,那位。
我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角落里的一个男生,斜刘海,染着黄头发,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我说,他叫什么名字?
陈阿眉一脸的惊讶,一周了祁姐,你还不知道大家都叫什么吗?他叫许桦杰。
我看看他心里正起疑,他好像也看到了我,心照不宣的两人都沉默的转移了视线。
大家的军训都快要结束了哟。开心吗?王黎立在讲台上准备开班会。黑板上写着‘班会’两个字。
开心!我们在下面应和着。
下面呢,我讲一些话,也希望大家能够认真听。王黎立突然站起来一本正经的说。
大家组建了一个新的团体,这个班级的每一个人都是新的开始。你们也才十几岁,不要觉得你们没有考上一中,人生就没有盼头了,不是的。每一个阶段都应该绽放你们的光彩,你们在这里会遇到新的朋友,遇到新的老师,但最重要的是遇到你们自己。我心想王黎立是在动员新生发奋图强了,所以开头讲这些我也并未听到心里。
老师,如果我觉得自己没有光彩呢?最后一桌的陈星望一边转着魔方一边回应王黎立。
其他同学也在小声探讨,‘我周围的邻居一听说我来这,就觉得我完了。’‘我中学的同学考上一中,他妈妈都不让他跟我接近了,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班级的声音从一开始安静变得躁动起来。
班长苏巷琰开始维持秩序,大家先安静一下,听班主任跟我们分享。
王黎立接着说,我比你们也就年长几岁,明白你们的内心想法,一次的升学考试,好像在所有长辈眼里,你们的一生似乎定性了,甚至出了学校大门,你们也不好意思说是哪个高中的学生,对吧?
前排有些女生默默的低下了头。
那一刻我有些怅然若失。最优选择的那条路是我自愿放弃的,我没有任何理由埋怨所谓天时地利人和那般的鬼话。考试的时候没有审错题,也没有犹豫过所写下的任何一个字。
来这里,不过是冥冥之中的答案罢了。
陈星望,你什么时候学的魔方?王黎立的话音突然朝陈星望转去。
陈星望一时不知所措,他没想到老师会点名,立马放下手中的魔方站起来。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在学校路边的小摊上学的。他的脸有些泛红,局促起来。
你手上的是三阶魔方吧?王黎立盯着他手里的魔方。
嗯。是。陈星望下意识用手掩了一下魔方,大概是觉得接了王黎立的话茬子,担心会被他收走手里的玩物。
那你都会几阶魔方?王黎立好像对他的魔方挺感兴趣。
二阶,三阶,四阶,五阶……。陈星望还没说完,班里一片‘哇!’的羡慕声,反倒让陈星望的脸更红了,低头磕磕巴巴说了句,这些都可以,还在学习其他的……。
王黎立示意他坐下。又问其他人,
其他人谁还会玩魔方?下面寥寥数几,但没有一个人有陈星望这么厉害,可以掌握这么多阶魔方拧法。
陈星望,你会他人所不会,你便是佼佼者。魔方的转动是一个需要逻辑和推理的过程,你能把控好,证明你是懂得思考的。我看了你的数学成绩很好,大胆尝试其他的学科,这里是你新的开始。讲台上的
陈星望的眼神里除了羞涩的表达,更多了几分自信,课桌上的的魔方像是导向盘,被他握的更紧了。
其他同学也一样。你们都有自己擅长的科目,擅长的兴趣爱好,这些本该是你们炫耀的资本,而不仅仅是试卷上的分数。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星球轨迹,但要慢慢来,允许自己在试错空间成长,去变成一个很好的大人。允许一切可能性的发生。大家都抬头看着他,教室安静得能听到月光打到窗户的声音。
好了,今天的班会就开到这里。我哪里做的不到位的,大家在未来的日子里,还望多多指教。我看着王黎立站在讲台上,他的目光因为讲话很有力量而变得有了光泽,人是不是在充满希望的时候都是这样姿态昂扬呢?
后来的很多时候我都会想起来王黎立说的那句话,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星球轨迹,但要慢慢来,允许自己在试错空间成长,去变成一个很好的大人。
可惜的是,在以后的那几年,每一次的试错都成了我性格逐渐沉默的重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