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B.怀特随笔(译文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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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场

告别四十八街

一九五七年十二月十二日,龟湾

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忙着打发这间公寓里的东西,试图说服那些杂七杂八的死物儿散去,别来烦我。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惊讶的是,一个人聚敛的俗世家当,竟然迟迟不肯重新回到俗世中去。九月里,我始终希望,某个早晨,就像施了魔法,所有的书啦、画儿啦、唱片啦、椅子啦、床啦、窗帘啦、灯啦、瓷器啦、玻璃制品啦、器皿啦、纪念品啦,一概从我身边消失,如同大潮退去,留下我静静伫立在海岸边。此事并未发生。妻子和我,日复一日,埋头归置,留的留,抛的抛,交给搬家公司的东西,也都得包装好。但公寓统共有六个房间,里面能装的杂物儿,一点不比航空母舰少。你可以作些精简,但要想彻底清理,确实需要点智慧,而且耐力超人。在此期间的某个上午,有一位旧书商上门,买走了几百本书,说起他兄弟的死讯,“癌症”一词在起居室炸响,像是他的悲哀引爆了一颗定时炸弹。他满载归去后,屋里的书仿佛一点没有减少,烦恼却增加了。

每天早晨,我离家上班时,手中都会携带些东西出门,扔在第三大道街角市政硕大的垃圾筐中,我的理论是,从扔做起,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妻子是战略家,她懂得更多,开始悄悄地调动一切力量,以便最终扫荡这些杂物。你可以花费千百个早晨,带了东西,扔在街角,但家里仍然是满满当当。你很难赶得上滚滚而来的收藏的速度。家就像一座装了单向闸门的水库: 允许流入,却阻止流出。东西没日没夜地收进来——顺畅、隐秘、不知不觉。我于收藏并不热衷,但收藏东西,不一定是因为你想要收藏。商品和摆设会自己找上门来,即使你戒备森严,也挡不住它们。图书和玩物邮递到家。节庆纪念,有礼品馈赠。退伍军人送圆珠笔。银行送笔记簿。如果你碰巧是位作家,读者会送来他们生活中出现的随便什么东西。曾经有人送我一段木片,上面有山狸的齿痕。有人死了,留下了一些难以毁弃的念想儿,虽是涓滴之微,也能鼓荡家中的大潮。流入不绝如缕,却少了相应的流出。通常情况下,家中丢弃的,只有废纸和垃圾,其他的一切,都留存下来,潜伏在什么地方。

近来,我们不住公寓了,我们在一家旅馆宿营,早上返回公寓,继续手中的工作。我们每人有一身工作服。妻子着棉布套裙,我改穿深蓝色热带休闲裤和球鞋。随后,我们全力以赴,没完没了地忙。

在清理杂物的日子里,各种问题接踵而来。丢掉一把椅子,自然随便是谁,想做都能做到,但是,好比说,对纪念品,又当如何处理?纪念品无异于水蛭。纸质的纪念品,例如中学或大学的毕业证书,只要你有胆量划根火柴,就能化为灰烬,但铜质的呢,不仅无法销毁,简直想扔掉都不可能,因为上面通常镌刻了你的尊姓大名,人们想必不愿随手丢弃他的美名,就算恶名,也舍不得丢。它可能落到好事者手中。当然,对纪念品的处置,各有各的招数。我曾在爱德华·R.默罗的电视节目“面对面”中看到,有些家庭,单有一间“纪念室”,供某位有收藏癖的人物堆积他的藏品,如此一来,只要他想徜徉其中,便可沉浸在回味悠长的辉煌中。倘若不嫌弃往昔的成功已经走味儿,这当然不错,但如果有人不喜欢这股味道,那么,到需要清理的时候,麻烦就来了。几个星期之前,我坐在那里,呆呆地盯着一块奖饰,它闯入我的生活,大体上是某个公司狂热的促销宣传的结果。这是胡桃木上的一个铜质饰物,重得足以给划艇做锚使,但我不需要锚来固定划艇,上面又刻了我的名字。亏了我能摆弄改锥,最终撬下了上面的名牌;我把名牌搁好,拎了余下的残骸来到有垃圾筐候着的街角。这番辛苦,实在胜过了为获奖付出的心血。

另一日,我发现我坐在沙发上,一边是给山狸啮过的木片,一边是我在一次大学典礼中戴过的荣誉学位帽。此时此刻,我最需要的,其实是一只山狸,能吞了这顶学位帽。这顶方帽,我再不会戴它,但我性格软弱,又不忍丢弃,我毫不怀疑,它将终身伴随我,不会带来温暖和欢乐,只会割据我本来不大的空间。

清理进行到一半,凌乱的房间里还堆满了虏获物,我生出了一个绝妙的念头: 我们不妨关闭公寓,听任所有东西发霉,我们去缅因州的弗莱堡集市(1),在那里,可以坐在牛圩的帐篷下,看看别人如何打发东西。当然,倘若有人想避免聚敛,集市就是个危险的场所,其实,我来是为买下一头白脸小母牛,显然还怀了小牛——不难证明,此物之累赘,并不亚于给山狸啮过的木片。弗莱堡是妻子的祖上住过的地方,位于萨科河谷,西望群山,天气看来会很不错,农业协会的《优质产品名录》提示,“各项活动,遇雨顺延至第一个晴天”。我宁可在牛圩上找个前排座位,也不想在歌剧院占一个包厢。因此,我们收拾行装出了城,有意超越弗莱堡一百七十五英里,只为在现在的家中睡上一晚。

我们逛弗莱堡集市的那天,正是新一代造月者发射第一颗小月亮的日子(2)。我若预先知道在这个嗜欲多多的时代,有颗人造卫星将要加入我的世界,我没准会留在纽约,闷头生气,不会来集市上游逛,不过,懵懵懂懂中,我得以快活一天,观看快步马绕场环游——这种古已有之的人间景象不知陶醉了多少人。我们看了赛牛、赛猪、拍卖牛犊;我们在自家外观俗艳的一九四九年老爷车的后座上用午餐,车就停在耕地上;随后,我在海福特牛(3)拍卖场给自己找了个前排座位,脚下满是刨花,听拍卖师狄克·默里先是巧舌如簧,随后一锤定音,连带欣赏牛的眼白中流露的狂野神情。

那天早晨,秋日的阴霾像铺了一层灰毡,但天空很快就放了晴。没人听说苏联的人造月亮。转轮旋动,挽车飞奔,棉花糖点染孩子们的面孔,斑斓的霜叶点染层林和山丘。一组扬声器给人人事事蒙上爱情的旋律,轻扬的微风给人人事事蒙上尘灰。次日上午,在波特兰(4)的拉法耶特饭店,我下楼用早餐,看见梅·克雷格(5)庄重地盯着一张餐桌,默里先生,那位拍卖师,兴奋莫名地盯着另一张。报纸的头条新闻报道了人造月亮。一个国家的国产天体,如果有什么确切含义的话,在上午的那一刻,我还无法领悟。但我很高兴,我在西牛津农业协会(6)第一百零七届年展上,度过了穹苍法自然的最后一天。仰望天空,我没有看到任何东西,能比费里斯转轮(7)更有趣。

不过,这都是几个星期以前的事了。这天下午,我坐在凌乱的房间里,周遭是各种纸盒和包裹,装满了打发不掉的收藏,不免心情抑郁。我向四十八街望过去,街上每十位行人,都有一位是我熟悉的。百无聊赖地观赏了十几年的街头景象,我大体是在不为人所知的情况下,拼凑了一个我能信得过的人物班底。他们无名无姓,每日在我的剧本——热闹非常的活剧中跑龙套。我会怀念他们每个人,他们和他们的爱犬。而且,我想,我还会怀念屋后的花园——椋鸟粗厉的噪声,夏夜里喷泉的鸣溅,猫,蔓藤,天空,垂柳。春天和秋天的候鸟——小巧、胆怯的鸟儿,飞来喝上一口水,栖息两个星期。过去三十年来,我在纽约曾有八个蜗舍,八个栖身之地——四个在格林尼治村,一个在默里山,三个在龟湾。纽约人往往会搬来搬去,追求房间和景物的最佳布局,依财力、心意和需要的变化而改换住宅。在他告别的每一处地方,照我看来,都会丢下一些要紧的东西,随后又以不那么拘谨的身段开始了新的生活,恍如蜕壳的龙虾,一时间变得柔软,但也不免脆弱起来。


(1) 弗莱堡集市,创办于1851年,地点在缅因州牛津县的弗莱堡镇,为缅因州最大型农产品交易会,尤以其菜牛和公牛展闻名世界。每年10月举行,历时八天,并有农业展览,及各种赛事和娱乐。

(2) 指苏联于1957年10月4日发射世界第一颗人造卫星。

(3) 海福特牛,英格兰种肉用牛,体红面白。

(4) 波特兰,缅因州西南部港市。

(5) 梅·克雷格(1889—1975),美国最早的女性记者之一,女权主义者,出身于总部设在缅因州的甘尼特报系,曾参与报道诺曼底登陆、解放巴黎、柏林空运、朝鲜战争停战谈判等等。

(6) 西牛津农业协会,弗莱堡集市的主办者。

(7) 费里斯转轮,一种游乐设施,在巨轮上悬挂座椅,垂直转动,十九世纪由美国工程师W.G.费里斯发明,即现在所谓的“摩天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