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无论是对丽达还是对她的兄弟,马丁都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父亲的死讯,因为他担心自己不能泰然自若地说出这件事,而流露出感情则是失礼的举动。自幼母亲就教育他,一个人的痛苦即使再深重,也会在人群中消散、退却,化作无形,与对话者的类似情感体验几无二致,因此,在众人面前公开讨论深刻的个人情感不仅庸俗,也是对感情的亵渎。她不能忍受墓地花圈的绦带上用银色写着“献给年轻的英雄”或“献给我们难忘的乖女儿”,指责那些循规蹈矩但又多愁善感的人,这种人失去至亲后,以为可以在大庭广众下哭得死去活来,可到了别的时候,在交好运的日子里,即使满腔欢喜,他们也绝不允许自己当着陌生路人的面露出笑容。大概在马丁八岁时,有一次,他企图把一条毛茸茸小狗身上浓密蓬松的毛剪光,结果无意中剪到了它的耳朵。他想说他本来只打算把小狗身上多余的乱毛剪掉,然后用颜料将它涂成老虎的模样,但不知为何这个解释让他难以启齿,他面对的是母亲无言的愤怒。索菲娅命令马丁褪下裤子,脸朝下趴下。他默默地照做了,她也默默地用黄褐色牛筋做的马鞭抽打了他,然后他拉上裤子,她帮他把裤子扣到小背心上,因为他一开始就扣歪了。马丁离开家去了公园,只有在那里,他才无所顾忌地痛哭了一场,将泪水倾洒在越橘树丛中,与此同时,索菲娅也在自己卧室里痛哭流涕。到了晚上,看见胖乎乎的马丁快快活活地坐在浴缸里,轻推玩弄着赛璐珞做的天鹅,她差点又哭起来。随后她站起身,给孩子背上抹肥皂,看见在他娇嫩的屁股上有好几条鲜红的鞭印。这样的体罚只发生过一次,索菲娅从未像法国和德国的母亲们那样因为一点小事而打孩子的耳光。
马丁很早就学会了克制流泪和不流露感情,在学校里他那种不动声色、无动于衷的神态使老师也感到惊讶。同时他也很快发现,自己身上有一种迫切需要掩盖的弱点。十六岁时,在克里米亚,这个弱点给他带来了一系列的痛苦折磨。马丁发现,有时候他非常害怕给人留下怯懦的印象,落得个胆小鬼的名声,而在他身上下意识发生的恰恰是胆小鬼才会有的反应—脸变得刷白,双腿打战,心也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他暗自承认,自己缺乏那种与生俱来的沉着冷静,但不管怎样,他依然下定决心要在行动中表现得英勇无畏。与此同时,他的自负感和自尊心都大大地膨胀了。丽达的兄弟科利亚与他同岁,但发育不好,个子很小,瘦得皮包骨头。马丁觉得,自己不用特别费劲就能将科利亚撂倒在地。不过,一想到自己有可能打输,他仍然焦虑不安,想象中的失败令他深恶痛绝,以至于他从未想和同龄人科利亚进行摔跤比赛。相反,马丁却愿意接受伊万诺夫的挑战,后者是一位二十岁的骑兵军官,浑身肌肉硬朗饱满(半年后,他战死在梅利托波尔(1)城下)。伊万诺夫对马丁毫不手软,在一阵令人疲惫不堪的激烈扭打过后,最终满脸通红、咧嘴大笑的伊万诺夫将马丁压倒在草地上。还有一次,马丁从丽达家所在的阿德列伊兹别墅回家,那是一个克里米亚的温和夜晚,鞑靼人的土墙在月光下映射出如白垩般朦胧的浅色微光,反衬出柏树深蓝色的暗影。突然,在那条通往公路的碎石小径上,一个人影从他面前的拐弯处冒了出来,用低沉的声音问:“谁在那儿?”马丁懊恼地注意到,自己的心脏在那一刻停跳了一拍。“啊哈,肯定是鞑靼佬戴德曼。”那个声音又说。紧接着,从阴影中浮现出一张男人的脸,慢慢地朝他逼近。
“我不是,”马丁说,“请让我过去。”
“我说你就是戴德曼—艾哈迈德。”那人坚持道。他的声音虽轻,口气却变得更加阴沉,在柔和的月光下,马丁发现他手里擎着一把巨大的左轮手枪。“听好了—站到墙边儿上去。”那人把威胁的口吻换成了平常的安抚口气。黑暗再次吞没了他那握着黑手枪的苍白的手,但一点闪光依然停在那个地方。马丁面前有两种选择,一是坚持解释清楚,二是窜进黑暗逃跑。“我想您是认错人了。”他尴尬地说,并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站墙边儿去!站墙边儿去!”那人厉声尖叫起来。
“这里什么墙也没有。”马丁说。
“那我就等它长出来。”那人莫名其妙地说,然后是一阵咯吱咯吱的碎石响动声,不知他是蹲了下去还是坐在了地上—在黑暗中根本看不清楚。马丁一直站在原地,感到整个左半边胸口似乎微微发痒,仿佛那支看不见的枪管正瞄准了那里。
“动一下我就打死你。”那人嘀咕着,还说了另外一些听不清楚的话。马丁站啊站啊,站了好一阵子,脑中苦苦思索着手无寸铁的冒失鬼如果处在他的境地会怎么做。他什么也想不出来,于是突然问:
“您想抽烟吗?我有烟。”
他不知道为什么嘴里会冒出这句话来,立即觉得羞愧难当,特别是他的提议也没有得到回答。于是马丁认为,唯一能挽回这句丢脸的话的做法便是径直朝那个人走去,如果有必要就把他撂倒,然后走开。他想到了明天的野餐,想到了丽达的大腿,那双像上了清漆一般被晒成金褐色的大腿,还想象着,也许是父亲在今天夜里等着见他,并为相见做着什么准备,同时马丁又感到对父亲有一种奇怪的敌意,后来他为此自责了好久。大海喧嚣,相隔同样的间隙发出沉重的浪潮拍击声,蟋蟀像上紧的发条,清脆的叫声此起彼伏,而在这片黑暗中站着他这么个傻瓜蛋。马丁这才发觉自己一直用手护着心口处,他猛然向前走去,心中暗想:这是他最后一次做胆小鬼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马丁在那人的脚上绊了一下,但那人也没有把脚收回去:他坐在地上,弓着背,垂着头,轻轻地打着呼噜,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呛人的酒味。
安全到家后,马丁痛痛快快地睡了一觉,第二天早晨,他走到爬满紫藤的凉台上,心里后悔没有解除那醉鬼的武装,不然他可以用那把缴来的手枪神秘地吹嘘一番。他对自己很不满意,在他看来,在遇到早就想面临的危险时,他根本就没有做好准备。以前,有多少次在梦里,他戴着面具,脚蹬长统靴,拦截驿站马车、载重货车和马上骑手,把商人的钱财分发给穷人!在他担任一艘海盗船的船长期间,他背靠主桅,一个人击溃了造反船员的进攻。他被派往非洲内陆寻找一位失踪的探险家,终于在一片无名之地的荒蛮森林中找到了对方,走近时还向人家鞠了一躬,显得非常克制。他从苦役劳改营中逃脱,涉过了许多热带沼泽,一直走到寒冷的极地,路上那些惊讶的企鹅纷纷立起身子朝他张望。他骑着大汗淋漓的骏马,挥舞着出鞘的马刀,第一个冲进发生叛乱的莫斯科。而现在,马丁会在回忆中自我美化这次荒诞而又相当平淡无奇的夜间遭遇,这件事与他在幻想中经历的真实生活相去甚远,就像一场乱七八糟的纷繁碎梦和真实饱满的现实生活有着天壤之别。有时候,在讲述做过的梦时,人们会不由自主地剔除、修饰、美化渲染一些情节,好把这个梦境提升到哪怕荒诞不经却又在现实生活中可能发生的地步。而马丁正好就是这样,在他讲述这次夜间遭遇的排练中(不过他可不想把这个故事公开),那个陌生人的头脑更加清醒,那把手枪更具威胁,而他自己的回答也变得更为机智了。
(1) Melitopol,现乌克兰南部城市,在俄国国内革命战争和苏联卫国战争期间曾是重要的军事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