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张窄小的婴儿床,两侧是用白绳编织起来的护网,床头有一幅小圣像(箔框里固定着圣徒那张上过清漆的褐色面庞,底下的深红色长毛绒不知是被蛾子还是被马丁自己吃掉了),床上方的浅色墙壁上挂着一幅水彩画,画中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和一条消失在树林深处的蜿蜒小径。索菲娅经常为马丁朗读一些英语读物(这位母亲是何其缓慢而又神秘地读出那些字句,待读完一页,她就会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将自己那带有零星雀斑的小手放在书页上,问道:“猜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其中有篇故事就讲到了一幅绘着林中小路的画,挂在一个小男孩的床头上方。在一个美好的夜晚,这位像他一样穿着衬衫式睡衣和其他衣物的小男孩从床上走进那幅画里,走上了那条消失在密林中的小路。有一个念头使马丁很不安:母亲可能会发现墙上那幅水彩画和书中插画的相似之处。据他估计,她会为此放心不下,会把画拿走,以防儿子也踏上那条夜间迷途。于是,每次他在临睡前都要在床上祈祷(首先是用英语简短地祷告:“温柔耶稣真仁爱,敬求聆听主小孩”(1),然后用咝咝作响、宛如神谕一般的斯拉夫语念起主祷文),一边快速地喃喃低语,一边努力跪在枕头上(母亲按禁欲主义的观念认为这种做法是不允许的),向上帝祈求别让母亲发觉那条诱人的小径正好在他的头顶上方。后来,青年时代的马丁回首往事,曾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天夜里从床上跳进了画中,这段经历是不是他那充满幸福和痛苦的人生旅途的起点。他仿佛记得大地冰冷的寒意,森林幽绿的微光,蜿蜒曲折的小径(一条巨大的树根从地下突起,横亘四周),自己赤脚奔跑时从身边一闪而过的树干,以及那充满童话般无限机遇的奇怪而黑暗的夜空。
埃德尔韦斯奶奶的娘家姓是因德里科夫,她年轻时热衷于水彩画。当她在陶瓷调色板上将蓝色和黄色颜料调和起来时,未必会预见到自己的爱孙将游走在这片经她调和生成的新绿之中。马丁感悟到的那份激情,那份以各种形式混合表现出来的激情,从此开始伴随他的一生,而这正是索菲娅想在儿子身上开发的一种感觉,即使连她自己也很难为这种感觉找到一个合适的名称。她只知道,自己必须每天晚上用已故的家庭女教师当年培养她的方法来培养马丁(那位家庭女教师就是年长睿智的布鲁克夫人,她的儿子曾在婆罗洲(2)收集兰花,还坐气球穿越了撒哈拉沙漠,最后死于土耳其浴室里的一起锅炉爆炸事故)。母亲抱着书念,马丁就用手撑着桌子,跪在扶手椅里听。她很难放下书本带他去睡觉,因为他总是会请求她再多念一点。有时她会背着马丁走上楼梯去儿童房—她自己管这叫“背柴火”。她会从一个贴着蓝色包装纸的铁皮盒里取出一块英国饼干,让马丁在睡觉前吃掉。盒中的最上面一层是涂着糖衣的高级饼干,中间一层是姜汁味和可可味的饼干,而在某天夜里,马丁难过地发现自己摸到了盒子的底层,里面只剩下淡而无味的普通饼干了。对此他也只好无奈地接受。
松脆的英国饼干也好,亚瑟王手下圆桌骑士们的冒险也罢—这一切都在马丁身上产生了作用,没有丝毫浪费。想想看,一位少年英雄—或许是特里斯丹骑士的外甥?—首次一件件地披挂起金光闪闪、饱满鼓胀的全身铠甲,策马奔赴自己的第一场单挑决斗,这一刻叫人何等快意!还有那些遥远的环状岛屿,一位姑娘正站在岸边向它们凝望,她的一身衣裙在风中飘扬,一只戴头罩的猎鹰停栖在她的腕上。再想想看:包着红方巾、戴着金耳环的水手好汉辛巴达,从水下伸出弧形的绿色长颈、直抵海天交接的地平线的巨型海蛇怪,在大地上寻找彩虹尽头的孩子……此外,还有一个与之有所关联的形象,犹如针对上述一切事物的回响—那是一节华丽的褐色平板卧铺车厢,就摆在卧铺车厢暨大欧洲快客列车协会位于涅瓦大街上的橱窗里。看到车厢模型的那一天,天气阴沉寒冷,细雪纷纷,他穿着长袜和短裤,腿上还套着一条黑色的针织防雪裤,被人牵着走在大街上。
(1) 出自18世纪英国循道主义运动领袖查理·卫斯理(Charles Wesley,1707—1788)于1767年创作的著名儿童圣诗《温柔耶稣歌》,该诗第一句原文其实是“温柔耶稣真仁爱,敬求看顾主小孩”,此处文中略有不同。
(2) Borneo,即加里曼丹岛,位于东南亚马来群岛中部,是世界第三大岛,其自然物种极为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