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东酸西辣,南甜北咸
想起有味美馄饨
唐鲁孙[1]
北方人是以面为主食的,带馅儿的面食大致说来有包子、水饺、蒸饺、馄饨、馅儿饼、烧卖、合子等,经常吃的也不过是包子、饺子、馄饨三两样而已。带馅儿的面食,我是比较喜欢吃馄饨,因为馄饨带汤。馄饨皮不管是轧的也好,擀的也好,都不会太厚。至于饺子皮可就说不定了,有的人家擀的皮真比铜钱还厚,如果馅子再拌得不地道,这种饺子简直没法下咽,所以宁可吃馄饨而不吃饺子。
我在读书时期,学校门外有个哑巴院,虽有通路,可是七弯八拐两个人仅能擦身而过,所以大家给它取名九道湾。此处有卖烫面饺儿的,卖烧饼油条粳米粥的,卖肉片口蘑豆腐脑儿的,还有一个卖馄饨的,大家设摊列肆、棚伞相接,同学们午间民生问题都可解决,就不必吃学校包饭,受伙食房的气了。卖馄饨的姓崔,戴着一副宽边眼镜,说话慢吞吞的,大家公送外号“老夫子”。他的馄饨虽然是纯肉馅儿,可是肌质脍腻,筋络剔得干干净净。人家下馄饨的汤,是用猪骨头、鸡架子熬的,他用排骨肉、老母鸡煨汤,所以他的馄饨特别好吃;馄饨吃腻了,让他下几个肉丸子更是滑香适口。北平下街馄饨挑子,我吃过不少,谁也没有老崔的馄饨合口味。来到台湾遇见一位在北平给CAT航空公司管伙食的赵济先生,他也认识老崔,他说老崔每天晚上都出挑子下街卖馄饨,在东北城,老主顾都说老崔的馄饨算是一绝,那就无怪其然啦!
在北平大酒缸喝酒,酒足饭饱之后不是来碗羊杂碎,就是喝碗馄饨。馄饨而曰喝,是把它当成汤啦。把着西四牌楼砖塔胡同有个大酒缸叫三义合,酒里不掺红矾更不下鸽子粪,所以西城爱靠大酒缸的酒客们,没事都喜欢到三义合叫两角酒解解闷儿。因为酒客多,门口各种小吃也就五花八门、“列鼎而食”、无所不有了。有份馄饨挑子,挑主大家都叫他破皮袄,日子久了,他姓甚名谁,也就没人知道了。他的馄饨倒没什么特别,汤是滚水一锅,既没猪骨头,更没鸡架子,锅边上摆满了瓶瓶罐罐的作料,他东抓一点西抓一点,馄饨端上来就是一碗清醇、沉郁、醒酒的好汤,您说绝不绝?江南俞五(振飞)在北平时住玛噶喇庙,三天两头没事晚上往三义合跑,您就知道三义合的魅力有多大啦。
北平八大胡同的陕西巷,有一家小吃店,名叫陶陶,白天是苏广成衣店,到了夜阑人静,收拾剪尺案板,就变成陶陶小吃,专供倌人们陪伴恩相好来消夜了。荠菜在南方属于山蔬野菜,原田间俯拾皆是,北方人根本不认荠菜,南人北来能吃到荠菜,觉得总可稍慰莼羹鲈脍之思。陶陶的荠菜馄饨,可以说是独沽一味。每天到天坛采回来的荠菜,数量不多,去太晚卖完了只好明晚请早了。在北平只江浙人家饭菜里偶然可以吃到荠菜,至于以上海小吃号召的五芳斋,也没有荠菜馄饨卖,所以在南方人眼里,这种野蔬还视同珍品呢!
后来笔者到汉口工作,每天总要忙到午夜一两点钟,于是养成吃消夜的习惯。当时我住在云樵路的辅益里,在弄堂口过街楼下,每晚有个卖馄饨面的,弄堂里的住户,都喜欢让他下一碗馄饨面送到家里去吃,所以生意虽好,可是坐在摊子上吃的人并不多。有一晚外面小雨迷蒙,工作太久了想出去吃碗馄饨舒散一下筋骨,走到馄饨摊子前,看见宣铁吾站在摊子的左边,摊子上坐着披黑斗篷的人,正在吃馄饨,细一看才知道是我们“最高领袖”蒋公在吃馄饨呢!吃完之后,频频夸赞,连说味道不错。后来夏灵炳、何雪竹、杨揆一、朱传经、贾士毅、沈肇年,还有当时市长吴国桢,纷纷来尝,也都成了这个馄饨摊上的常客了。摊主对来吃馄饨的客人,一视同仁,绝无厚此薄彼的分野。王雪艇先生说:“辅益里的馄饨固然在武汉首屈一指,而卖馄饨的夷简浑穆,更是难能可贵。”抗战胜利复员,故友李藻孙由水路出川,道经武汉,还特地到辅益里吃过一次馄饨,老头健朗如昔,只是鬓边多添几许白发而已。
抗战初期,我在上海南洋路南洋新务村住了一个短时期,隔邻就是伪税务署长邵式军,据说他是美术家(诗人)邵洵美的胞弟,又是日本天皇裕仁的干儿子。他的公馆里每晚车马盈门,履舄交错,镜槛回花,银灯涡月。到了夜阑人散,总有一位卖馄饨的,把挑子放在路边敲梆叫卖。他的馄饨汤清醇不油,卖馄饨的自己夸称,他的汤是用两鸡一鸭吊出来的上汤,馄饨皮是用鸡蛋白揉的面,所以爽而且脆,馅子是虾仁鲜肉也是脆绷绷的。这种纯粹广式馄饨,的确清淡爽口。邵家每晚总要叫个十碗八碗去消夜,卖馄饨的虽然卖的是广式馄饨,可是他根本不会说广东话,包馄饨下馄饨手脚都不算麻利,更不爱说话,可是气宇轩昂,不像市井小民,后来才知道他是地下工作人员吴绍澍。等到抗战胜利,他露出身份来。天天给他包馄饨的助手“阿根林”,等吴做了上海副市长后,受吴资助在卡德路开了一间小吃店卖广东粥、芝麻糊、鸡汤馄饨,以酬有功。凡是知道抗战期间这段往事的,都要光顾这家小店,瞧瞧这位无名英雄是什么长相呢!
四川同胞管馄饨叫抄手,提起小梁子会仙桥华光楼的大抄手,凡是吃过的人,无不津津乐道。华光楼听起来气派不小,其实不过是双连铺面、十多张桌子的一个面馆而已。他家抄手之所以出名,是因为面和得软硬适度,馄饨皮都是现擀现包,一边擀,一边用擀面杖敲案板,一方面提神,二方面招揽顾客。久而久之就敲出各式各样花点来,那比京剧《青石山》王半仙捉妖打的铛铛通要耐听多啦。他家皮子好,馅儿就更讲究,肥瘦肉三七比例,口蘑、金钩都选上品剁成细泥,然后加作料拌匀,吃到嘴里饱浥糜浆,异常腴美,平日只知小笼包饺带汤,抄手带汤的华光楼恐怕要算独一份儿了。因为他家馄饨个儿特别大,一碗八只,普通饭量已经够饱。重庆人喜欢说占人便宜的俏皮话:“会仙桥的大抄手——你吃不过八。”“八”“爸”同音,无形中就占了便宜了。
无锡城里大吊桥街,有一家专卖鸡汤馄饨的名叫“过福来”,馄饨小巧玲珑,跟重庆会仙桥的大抄手,一大一小成强烈对比。鸡汤里放上蒜瓣儿、芹菜丝儿,味道特别甘鲜腴润。无锡人平素不近葱蒜,唯独鸡汤馄饨用大蒜吊汤,实在令人说不出所以然来。吴稚老虽说是常州人,其实他是在无锡生长的,他老人家每次回乡总要到过福来吃一顿鸡汤馄饨。他说吃遍了大江南北,过福来的馄饨要算第一。名人一语之褒,过福来的生意就蒙其实惠了,好啖朋友经过无锡,到过福来吃鸡汤馄饨,跟到苏州吃石家鲃肺汤都变成不可少的观光项目了。
台湾光复初期,甭说吃馄饨,想吃福州式又甜又咸的包子,还戛戛乎其难呢。一九五八年,我在屏东夜市场发现一家小吃店专卖小笼汤包、温州大馄饨。说句良心话,他家汤包比当时台北三六九要高明多了,第一是面不粘牙,第二是汤多味永。温州馄饨包得双叠挽边,一看就知道店主夫妻二人,一定有一位是温州人。馄饨的菜肉比例也恰到好处。老板原来学的手艺是做皮箱,外婆家是温州锦记馄饨大王,小时候在外婆家帮过两年忙,卖温州大馄饨,所以他虽然是真茹人,可是温州馄饨做得非常地道。可惜后来生意做开了,女儿都去读书,找不到得力帮手,只好又回老本行做箱子去了。屏东北平路有一处家庭馄饨店,先生掌勺太太包馄饨。他家馄饨最大优点是肉剔得干净,绝无筋络脆骨,味道跟北平馄饨挑子卖的极为相似。因为物美价廉,华灯初上,座位都是坐得满满的。台北卖馄饨的到处都是,可是想找一两家够水准的,还没有发现呢!现在大小饭馆在报纸上所登广告,说的都是天花乱坠,结果一尝大都似是而非。这班小朋友趾高气扬,又多耻于下问,菜犹如此,遑论面点一类小吃啦!
几样难忘的特别菜
唐鲁孙
到饭馆子吃饭点菜,固然谈不上什么大学问,可是到哪省馆子点哪一省的菜,如果点到当口上,掌勺的知道您是吃客,不但刀勺上下点功夫,就是堂口算账,也不敢乱开花账,保您吃一餐物美价廉、适口充肠的美馔。不过有些极普通的菜,或因历史渊源、地区性的掌故、省籍的不同,起了一个稀奇古怪的菜名,弄得不明底细的客人迷迷糊糊。现在把我所知道的写几个出来,供为吃的朋友们一笑。
“急里蹦”。东兴楼在北平,算是数一数二的山东馆子了,讲火候的爆、炒、熘、炸,都很拿手。逊清贝勒载涛,有一天到东兴楼吃饭,点了一个“爆双脆”,其中一脆鸭肫,火候恰好,另一脆肚头就嫌过火了。一问灶上,才知毛病出在肫肚同时下的锅。他当时指点掌勺的说:“鸭肫跟肚头虽然都是要用快火,可是火候不能一样,一块儿下锅爆炒,肚嫩火候够了,鸭肫则还欠火候,等鸭肫够了火候,肚子又老得嚼不动了。多好的手艺,要是肫肚一同下锅也没法让两者都恰到好处。因此双脆必须分开来爆,各自过油,然后勾芡上桌。”涛贝勒向来是不拘小节的,说完了一挽袖子亲自下厨,站在灶旁做了监厨。两位大师傅一看贝勒爷亲自入厨,立刻精神抖擞,使出浑身解数,把灶火挑得一尺来高,扬勺翻炒,照指示先分后合,端上桌一尝,果然色、香、味、脆无一不好。
涛贝勒鉴于指点成功,笑着说:“瞧你们急里蹦跳的,真难为你们啦,赏每人二十块钱,买双鞋穿吧!”经此品题,“急里蹦”从此就变成东兴楼爆双脆专有的名词啦!
早年扬州盐商们既有钱又有闲,所以颇讲求口腹之欲。有一次我到扬州公干,当地有一位票商周颂黎,知道我是北平来的,吃过见过,于是他让盐号里清客,跟厨下研究一两样别出心裁的菜来夸耀一番。有一道菜上来,他说:“北方馆子讲究吃‘拉皮’,今天我关照厨房做了一个‘荤拉皮’,请您尝尝味道如何。”这道菜名为荤拉皮,说穿了跟粉皮一点关系也没有,所谓“粉皮”其实是取自甲鱼。甲鱼以马蹄大小为度,只取其裙边,捣去墨翳,漂成白色半透明体,用鸡油翻炒,加上葱姜细末,裙片入口,即溶为胶汁,食不留滓,只觉鲜美。佳肴独沾,确实开了一次洋荤,以后就从未见过谁家会做这道菜啦。
陕西地接西陲,春多风沙,冬季苦寒,照一般人想象一定不会有什么精美饮馔。可是自从明儒王石渠、韩苑洛两位先贤在三原地方倡导所谓三原学派,人杰地灵,精研博考,文风大盛。在饮食方面,兰肴玉俎自然精美。三原人吃面的碗,大小跟台南担子面的碗相仿,三原人包的饺子,比一节大拇指头大不了许多。他们虽然不重视山珍海味,可是对于刀法、火候、菜式、程序的讲究,实在不输江南。
三原有家菜馆叫明德楼,虽非鼎彝环壁,但是湘帘棐几,倒也一派斯文。掌柜叫张荣,他说是在宁夏学的手艺。在三原他算是天字第一号的名厨了。我第一天在明德楼吃白风肉夹烧饼,烧饼打得松而不油,加上肉又腴而不腻,我一夸好,张掌柜认为我说的是知味之言,一兴奋准备亲自下厨,约我第二天去吃他做的“海尔髈”。他这一“海尔髈”可把我考住了,猜想不出海尔髈是什么。
第二天等海尔髈一端上桌,敢情是红烧大肘子,不过比一般炖肘子更香,还有干对虾味儿,可是海碗里又没有大虾干!肉是五花三层,肘子皮看上去油汪汪锃亮,吃到嘴里毫不腻人。张掌柜说这个菜是在宁夏都统衙门里学的,他的师父依克坦布奇是当时衙门里的头厨,是前任都统裕朗轩从盛京带到宁夏的,其师父是镶蓝旗满人,海尔髈是一道满洲菜。满洲古老的烧肘子方法,是用整瓶糊米酒跟松花江的白鱼干垫底来烧。等肘子炖得稀烂,酒香鱼香都吸到肘子里去,而肘子的肥油则全被鱼干吸走,所以肘子蕴有鱼香,肥而不腻;拿出来的鱼干,要是加粉条白菜一熬,又是一道清隽实惠的下饭菜。这道菜虽然没有什么深文奥义,可是酒要一次加得足,不能中途掀锅盖儿加水,自然腴香诱人原浆味美。后来我回到北平,教给庖人仿做几次,似乎跟在三原明德楼做的味道不同,是否有什么诀窍没告诉我,就不得而知啦。
河北省正定县在汉代属常山,是浑身是胆的子龙赵四将军的故里,在平汉线上属于三等站,特别快车经过是停靠的。有一年我搭平汉线火车去郑州公干,正定站外路上搬错道岔,前面货车出轨,翻了两辆,我坐的快车无法通过,只好下车投宿,等第二天路轨修好再走。同车的有一位石家庄人赵春坡,在正定开过染坊,他愿做识途老马,既不能走,索性在正定玩玩。
首先我们到当地人称之为“赵庙”的赵四将军庙瞻礼,这跟称呼孔庙、关庙含有同样崇敬的意味。庙貌虽不算十分伟丽,可也庌庑四达、穿廊圆拱、丹碧相映。神庭左侧,有一只兵器架,上面插着一枝镔铁长矛,据说从前有血挡红缨,大概年深日久,变成秃缨长矛了。枪在架子上虽然拔不下来,用双手却能转动,分量足足有一百斤以上。拜完赵庙之后,我们就赶到十字街的北楼饭馆,品尝当地名菜“崩肝”跟“热切丸子”。
崩肝是选猪的沙肝,剔去筋络,用开水一烫,切成细丝,加作料,用热油爆炒,起锅上桌。炒出来的肝丝,根根鲜脆,咬在嘴里咯吱咯吱地响,所以叫崩肝。崩肝的配料北楼饭馆用鸡丁(有的饭馆用肉丁),也能焦里带脆,那就是人家的手艺火功啦!
热切丸子是正定特有的一道菜,在别处还真没吃过。鸡蛋摊得薄薄的,鸭肉剁成泥,加作料炒熟,把鸭泥卷在蛋皮里蒸熟切段上桌,蘸着正宗特制的芥末吃,蛋皮嫩黄,鸭泥褐中带粉,芥菜黄里透绿,甭说吃,颜色已经够诱人啦。赵春坡说:“当年乾隆皇帝把金镶白玉版、红嘴绿鹦哥,列入御膳房的上食珍味;如果他尝过正定热切丸子,对于前两者,恐怕就不屑一顾了呢!”
傅青主是清初反清复明最激烈的一位学者,一举一动都有炽烈的反清意识。太原开了一家小饭铺,请他题名,他给这家饭铺取名“清和元”。这家饭铺以卖早点驰誉太原,其中以卖“头脑”跟一种酥火烧出名。头脑又叫八珍汤,汤里煮的是羊的腰窝肉、粗枝山药、粉藕切片、腌韭菜末、酒泡黄芪党参,据说吃了八珍汤可以醒脑益智。酥火烧别名帽盒儿,帽盒儿里放的是清代官吏的顶戴,意在把它吞在腹内。
清和元每天天不亮就下板做生意,门口一直点着一盏灯笼,表面上是说他每天下板早,其实骨子里隐含“不忘大明”的意思在内。太原东大街清和元是最原始的一家,后来有人看他家生意大好,连大同丰镇都开有清和园,实际已失去当初傅青主取名清和元的意义了。八珍汤这种早点,在酷寒的冬季,吃一碗,确实驱寒暖体,令人神清气爽,不过江浙一带朋友嫌它有股膻气,大多不敢领教呢!
庚子拳乱,慈禧率同光绪仓皇出走,一直逃到山西太原,才惊魂甫定,变逃难为西狩,继续西行到了陕西西安。御膳房司役人等,大致都赶来随驾,御膳房恢复了旧观,因此也把西安的烹饪水准大大提高。羊肉泡馍,本来是上不了台盘的粗吃,有一天慈禧的凤辇,经过鼓楼大街,忽然闻到一阵幽椒配盐、气味芳烈的肉香,于是停辇驻骖,就在辇中吃了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泡馍。据说回銮之后,喜欢颂扬圣德的臣下们,把西安鼓楼前卖泡馍的老白家的门前取名止辇坡。从此老白家以原汤煮肉来号召,那肉炖得郁腴美,肥肉固然化为琼浆,就是瘦肉也糜烂得入口即溶。
入民国,他家的生意越做越兴盛,到西安来的外路人,如果不到老白家吃碗羊肉泡馍,似乎是太可惜了。同时他家的“湾口”在西安也是头一份,外地人到西安,当地士绅都喜欢请客人到老白家吃“湾口”,以表示自在西安吃得开。所谓湾口,就是大尾巴羊肛门四周的括约肌,因为纤维细韧,嚼起来鲜嫩有味,这跟吃牛头筵,肉的精华是在牛鼻子四周的括约肌是一样的。不过一只羊只有一个湾口,宰三两只羊,也不过三两个湾口,所以得之者往往夸耀自己运气好,食指动,当天遇见什么事都能得心应手,成了大家卜祈运道的妙方了。
这两年海鲜店大为走红,台湾各县市,从南到北,触目都是金碧辉煌、昼夜璀璨的海鲜店。有一次我在东港吃海鲜,东亚楼老板跟我说有刚出水的大蛤蜊,那跟江苏武进孙家酒店的大蛤蜊可就没法相比啦——孙家酒店是以卖“土绍”出名的。掌柜的大家官称孙老太婆,虽然不卖炒菜,可是她家下酒小菜只只精彩。她看客人酒已喝够了,便将白砂锅蛤蜊炖南豆腐端上桌来。据说武进河汊子里活水河蚌,有长达七八寸的,孙家酒店这道菜都是孙老太婆自己动手,绝不假手于人。她把壳内泥沙洗得干干净净,用竹篾帚把韧肉捣烂,用吊好的高汤,豆腐几乎煮化,架在红泥小火炉上上桌。另配茼蒿细粉,亦汤亦菜任客煮食。无锡常州一带的菜肴,对我们口味重的人,会觉得太甜了一些,这道菜可以甜咸自理,吃了这道,无一不是赞不绝口,所以北人南来,对于这道菜,印象最深刻了。
中国各省幅员广袤,一个小城镇都有它的拿手菜,一时也说之不完,我拿几样特别菜来说说,无非是解解馋聊以解嘲而已。
胡桃云片
丰子恺[2]
凭窗闲眺,想觅一个随感的题目。
说出来真觉得有些惭愧:今天我对于展开在窗际的“一·二八”战争的炮火的痕迹,不能兴起“抗日救国”的愤慨,而独仰望天际散布的秋云,甜蜜地联想到松江的胡桃云片。也想把胡桃云片隐藏在心里,而在嘴上说抗日教国。但虚伪还不如惭愧些吧。
三四年前在松江任课的时候,每星期课毕返上海,黄包车经过望江楼隔壁的茶食店,必然停一停车,买一尺胡桃云片带回去吃。这种茶食是否为松江的名物,我没有调查过。我是有一回同一个朋友在望江楼喝茶,想买些点心吃吃,偶然在隔壁的茶食店里发现的。发现以后,我每次携了藤箧坐黄包车出城的时候必定要买。后来成为定规,那店员看见我的车子将停下来,就先向橱窗里拿一尺糕来称分量。我走到柜前,不必说话,只须摸出一块钱来等他找我。他找我的有时两角小洋,有时只几个钢板,视糕的分量轻重而异。每月的糕钱约占了我的薪水的十二分之一。我为什么肯拿薪水的十二分之一来按星期致送这糕店呢?因为这种糕实有使我欢喜之处,且听我说:
云片糕,这个名词高雅得很。“云片”二字是糕的色彩、形状的印象的描写。其白如云,其薄如片,名之曰云片,真是高雅而又适当。假如有一片糕向空中不翼而飞,我们大可用古人“白云一片去悠悠”之句来题赞这景象。但我还以为这名词过于象征了些。因为糕的厚薄固然宜于称片,但就糕的轮廓的形状上看,对于上面的“云”字似觉不切。这糕的四边是直线,四根直线围成一个长方形。用直线围成的长方形来比拟天际缭绕不定的云,似乎过于象征而有些牵强了。若把“云片”二字专用于胡桃云片上,那么我就另有一种更有趣味的看法。
胡桃云片,本是加有胡桃的云片糕的意思。想象它的制法,大约是把一块一块的胡桃肉装入米粉里,做成一段长方柱形,然后用刀切成薄薄的片。这样一来,每一片糕上都有胡桃肉的各种各样的切断面的形状。胡桃肉的形体本是非常复杂,现在装入糕中而切成片子,就因了它的位置、方向及各部形体的不同,而在糕片上显出变化多样的形象来。试切下几片来,不要立刻塞进口里,先来当作小小的画片观赏一下。有许多极自然的曲线,描出变化多样的形象,疏疏密密地排列在这些小小的画片上。倘就各个形象看:有的像果物,有的像人形,有的像鸟兽,还有许多像台湾。就全体看:有时像蠧鱼钻过的古书,有时像别的世界的地图,有时像古代的象形文字,然而大都疏密无定,颇像现在窗外的散布着秋云的天空。古人诗云:“人似秋云散处多。”秋天的云,大都是一朵一朵地分散而疏密无定的。这颇像胡桃云片上的模样。故我每吃胡桃云片便想起秋天,每逢秋天便想吃胡桃云片。根据我这看法而称这种糕曰“胡桃云片”,岂不更为雅致适切、更有趣味吗?
松江人似乎曾在胡桃云片上发现了这种画意。他们所制的糕,不像别处的产物似的仅在云片中嵌入胡桃肉,他们在糕的四周用红色的线条作一黄金律的缘,而把胡桃的断面装点在这缘线内。这宛如在一幅中国画上加了装裱,或是在一幅西洋画上加了镜框,画的意趣更加焕发了。这些胡桃肉受了缘的隔离,已与实际的世间绝缘,不复是可食的胡桃肉,而成为独立的美的形体了。
因这缘故,松江的胡桃云片使我特别欢喜。辞了松江的教职以后,我不能常得这种胡桃糕,但时时要想念它——例如,今天凭窗闲眺而望天际散布的秋云的时候。读者也许要笑:“你在想吃松江胡桃糕,何必絮絮叨叨地说出这一大篇!”不,不,我要吃糕很容易:到江湾街上去买两百文胡桃肉,七个铜板云片糕,拿回家来用糕包裹胡桃肉,闭了眼睛塞进嘴里,嚼起来味道和松江胡桃云片完全一样。我的想念松江胡桃云片,是为了想看。至少,半是为了想看,半是为了想吃。若要说吃,我吃这种糕是并用了眼睛和嘴巴而吃的。
我们中国的市上,仅用嘴巴吃的东西太多了。因此使我拿薪水的十二分之一来按星期致送松江的糕店,又使我在江湾的窗际遥遥地想念松江的胡桃云片。我希望中国到处的市上,并用眼睛和嘴巴来吃的东西渐渐多起来。不但嘴吃的东西,身体各部所用的东西,也都要教眼睛参加进去才好。我又希望中国到处的市上,并用眼睛和身体来用的东西也渐渐多起来。
蟹
梁实秋[3]
蟹是美味,人人喜爱,无间南北,不分雅俗。当然我说的是河蟹,不是海蟹。在台湾有人专程飞到香港去吃大闸蟹。好多年前我的一位朋友从香港带回了一篓螃蟹,分飧我两只,得膏馋吻。蟹不一定要大闸的,秋高气爽的时节,大陆上任何湖沼溪流,岸边稻米高粱一熟,率多盛产螃蟹。在北平,在上海,小贩担着螃蟹满街吆唤。
七尖八团,七月里吃尖脐(雄),八月里吃团脐(雌),那是蟹正肥的季节。记得小时候在北平,每逢到了这个季节,家里总要大吃几顿,每人两只,一尖一团。照例通知长发送五斤花雕全家共饮。有蟹无酒,那是大煞风景的事。《晋书·毕卓传》:“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我们虽然没有那样狂,也很觉得乐陶陶了。母亲对我们说,她小时候在杭州家里吃螃蟹,要慢条斯理,细吹细打,一点蟹肉都不能糟踏,食毕要把破碎的蟹壳放在戥子上称一下,看谁的一份儿分量轻,表示吃的最干净,有奖。我心粗气浮,没有耐心,蟹的小腿部分总是弃而不食,肚子部分囫囵略咬而已。每次食毕,母亲教我们到后院采择艾尖一大把,搓碎了洗手,去腥气。
在餐馆里吃“炒蟹肉”,南人称蟹粉,有肉有黄,免得自己剥壳,吃起来痛快,味道就差多了。西餐馆把蟹肉剥出来,填在蟹匡里(蟹匡即蟹壳)烤,那种吃法别致,也索然寡味。食蟹而不失原味的唯一方法是放在笼屉里整只的蒸。在北平吃螃蟹唯一好去处是前门外肉市正阳楼。他家的蟹特大而肥,从天津运到北平的大批蟹,到车站开包,正阳楼先下手挑拣其中最肥大者,比普通摆在市场或担贩手中者可以大一倍有余,我不知道他是怎样获得这一特权的。蟹到店中畜在大缸里,浇鸡蛋白催肥,一两天后才应客。我曾掀开缸盖看过,满缸的蛋白泡沫。食客每人一份小木槌、小木垫,黄杨木制,旋床子定制的,小巧合用,敲敲打打,可免牙咬手剥之劳。我们因是老主顾,伙计送了我们好几副这样的工具。这个伙计还有一样绝活,能吃活蟹,请他表演他也不辞。他取来一只活蟹,两指掐住蟹匡,任它双螯乱舞轻轻把脐掰开,咔嚓一声把蟹壳揭开,然后扯碎入口大嚼,看得人无不心惊。据他说味极美,想来也和吃炝活虾差不多。在正阳楼吃蟹,每客一尖一团足矣,然后补上一碟烤羊肉夹烧饼而食之,酒足饭饱。别忘了要一碗汆大甲,这碗汤妙趣无穷,高汤一碗煮沸,投下剥好了的蟹螯七八块,立即起锅注在碗内,洒上芫荽末、胡椒粉和切碎了的回锅老油条。除了这一味汆大甲,没有任何别的羹汤可以压得住这一餐饭的阵脚。以蒸蟹始,以大甲汤终,前后照应,犹如一篇起承转合的文章。
蟹黄、蟹肉有许多种吃法,烧白菜,烧鱼唇,烧鱼翅,都可以。蟹黄烧卖则尤其可口,惟必须真有蟹黄、蟹肉放在馅内才好,不是一两小块蟹黄摆在外面作样子的。蟹肉可以腌后收藏起来,是为蟹胥,俗名为蟹酱,这是我们古已有之的美味。《周礼·天官·庖人注》:“青州之蟹胥。”青州在山东,我在山东住过,却不曾吃过青州蟹胥,但是我有一位家在芜湖的同学,他从家乡带了一小坛蟹酱给我。打开坛子,黄澄澄的蟹油一层,香气扑鼻。一碗阳春面,加进一两匙蟹酱,岂止是“清水变鸡汤”?
海蟹虽然味较差,但是个子粗大,肉多。从前我乘船路过烟台、威海卫,停泊之后,舢板云集,大半是贩卖螃蟹和大虾的。都是煮熟了的。价钱便宜,买来就可以吃。虽然微有腥气,聊胜于无。生平吃海蟹最满意的一次,是在美国华盛顿州的安哲利斯港的码头附近,买得两只巨蟹,硕大无朋,从冰柜里取出,却十分新鲜,也是煮熟了的,一家人乘等候轮渡之便,在车上分而食之,味甚鲜美,和河蟹相比各有千秋,这一次的享受至今难忘。
陆放翁诗:“磊落金盘荐糖蟹。”我不知道螃蟹可以加糖。可是古人记载确有其事。《清异录》:“炀帝幸江州,吴中贡糖蟹。”《梦溪笔谈》:“大业中,吴郡贡蜜蟹二千头……又何胤嗜糖蟹。大抵南人嗜咸,北人嗜甘,鱼蟹加糖蜜,盖便于北俗也。”
如今北人没有这种风俗,至少我没有吃过甜螃蟹,我只吃过南人的醉蟹,真咸!螃蟹蘸姜醋,是标准的吃法,常有人在醋里加糖,变成酸甜的味道,怪!
佛跳墙
梁实秋
佛跳墙的名字好怪。何美味竟能引得我佛失去定力跳过墙去品尝?我来台湾以前没听说过这一道菜。
《读者文摘》(一九八三年七月中文版)引载可叵的一篇短文《佛跳墙》,据她说佛跳墙“那东西说来真罪过,全是荤的,又是猪脚,又是鸡,又是海参、蹄筋,炖成一大锅,……这全是广告噱头,说什么这道菜太香了,香得连佛都跳墙去偷吃了”。我相信她的话,是广告噱头,不过佛都跳墙,我也一直的跃跃欲试。
同一年三月七日《青年战士报》有一位郑木金先生写过一篇《油画家杨三郎祖传菜名闻艺坛——佛跳墙耐人寻味》,他大致说:“传自福州的佛跳墙……在台北各大餐馆,正宗的佛跳墙已经品尝不到了。……偶尔在一般乡间家庭的喜筵里也会出现此道台湾名菜,大部以芋头、鱼皮、排骨、金针菇为主要配料。其实源自福州的佛跳墙,配料极其珍贵。杨太太许玉燕花了十多天闲工夫才能做成的这道菜,有海参、猪蹄筋、红枣、鱼翅、鱼皮、栗子、香菇、蹄膀筋肉等十种昂贵的配料,先熬鸡汁,再将去肉的鸡汁和这些配料予以慢工出细活的好几遍煮法,前后计时将近两星期……已不再是原有的各种不同味道,而合为一味。香醇甘美,齿颊留香,两三天仍回味无穷。”这样说来,佛跳墙好像就是一锅煮得稀巴烂的高级大杂烩了。
北方流行的一个笑话,出家人吃斋茹素,也有老和尚忍耐不住想吃荤腥,暗中买了猪肉运入僧房,乘大众人睡之后,纳肉于釜中,取佛堂燃剩之蜡烛头一罐,轮番点燃蜡烛头于釜下烧之。恐香气外溢,乃密封其釜使不透气。一罐蜡烛头于一夜之间烧光,细火久焖,而釜中之内烂矣;而且酥软味腴,迥异寻常。戏名之为“蜡头炖肉”。这当然是笑话,但是有理。
我没有方外的朋友,也没吃过蜡头炖肉,但是我吃过“坛子肉”。坛子就是瓦钵,有盖,平常做储食物之用。坛子不需大,高半尺以内最宜。肉及佐料放在坛子里,不需加水,密封坛盖,文火慢炖,稍加冰糖。抗战时在四川,冬日取暖多用炭盆,亦颇适于做坛子肉,以坛置定盆中,烧一大盆缸炭,坐坛子于炭火中而以灰覆炭,使徐徐燃烧,约十小时后炭未尽成烬而坛子肉熟矣。纯用精肉,佐以葱姜,取其不失本味,如加配料以笋为最宜,因为笋不夺味。
“东坡肉”无人不知。究竟怎样才算是正宗的东坡肉,则去古已远,很难说了。幸而东坡有一篇《猪肉颂》:
净洗铛,少着水,柴头罨烟焰不起。
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
黄州好猪肉,价钱如泥土,
贵者不肯食,贫者不解煮。
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看他的说法,是晚上煮了第二天早晨吃,无他秘诀,小火慢煨而已。也是循蜡头炖肉的原理。就是坛子肉的别名吧?
一日,唐嗣尧先生招余夫妇饮于其巷口一餐馆,云其佛跳墙值得一尝,乃欣然往。小罐上桌,揭开罐盖热气腾腾,肉香触鼻。是否及得杨三郎先生家的佳制固不敢说,但亦颇使老饕满意。可惜该餐馆不久歇业了。
我不是远庖厨的君子,但是最怕做红烧肉,因为我性急而健忘,十次烧肉九次烧焦,不但糟踏了肉,而且烧毁了锅,满屋浓烟,邻人以为是失了火。近有所谓电慢锅者,利用微弱电力,可以长时间地煨煮肉类;对于老而且懒又没有记性的人颇为有用,曾试烹近似佛跳墙一类的红烧肉,很成功。
鳜鱼宴
王世襄[4]
世界上有许多国家都用酒来调味,不同的酒味有助于形成各地菜肴的特色。香糟是绍兴黄酒酿后的余滓,用它泡酒调味却是中国的一大发明,妙在糟香不同于酒香,做出菜来有它的特殊风味,决不是只用酒所能代替的。
山东流派的菜最擅长用香糟,各色众多,不下二三十种。由于我是一个老饕,既爱吃,又爱做,遇有学习机会决不肯放过。往年到东兴楼、泰丰楼等处吃饭,总要到灶边转转,和掌勺的师傅们寒暄几句,再请教技艺;亲友家办事请客,更舍不得离开厨房,宁可少吃两道,也要多看几眼,香糟菜就这样学到了几样。
其一是糟熘鱼片,最好用鳜鱼,其次是鲤鱼或梭鱼。鲜鱼去骨切成分许厚片,淀粉蛋清浆好,温油拖过。勺内高汤兑用香糟泡的酒烧开,加姜汁、精盐、白糖等佐料,下鱼片,勾湿淀粉,淋油使汤汁明亮,出勺倒在木耳垫底的汤盘里。鱼片洁白,木耳黝黑,汤汁晶莹,宛似初雪覆苍苔,淡雅之至。鳜鱼软滑,到口即融,香糟祛其腥而益其鲜,真堪称色、香、味三绝。
又一味是糟煨茭白或冬笋。夏、冬季节不同,用料亦异,做法则基本相似。茭白选用短粗脆嫩者,直向改刀后平刀拍成不规则的碎块。高汤加香糟酒煮开,加姜汁、精盐、白糖等佐料,下茭白,开后勾薄芡,一沸即倒入海碗,茭白尽浮汤面。碗未登席,鼻观已开,一啜到口,芬溢齿颊。妙在糟香中有清香,仿佛身在莲塘菰蒲间。论其格调,信是无上逸品。厚味之后,有此一盎,弥觉口爽神怡。糟煨冬笋,笋宜先蒸再改刀拍碎。此二菜虽名曰“煨”,实际上都不宜大煮,很快就可以出勺。
自己做的香糟菜,和当年厨师做的相比,总觉得有些逊色。思考了一下,认识到汤与糟之间,有矛盾又有统一。高汤多糟少则味足而香不浓,高汤少糟多则香浓而味不足。香浓味足是二者矛盾的统一,其要求是高汤要真高,香糟酒要糟浓。当年厨师香糟酒的正规做法是用整坛黄酒泡一二十斤糟,放入布包,挂起来慢慢滤出清汁,加入桂花,澄清后再使用。过去的高汤是用鸡、鸭、肉等在深桶内熬好,再砸烂鸡脯放入桶内把汤吊清,清到一清如水。自己做香糟菜临时用黄酒泡糟,煮个鸡骨架就算高汤,怎能和当年厨师的正规做法相比呢?只好自叹弗如了。
但我也有过一次得意的香糟菜,只有一次,即使当年在东兴楼、泰丰楼也吃不到,那就是在湖北咸宁干校时做的“糟熘鳜鱼白加蒲菜”。
1973年春夏间,五七干校已进入逍遥时期,不时有战友调回北京。一次饯别宴会,去窑嘴买了十四条约两斤重的鳜鱼,一律选公的,亦中亦西,做了七个菜:炒咖喱鱼片、干烧鳜鱼、炸鳜鱼排(用西式炸猪排法)、糖醋鳜鱼、清蒸鳜鱼、清汤鱼丸和上面讲到的鱼白熘蒲菜,一时被称为“鳜鱼宴”。直到现在还有人说起那次不寻常的宴会。
鳜鱼一律选公的,就是为了要鱼白,十四条凑起来有大半碗。从湖里割来一大捆茭白草,剥出嫩心就成为蒲菜,每根二寸来长,比济南大明湖产的毫无逊色。香糟酒是我从北京带去的。三者合一,做成后鱼白柔软鲜美,腴而不腻,蒲菜脆嫩清香,恍如青玉簪,加上香糟,其妙无比,妙在把糟油鱼片和糟煨茭白两个菜的妙处汇合到一个菜之中,吃得与会者眉飞色舞,大快朵颐。相形之下,其他几个菜就显得不过如此了。
其实做这个菜并不难,只是在北京一下子要搞到十四条活蹦乱跳的公鳜鱼和一大捆新割下来的茭白草却是不容易罢了。
手把肉
汪曾祺[5]
蒙古人从小吃惯羊肉,几天吃不上羊肉就会想得慌。蒙古族舞蹈家斯琴高娃(蒙古族女的叫斯琴高娃的很多,跟那仁花一样普遍)到北京来,带着她的女儿。她的女儿对北京的饭菜吃不惯。我们请她在晋阳饭庄吃饭,这小姑娘对红烧海参、脆皮鱼……统统不感兴趣。我问她想吃什么,“羊肉!”我把服务员叫来,问他们这儿有没有羊肉,说只有酱羊肉。“酱羊肉也行,咸不咸?”“不咸。”端上来,是一盘羊腱子。小姑娘白嘴把一盘羊腱子都吃了。问她:“好吃不好吃?”“好吃!”她妈说:“这孩子!真是蒙古人!她到北京几天,头一回说‘好吃’。”
蒙古人非常好客,有人骑马在草原上漫游,什么也不带,只背了一条羊腿。日落黄昏,看见一个蒙古包,下马投宿。主人把他的羊腿解下来,随即杀羊。吃饱了,喝足了,和主人一家同宿在蒙古包里,酣然一觉。第二天主人送客上路,给他换了一条新的羊腿背上。这人在草原上走了一大圈,回家的时候还是背了一条羊腿,不过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次了。
“四人帮”肆虐时期,我们奉江青之命,写一个剧本,搜集材料,曾经四下内蒙古。我在内蒙古学会了两句蒙古话。蒙古族同志说,会说这两句话就饿不着。一句是“不达一的”——要吃的;一句是“莫哈一的”——要吃肉。“莫哈”泛指一切肉,特指羊肉(元杂剧有一出很特别,汉话和蒙古话掺和在一起唱。其中有一句是“莫哈整斤吞”,意思是整斤地吃羊肉)。果然,我从伊克昭盟到呼伦贝尔大草原,走了不少地方,吃了多次手把肉。
八九月是草原最美的时候。经过一夏天的雨水,草都长好了,草原一片碧绿。阿格长好了,灰背青长好了,阿格和灰背青是牲口最爱吃的草。草原上的草在我们看起来都是草,牧民却对每一种草都叫得出名字。草里有野葱、野韭菜(蒙古人说他们那里的羊肉不膻,是因为羊吃野葱,自己把味解了)。到处开着五颜六色的花。羊这时也都上了膘了。
内蒙古的作家、干部爱在这时候下草原,体验生活,调查工作,也是为去“贴秋膘”。进了蒙古包,先喝奶茶。内蒙古的奶茶制法比较简单,不像西藏的酥油茶那样麻烦。只是用铁锅坐一锅水,水开后抓入一把茶叶,滚几滚,加牛奶,放一把盐,即得。我没有觉得有太大的特点,但喝惯了会上瘾的(蒙古人一天也离不开奶茶。很多人早起不吃东西,喝两碗奶茶就去放羊)。摆了一桌子奶食,奶皮子、奶油(是稀的)、奶渣子……还有月饼、桃酥。客人喝着奶茶,蒙古包外已经支起大锅,坐上水,杀羊了。蒙古人杀羊真是神速,不是用刀子捅死的,是掐断羊的主动脉。羊挣扎都不挣扎,就死了。马上开膛剥皮,工具只有一把比水果刀略大一点的折刀。一会儿的工夫,羊皮就剥下来,抱到稍远处晒着去了。看看杀羊的现场,连一滴血都不溅出,草还是干干净净的。
“手把肉”即白水煮切成大块的羊肉。一手“把”着一大块肉,用一柄蒙古刀自己割了吃。蒙古人用刀子割肉真有功夫。一块肉吃完了,骨头上连一根肉丝都不剩。有小孩子割剔得不净,妈妈就会说:“吃干净了,别像那干部似的!”干部吃肉,不像牧民细心,也可能不大会使刀子。牧民对奶、对肉都有一种近似宗教情绪似的敬重,正如汉族的农民对粮食一样,糟踏了,是罪过。吃手把肉过去是不预备佐料的,顶多放一碗盐水,蘸了吃。现在也有一点佐料,酱油、韭菜花之类。因为是现杀、现煮、现吃,所以非常鲜嫩。在我一生中吃过的各种做法的羊肉中,我以为手把羊肉第一。如果要我给它一个评语,我将毫不犹豫地说:无与伦比!
吃肉,一般是要喝酒的。蒙古人极爱喝酒,而且几乎每饮必醉。我在呼和浩特听一个土默特旗的汉族干部说“骆驼见了柳,蒙古人见了酒”,意思就走不动了——骆驼爱吃柳条。我以为这是一句现代俗话。偶读一本宋人笔记,见有“骆驼见柳,蒙古见酒”之说,可见宋代已有此谚语,已经流传几百年了。可惜我把这本笔记的书名忘了。宋朝的蒙古人喝的大概是武松喝的那种煮酒,不会是白酒——蒸馏酒。白酒是元朝的时候才从阿拉伯传进来的。
在达茂旗吃过一次“羊贝子”,即煮全羊。整只羊放在大锅里煮。据说蒙古人吃只煮三十分钟,因为我们是汉族,怕太生了不敢吃,多煮了十五分钟。整羊,剁去四蹄,趴在一个大铜盘里。羊头已经切下来,但仍放在脖子后面的腔子上,上桌后再搬走。吃羊贝子有规矩,先由主客下刀,切下两条脖子后面的肉(相当于北京人所说的“上脑”部位),交叉斜搭在肩背上,然后其他客人才动刀,各自选取自己爱吃的部位。羊贝子真是够嫩的,一刀切下去,会有血水滋出来。同去的编剧、导演,有的望而生畏,有的浅尝即止,鄙人则吃了个不亦乐乎。羊肉越嫩越好。蒙古人认为煮久了的羊肉不好消化,诚然诚然。我吃了一肚子半生的羊肉,太平无事。
蒙古人真能吃肉。海拉尔有两位书记到北京东来顺吃涮羊肉,两个人要了十四盘肉,服务员问:“你们吃得完吗?”一个书记说:“前几天我们在呼伦贝尔,五个人吃了一只羊!”
蒙古人不是只会吃手把肉,他们也会各种吃法。呼和浩特的烧羊腿,烂,嫩,鲜,入味。我尤其喜欢吃清蒸羊肉。我在四子王旗一家不大的饭馆中吃过一次“拔丝羊尾”。我吃过拔丝山药、拔丝土豆、拔丝苹果、拔丝香蕉,从来没听说过羊尾可以拔丝。外面有一层薄薄的脆壳,咬破了,里面好像什么也没有,一包清水,羊尾油已经化了。这东西只宜供佛,人不能吃,因为太好吃了!
我在新疆唐马拉牧场吃过哈萨克的手抓羊肉。做法与内蒙古的手把肉略似,也是大锅清水煮,但切的肉块较小,煮的时间稍长。肉熟后,下面条,然后装在大瓷盘里端上来。下面是肉,上面是肉。主人以刀把肉切成小块,客人以手抓肉及面同吃。吃之前,由一个孩子执铜壶注水于客人之手。客人手上浇水后不能向后甩,只能待其自干,否则即是对主人不敬。铜壶颈细而长,壶身镂花,有中亚风格。
谈宁波人的吃
苏青[6]
自己因为是宁波人,所以常被挖苦为惯吃咸蟹鱼腥的。其实只有不新鲜的鱼才带腥,在我们宁波,八月里桂花黄鱼上市了,一堆堆都是金鳞灿烂,眼睛闪闪如玻璃,唇吻微翕,口含鲜红的大条儿,这种鱼买回家去洗干净后,最好清蒸,除盐酒外,什么料理都用不着。但也有掺盐菜汁蒸之者,也有用卤虾瓜汁蒸之者,味亦鲜美。我觉得宁波小菜的特色,便是“不失本味”,鱼是鱼,肉是肉,不像广东人、苏州人般,随便炒只什么小菜都要配上七八种帮头,糖啦醋啦料理又放得多,结果吃起来鱼不像鱼,肉不像肉。又,不论肉片、牛肉片、鸡片统统要拌菱粉,吃起来滑腻腻的,哪里还分辨得出什么味道?
说起咸蟹,其实并不咸,在宁波最讲究的咸货店里,它是用一种鲜汁浸过的。从前我曾与苏州人同住一宅弄堂房子里,她瞧见我们从故乡带来的抢蟹,便不胜吃惊似的连喊:“喂唷!这种咸蟹怎好吃呢?”我也懒得同她解释,但是过了几天,她自己却也买来了两只又瘪又小,又没盖的“蟹扁”,蟹黄淡得如猫屎,肉却是干硬的,其味一定咸而且涩,这种东西,在我们宁波,照例只好给田里做粗活的长工们下饭的。于是我问她:“这个你倒吃得来吗?”她理直气壮地答道:“是梭子蟹呀,哪能勿好吃呢?”我笑笑对她说:“照我们宁波人看来,什么梭子蟹便只好算是抢蟹的第十八代不肖子孙哩。”
闲话休提。以目下季节而论,宁波人该在大吃其笋及豆类了。宁波的毛笋,大的如婴孩般大,烧起来一只笋便够装满一大锅。烧的方法,如油焖笋之类还是比较细气些人家煮的,普通家里常喜欢把笋切好,弃去老根头,然后烧起大铁镬来,先炒盐,盐炒焦了再把笋放下去,一面用镬铲搅,搅了些时锅中便有汤了(因为笋是新鲜的,含有水分多),于是盖好锅盖,文火烧,直待笋干缩了,水分将吸收尽,始行盛行,叫做“盐烤笋”,看起来上面有一层白盐花,但也决不太咸,吃时可以用上好麻油蘸着吃,真是怪可口的。
还有豆,我们都是在自己园子里种的,待它们叠叠结实时,自己动手去摘。渐渐豆儿老了,我们就剥“肉里肉”,把绿玉片似的豆瓣拌米煮饭吃,略为放些盐,又香又软又耐饥。清明上坟的时候,野外多的是“草紫”。草紫花红中夹白,小孩儿们采来扎花球,挂在颈上扮新娘子。我们煮草紫不用油,只须在滚水中一沸便捞起,拌上料理,又嫩又鲜口。上海某菜馆的油煎草头虽很有名,但照我吃起来,总嫌其太腻,不如故乡草紫之名副其实的有菜根香。
假如你是个会喝酒的人,则不妨到镇海去买些青蟹来下酒,倒是顶理想的。青蟹与上海所售的澄湖大蟹比起来,觉得其肉更软更松脆。但蘸着的酱油也很要紧,定海的洛泗油,颜色不太浓而味带鲜,与上海酱油带浑黑色者不可作同日语。我初到上海的时候,见了这种浑浊的酱油就怕,现在虽已用惯了些,但总念念不能全忘故乡常吃的洛泗油之类。海味当中蚶子、圆蛤等都是上海有买的,蛏子则不多见。现在春天里蛏子最肥嫩,可以剥出来拌笋片吃,也可以不拌而光拿蛏子一只只剥壳蘸着酱油来吃。记得我在南京读书的时候,有一次忽然想着要吃此物了,到处去找,好容易给我找到手,烧熟以后,一位湖南同学怪叫起来,说是:“这么硬绷绷的东西怎好吃呀?”及见我剥去了壳,她这才恍然大悟,如法炮制,一尝其味又连呼好吃,吃了十几只,根本不知道要抽出肚肠,夜里便泄泻了。
宁波菜中又有许多是“烤”的,烤肉、烤鸭、烤大头菜,无一不费时费柴火。但工夫烧足的东西毕竟是入口即溶的,不必费咀嚼,故老年人尤爱吃。又宁波人喜欢晒干,如菜干、鱼鲞、芋艿干等,整年吃不完,若有不速之客至,做主妇的要添两道菜倒是很容易的。
红烧鳗与冰糖甲鱼,是我祖父所顶爱吃的食物,我祖母常把它们配好了上等料理,放在火罐里炖上大半天,待拿出来吃时,揭开罐盖便嗅到一阵肉香,仔细瞧时,里面的鳗或甲鱼块正好在沸着起泡呢。
有时候我爸爸回家了,家中如接待贵宾一般,母亲忙着杀鸡啦,做菜啦,餐餐兴奋得紧。但是爸爸吃得很细,四菜一汤只动得一星星,吃时又不肯开口,要盛饭了只轻轻用指在玻璃窗上一弹,母亲原是叫佣妇在窗外等着听好的,可是乡下佣妇蠢,愈小心愈听不见弹指声音,爸爸常赌气不再添饭了,母亲心里很不安。后来她们商量定叫我陪着爸爸吃,我不敢违拗,只好眼观鼻,鼻观心的一口一口扒白饭吃,小菜老实不敢去夹,爸爸有时候狠狠瞪我一眼,我会失手滑落正捧着的饭碗……爸爸想:“这个孩子有病吧,怎么饭只吃得这一点,小菜什么都不想吃。”想着想着,这可想到营养卫生以至于医药治疗方面去了,他缓步踱进厨房,母亲及弟妹佣妇等都是在厨房内吃的——天哪,只见我正猴蹲在饭桌上,用筷夹不起茶叶蛋,改着方式想伸手抓呢。他很不快乐。
我知道爸爸是留学生,有许多外国习惯,但是我很替他可惜,在吃的方面不该太讲究卫生而不注重趣味。我对于吃是保守的,只喜欢宁波式,什么是什么,不失其本味。犹如做文章一般,以为有内容有情感的作品原是不必专靠辞藻,因为新鲜的蔬菜鱼虾原不必多放什么料理的呀!唯有在冰箱里拖出来的鱼尸,以及水浸透的鞭笋,快要腐臭了的种种肉呀之类,才必须靠葱啦姜啦来掩饰,放在油里猛炸,加上浓黑的酱油,终至于做到使人们不能辨出味来为止。这是烹调技术的进步吗?还是食物本质的低劣?
食味杂记
王鲁彦[7]
如其他的宁波人一般,我们家里每当十一二月间也要做一石左右米的点心,磨几斗糯米的汤果。所谓点心,就是有些地方的年糕,不过在我们那里还包括着形式略异的薄饼、厚饼、元宝等等。汤果则和汤团(有些地方叫做元宵团)完全是一类的东西,所差的是汤果只如钮子那样大小而且没有馅子。点心和汤果做成后,我们几乎天天要煮着当饭吃。我们一家人都非常地喜欢这两种东西,正如其他的宁波人一般。
母亲、姐姐、妹妹和我都喜欢吃咸的东西。我们总是用菜煮点心和汤果。但父亲的口味恰和我们的相反,他喜欢吃甜的东西。我们每年盼望父亲回家过年,只是要煮点心和汤果吃时,父亲若在家里便有点为难了。父亲吃咸的东西正如我们吃甜的东西一般,一样的咽不下去。我们两方面都难以迁就。母亲是最要省钱的,到了这时也只有甜的和咸的各煮一锅。照普遍的宁波人的俗例,正月初一必须吃一天甜汤果,因此欢天喜地的元旦在我们是一个磨难的日子,我们常常私自谈起,都有点怪祖宗不该创下这种规例。腻滑滑的甜汤果,我们勉强而又勉强的还吃不下一碗,父亲却能吃三四碗。我们对于父亲的嗜好都觉得奇怪、神秘。“甜的东西是没有一点味的。”我每每对父亲说。
二十几年来,我不仅不喜欢吃甜的东西,而且看见甜的(糖却是例外)还害怕,而至于厌憎。去年珊妹给我的信中有一句“蜜饯一般甜的……”竟忽然引起了我的趣味,觉得甜的滋味中还有令人魂飞的诗意,不能不去探索一下。因此遇到甜的东西,每每捐除了成见,带着几分好奇心情去尝试。直到现在,我的舌头仿佛和以前不同了。它并不觉得甜的没有味,在甜的和咸的东西面前时,它都要吃一点。“甜的东西是没有一点味的”,这句话我现在不说了。
从前在家里,梅还没有成熟的时候,母亲是不许我去买来吃的,因为太酸了。但明买不能,偷买却还做得到。我非常爱吃酸的东西,我觉得梅熟了反而没有味,梅的美味即在未成熟的时候。故乡的杨梅甜中带酸,在果类中算最美味的,我每每吃得牙齿不能吃饭。大概就是因为吃酸的果品吃惯了,近几年来在吃饭的时候,总是想把任何菜浸在醋中吃。有一年在南京,几乎每餐要一二碗醋。不仅浸菜吃,竟喝着下饭了。朋友们都有点惊骇,他们觉得这是一种古怪的嗜好,仿佛背后有神的力一般。但这在我是再平常也没有的事情了。醋是一种美味的东西,绝不是使人害怕的东西,在我觉得。
许多人以为浙江人都不会吃辣椒,这却不对。据我所知,三江一带的地方,出辣椒的很多,会吃辣椒的人也很多。至于宁波,确是不大容易得到辣椒,宁波人除了少数在外地久住的人外,差不多都不会吃辣椒。辣椒在我们那边的乡间只是一种玩赏品。人家多把它种在小小的花盆里,和鸡冠花、满堂红之类排列在一处,欣赏辣椒由青色变成红色。那里的种类很少,大一点的非常不易得到,普通多是一种圆形的像钮子般大小的所谓钮子辣茄(宁波人喊辣椒为辣茄),但这一种也还并不多见。我年幼时不晓得辣椒是可以吃的东西,只晓得它很辣,除了玩赏之外还可以欺侮新娘子或新女婿。谁家的花轿进了门,常常便有许多孩子拿了羊尾巴或辣椒伸手到轿内去,往新娘子的嘴上抹。新女婿第一次到岳家时,年轻的男女常常串通了厨子,暗地里在他的饭内拌一点辣椒,看他辣得皱上眉毛,张着口,胥胥的响着,大家就哄然笑了起来。我自在北方吃惯了辣椒,去年回到家里要买一点吃吃便感到非常的苦恼。好容易从城里买了一篮(据说城里有辣椒出卖还是最近几年的事),味道却如青菜一般一点也不辣。邻居听说我能吃辣椒,都当作一种新闻传说。平常一提到我,总要连带的提到辣椒。他们似乎把我当作一个外地人看待。他们看见我吃辣椒,便要发笑。我从他们眼光中发觉到他们的脑中存着“他是夷狄之邦的人”的意思。
南方人到北方来最怕的是北方人口中的大蒜臭。然而这臭在北方人却是一种极可爱的香气。在南方人闻了要呕,在北方人闻了大概比仁丹还能提神。我以前在北京好几处看见有人在吃茶时从衣袋里摸出一包生大蒜头,也同别人一样地奇怪,一样地害怕。但后来吃了几次,觉得这味道实在比辣椒好得多,吃了大蒜以后还有一种后味和香气久久地留在口中。今年端午节吃粽子,甚至用它拌着吃了。“大蒜是臭的”这句话,从此离开了我的嘴巴。
宁波人腌菜和湖南人不同。湖南人多是把菜晒干了切碎,装入坛里,用草和篾片塞住了坛口,把坛倒竖在一只盛少许清水的小缸里。这样,空气不易进去,坛中的菜放一年两年也不易腐败,只要你常常调换小缸里的清水。宁波人腌菜多是把菜洗净,塞入坛内,撒上盐,倒入水,让它浸着。这样做法,在一礼拜至两月中咸菜的味道确是极其鲜嫩,但日子久了,它就要慢慢地腐败,腐败得臭不堪闻,而至于坛中拥浮着无数的虫。然而宁波人到了这时不但不肯弃掉,反而比才腌的更喜欢吃了。有许多乡下人家的陈咸菜一直吃到新咸菜可吃时还有。这原因除了节钱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为的越臭越好吃。还有一种为宁波人所最喜欢吃的是所谓“臭苋菜股”。这是用苋菜的干腌菜似的做成的。它的腐败比咸菜容易,其臭气也比咸菜来得厉害。他们常常把这种已臭的汤倒一点到未臭的咸菜里去,使这未臭的咸菜也赶快地臭起来。有时煮什么菜,他们也加上一两碗臭汤。有的人闻到了邻居的臭汤气,心里就非常地神往;若是在谁家讨得了一碗,便千谢万谢,如得到了宝贝一般。我在北方住久了,不常吃鱼,去年回到家里一闻到鱼的腥气就要呕吐,惟几年没有吃臭咸菜和臭苋菜股,见了却还一如从前那么地喜欢。在我觉得这种臭气中分明有比芝兰还香的气息,有比肥肉鲜鱼还美的味道。然而和外省人谈话中偶尔提及,他们就要掩鼻而走了,仿佛这臭食物不是人类所该吃的一般。
注释
[1]唐鲁孙(1902—1985),美食家。清光绪帝珍妃堂侄孙。自幼出入宫廷,博闻强记,自号“馋人”。被誉为“华人谈吃第一人”。
[2]丰子恺(1898—1975),画家、文学家、美术和音乐教育家。浙江桐乡人。文笔隽永清朗,被誉为“现代中国最像艺术家的艺术家”。
[3]梁实秋(1903—1987),散文家、翻译家、文学评论家、莎士比亚研究专家。文风被称为“雅舍体”,随想随写,不拘篇章。
[4]王世襄(1914—2009),文物研究专家、鉴赏家、收藏家。学识渊博,兴趣广泛,被称为“京城第一玩家”。
[5]汪曾祺(1920—1997),散文家、剧作家、京派小说代表作家。江苏高邮人。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
[6]苏青(1914—1982),作家、剧作家。浙江宁波人,本名冯允庄,是与张爱玲齐名的海派女作家代表人物。
[7]王鲁彦(1901—1944),乡土小说家。浙江镇海人。曾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桂林分会主席,因积劳成疾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