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Ⅻ:笛卡尔之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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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笛卡尔之妖(1)

现在是一个天堂般美好的时代。

人类不再背负着沉重的历史,新出生的一代会认为人类一直是一个美好善良的种族。

分形橙子

1999年开始接触《科幻世界》,硬核资深骨灰级幻迷,大学时任华中科技大学科幻协会会长。有多年海外工作生活经历,世界华人科幻协会会员。2018年底出道,连续收获中国科幻银河奖、晨星奖、光年奖等十四座奖杯。已出版科幻作品集《忘却的航程》。

如果我们的头脑非常简单,

简单到我们可以理解它,

那么,

我们就会变得非常愚笨,

愚笨到我们无法理解我们的头脑。

——[挪威]乔斯坦·贾德 《纸牌的秘密》

引子

Science杂志在庆祝创刊一百二十五周年时,邀请全球几百位科学家列出他们认为当今世界最重要的前沿科学问题,最后归纳出了一百二十五个。其中,有十八个问题属于脑科学,而意识的生物学基础问题排在所有脑科学问题之首。

意识的生物学基础是什么,无疑是最迷人的未解之谜。几千年来,它一直是哲学家和科学家争论不休的话题,也是宗教坚守的最后一块阵地。神学家认为意识即灵魂,灵魂是上帝之手创造的。哲学家们则陷入了更深的旋涡和毛线团不能自拔:笛卡尔声称“我思故我在”,彻底跳入了唯心主义的深渊;而叔本华则聪明地将这个问题称为“世界之结”。

历史的车轮前进到21世纪中叶,随着超级计算机的持续演进和科学界的分工合作日益紧密,笼罩在意识之谜上的迷雾终于有了散开的迹象。人们逐渐发现,距离解开“世界之结”的时刻似乎越来越近了。

登月提案

刚在纽约参加了环球航行完成一千一百周年的庆典,雅各布就接到祖父艾伦的电话。电话里,祖父说想见见他。雅各布踌躇了一下,他本来还有一个活动要参加,但转念一想,祖父已经一百多岁了,时日无多,能见面的次数有限,于是他就答应了。

祖父住在亚特兰大郊区,雅各布乘上飞车,脑伴已经自动设置好飞行航线,飞车无声无息地启动了,很快就升空消失在天际。

一个小时后,飞车降落在亚特兰大郊区附近的一个小型农场。这个农场距离城区很远,保持着怡人的田园风光,大片的玉米地和苜蓿地包围着一座木制的二层小楼,放眼望去满是绿意,几辆智能农用机械无精打采地停在农田旁边的空地上。

雅各布的祖父艾伦就住在这个远离城市的农场里。艾伦是一个古怪的人,他拒绝搬到城里去住,也拒绝植入脑伴,反而一个人居住在这个农场里,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雅各布走下飞车,走过一段尘土飞扬的道路,到了木屋门前。他两步就跨上阶梯,来到外廊里,自动门识别出来人的身份,悄无声息地滑开了。

雅各布走了进去,外表破旧的小楼里面装饰得非常现代,地板一尘不染,祖父正坐在背对着他的沙发上。

“爷爷,”雅各布绕过沙发,看见祖父微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他有些担心地轻声问道,“你还好吗?”

“雅各布,你来了,快坐吧。”老艾伦睁开眼睛,微笑着看着孙子,但雅各布还是注意到了祖父眉宇间笼罩着的阴郁。

雅各布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盘腿坐在光洁的地板上,劝说道:“爷爷,你至少应该植入一个医疗性脑伴吧。”

“我成功了,”祖父没有接他的话,自顾自地说道,“我的提案被批准了。”

雅各布先是一惊,然后又陷入沉默。事实上,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祖父艾伦是一个公认的怪人,从雅各布记事时,祖父就变成了这样。他拒绝植入脑伴,拒绝使用任何智能科技,甚至声称有人要暗杀他,如果他植入了脑伴,会处于危险之中。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无稽之谈。后来,祖父似乎也意识到荒谬之处,产生了一些转变,开始不再排斥科技产品,但他却始终顽固地拒绝植入脑伴,这是他的底线。就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渐渐变好之后,祖父又开始了一项新的计划。他在超网上到处呼吁开启太空计划,甚至撰写了如何登陆月球的计划书。雅各布长大以后,有一次在超网上看到过这份计划书,计划书虽然破绽百出,但是却非常详细,能看出老人对这个计划用心良苦。祖父在计划书里详细地描写了如何将人类——他称之为宇航员——送到月球上去。他仔细地计算了发射地点和轨道,甚至还规划好了登月地点。

看罢计划书之后,雅各布对祖父隐隐有了一丝怜意。他知道,生活中总不乏这种钻牛角尖的人,他们空有一番热情,但为学识和眼界所限,总是在已经被证明不可能的道路上撞得头破血流。雅各布知道,提案被批准只是意味着获得了被提交到科学委员会评审的资格。但每周有成千上万个提案通过初步筛选,大多数提案会在科学委员会的第一轮评审中被刷下来。每个公民都可以在超网上随意提交提案,根据支持率和超网的算法,来决定是否将提案升级递交。祖父几乎每周都要提交一份提案——因为他的提案总是会在一周内被打回来。

有那么一会儿,雅各布对超网涌出一股恨意,如果祖父的提案真的可行,为什么不早些年就通过?为什么要在折磨了他这么多年之后,再给他一线希望?雅各布很清楚,祖父的提案几乎不可能通过后续评审。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给了希望又亲手打碎更残忍?

仿佛是看出了孙子的尴尬,艾伦笑了笑,“我以为你听到这个消息会很高兴。”

“我很为你感到高兴,爷爷。”雅各布笨拙地说,“我看过你写的提案,真的很不错。”

祖父微微摇头,“不必安慰我了,我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提案是不可能成功的。虽然提案被批准了,但恐怕距离真正实施还遥不可及。”

“为什么?”雅各布吃了一惊,“为什么你明明知道……却还一直不停地提交那个提案?”

沉默了好一会儿,祖父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讲讲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我不想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当然,你完全可以把这些话当成是一个老人的疯言疯语。你愿意听听吗?”

雅各布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当然了,爷爷,我非常愿意。”

老人斜躺在沙发上,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回到了那古老的时光。

脑纹

这一切都是从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上开始的。

美国,亚特兰大,2032年。

一大早,艾伦就急匆匆地跑到詹姆斯的办公室。

“詹姆斯教授,我听说委员会驳回了我们的申请?”一见到詹姆斯,艾伦就急切地问。

詹姆斯放下手中冒着热气的咖啡,抬起头看了一眼他最优秀的软件工程师,比起急躁的艾伦,这位曾经的第四工程首席项目执行官却显得异常平静,他点点头,“是的,我昨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

艾伦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的目光无意识地在詹姆斯教授的办公桌上来回扫视,最终落在一个水晶制成的同比例大脑模型上。他认识那个造型精致的模型,那是一个令人惊叹的杰作:用微控激光镂空技术精确雕刻出大脑的每一处细微结构,大脑皮层上的每一道沟回都分毫毕现。而且,还用折射率不同的材料雕刻出尾状核、丘脑、中脑、杏仁核、下丘脑、壳核、苍白球、基底神经节、海马体、脑干、小脑、脑桥和后脑,在阳光下甚至能隐约看出大脑内部蕴藏着更精细的微管结构。

那是去年中国代表团到亚特兰大脑科学研究所做学术访问时,赠送给詹姆斯教授的礼物。中国人声称这个大脑模型是专门为詹姆斯教授定制的。詹姆斯一拿到这个模型就爱上了它。他爱不释手地把玩了很久,为它在凌乱的办公桌上找了一个最佳位置。在詹姆斯眼里,它也许是一个艺术品,但艾伦却怀疑它很可能来自一个小商品批发市场。

“为什么?”艾伦终于重新组织好语言,“按照中国人的方法,我们可以取得活人的脑纹,为什么不能再尝试一次呢?”

“不,”詹姆斯的目光也落在水晶大脑上,“有人不仅看到了风险,还把这个风险在内部评审会和听证会上夸张了一万倍。”

“看在上帝的分上……委员会那群人是不是忘了,你可是第四工程的首席科学家!”艾伦一拳砸在桌面上,“我有预感,这次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看在上帝的分上,”詹姆斯从水晶大脑上收回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着艾伦,“这就是他们提到的风险——看在上帝的分上。”

确定詹姆斯不是在开玩笑之后,艾伦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这不是真的。”

“很遗憾,这是真的。”詹姆斯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精美的雪茄盒,从里面抽出一支哈瓦那雪茄,“据说有人起草了一封信,征集了全美数十位权威脑神经科学家的签名,联名信中要求禁止关于脑纹的任何实验。也就是说,他们不仅禁止我们占用‘亚当’,也禁止我们再提取任何脑纹。”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针对我们?据我所知,委员会从来都没有拒绝过任何申请,”艾伦气愤异常,“为什么他们会拒绝我们的申请!”

“这次可不一样。”詹姆斯熟练地剪掉了雪茄头,点燃了雪茄,深深地吸了一口,喷出一股令艾伦窒息的浓雾,“有些人不害怕我们失败,而是害怕我们成功。这件事情的政治意义和宗教意义已经大过了科学意义。”顿了顿,詹姆斯继续说,“而且,恐怕你恰好说对了,他们害怕我们制造出真正的灵魂,有人不想让我们触碰上帝最后的领域。”

愣了半晌,艾伦摇摇头,“吉姆,这太荒唐了,这些话去骗骗别人还行,但肯定骗不了你,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吧?”

詹姆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自从‘亚当’开始运行之后,来自各大学实验室和医疗研究机构的申请从未中断过。但‘亚当’的使用并不是无偿的,每一位申请者都给研究中心付了一大笔钱,用来维持‘亚当’的运行。当然,这笔钱对这些大型医药公司获得的收益来说是九牛一毛。委员会已经把‘亚当’当成了一棵摇钱树,所谓的‘捍卫上帝的领域’只是一个可笑的借口,他们真正担心的是我们会毁掉这棵摇钱树。”

“我不太明白,怎么会这样——”艾伦有些迷茫,“‘亚当’是全美国人民的财产……”

詹姆斯翻了个白眼,他敲敲桌子,“清醒些,艾伦先生。想想看吧,如果‘亚当’有了自己的思想和自我意识,那么,谁来定义它是不是有灵魂了呢?如果是,‘亚当’算不算是一个人?如果‘亚当’是一个人,那么他们还怎么拿‘亚当’肆无忌惮地做实验?要不要考虑‘亚当’的人权?即使最终解决了这些复杂的伦理问题,要不要赋予‘亚当’每天工作八小时的合法权利?好,即使这些问题统统都解决了,这期间耽误的时间、造成的损失,谁来负责?”

这下,艾伦真的瞠目结舌了。

“这才是真正的原因。”詹姆斯再次吐出一口烟雾,阴郁地说,“我们的实验即使成功了,也无法给研究中心赚来一分钱。我恰巧‘无意中’见到了辉瑞神经科学实验室递交的一份关于癫痫研究的申请,你知道研究中心报价多少吗?两千万美元!一个小时的报价是两百万美元,辉瑞毫不犹豫就交了钱,就为了拿到十个小时的使用权!而我们的实验会占用多久?别忘了上一次导入那个脑纹的时候,‘亚当’可是整整运行了一个星期。但那次实验还属于第四工程的一部分,委员会没有任何理由来阻止我们。现在呢?在名义上,第四工程在三年前就已经结束了,而且有人已经从‘亚当’身上尝到甜头了。只要能赚到钱,什么上帝领域、宗教禁区都他妈的要让路。”

“该死的,他们没有权力拿‘亚当’赚钱!”艾伦愤怒地说。

“他们没有‘赚钱’。”詹姆斯丢掉雪茄,双手撑在办公桌上,直起身子看着艾伦,“用委员会里某些人的说辞,‘这只是弥补前期巨大的研发投入’。重要的是,大型医药公司和跨国集团愿意花这笔钱。另外,如果他们愿意再付一笔,委员会将承诺不会审批来自其他公司的类似申请。”

“混账!”艾伦勃然大怒,“在脑科学领域,我们已经落后了,是中国人提出了脑纹假说,也是中国人率先发现便捷提取脑纹的技术!我敢肯定,中国人已经开始动手制造他们的强人工智能了!他们可没这么多条条框框限制着!要是我们的先辈也是这么想的,苏联人肯定能赢得登月竞赛。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向标榜科学精神至上的美国开始有宗教审判所了!”

“很好,艾伦。看来在这一点上我们达成了共识,”詹姆斯点点头,“还有一点,他们根本不相信中国人的论点,换句话说,他们根本不相信人类能制造出灵魂。那些神棍在电视和报纸上对科学界指手画脚,他们质疑载人登月的真实性,质疑地球到底是不是圆的,质疑疫苗是政府研制的病毒,质疑51区[1],到处散播阴谋论,他们现在终于不满足于仅仅是指手画脚了。这些蠢货享受着科技文明提供的无处不在的便利,转头就诅咒科学家发明了塑料袋。我们不能继续容忍这种愚蠢的行为了。艾伦,那些蠢货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强人工智能真正的意义,如果我们能够率先制造出强人工智能,它的智慧会比我们高几个量级,它会帮助我们看清楚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它会指导美国的外交政策、经济措施,进一步遏制我们的敌人,还可以让其他国家永远也无法制造出强人工智能。它会帮助美国永远领先于其他国家,美国会永远成为这个星球上最发达的国家。相反,如果其他国家研制成功了强人工智能,美国就彻底完了,我们将沦为二流国家甚至被摧毁。艾伦,你想看着这一切发生吗?中国、欧盟、俄罗斯、日本都在制造属于他们的人工智能,而我们却止步不前,这群该死的政客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比冷战更关键的竞赛。”

尽管并非完全认同詹姆斯的疯言疯语,艾伦还是阴郁地望着詹姆斯,“那么,吉姆,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分析报告带来了吗?”詹姆斯用细长的手指轻敲着桌面,不疾不徐地问。

“当然。”艾伦点点头,“你肯定还没来得及看邮件吧?”

“我还没喝完今天的第一杯咖啡呢。”詹姆斯摆摆手,坐直了身体,“直说吧,艾伦,中国人提供的方法到底能不能用?”

艾伦四处看了看,走到门口把门关严实,然后拉来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下,“几乎无懈可击,我是说,我没看出有任何问题。这就是我不懂的地方了。”他疑惑地摇摇头,“如果我是中国人,我肯定不会把这个方法公之于众,不是吗?他们完全可以不停地去实验,直到制造出属于他们的强人工智能。他们为什么要公布提取脑纹的方法?”

“这是第四工程的一部分,”詹姆斯不以为然地说,“中国人只是在履行合作协议中规定的义务。不管是哪个国家取得了这种进展,都有向各参与国公布的义务。”

艾伦不置可否地耸耸肩,如果美国人率先开发出脑纹的简便提取技术,他可不敢说美国人会这么大方。

“根据我的计算,”艾伦继续说,“用中国人的方法可以在十二小时内就完成一次样本提取,提取脑纹的时间和成本可以降低到任何一家生物研究所都能承担的限度。”

“这不奇怪,别忘了加速回归定律,科技本身就是加速发展的。”詹姆斯说,“想想人类基因组计划吧。一开始我们准备花三十亿美元和十五年的时间完成全基因组测定,可是现在只过了不到二十年,测定一个人的全基因序列只要几百美元和四十小时。即使中国人不发明这项技术,其他人迟早也会发明的。”

“五十美元,”艾伦说,“我知道有一家中国公司提供五十美元测定基因序列和定位祖先谱系的服务。”

“但不是哪个公司都拥有超级计算机。”詹姆斯扬起眉毛,“等等,你刚才说十二小时?”

“是的,这是最保守的估计。很快,任何一家医疗器械公司都可以提供脑纹测定服务了。”

“不会有哪家公司推出这种服务的,没有超级计算机,脑纹就是一组毫无意义的数据。”詹姆斯摇头,“对普通人来说,脑纹更是一钱不值,既无法告诉他们是否拥有一个荣耀的祖先,也不会告诉他们在未来可能会得什么病,但对我们来说就不一样了。”

艾伦疑惑地看着教授,“你是说……”

“我们现在有条件提取属于自己的脑纹了。”詹姆斯指指艾伦带来的那份报告。

“是的,当然。”艾伦说,“但研究中心拒绝了我们的申请,这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你的目的达到了,”詹姆斯又点燃了一支雪茄,果断地说,“去生物信息实验室找个人来帮我们,我们自己干。”

艾伦一惊,他意识到生物信息实验室也有自己的超级计算机,的确有条件提取脑纹。但他马上就皱起眉头,“可是……”

“艾伦,中国人已经开始制造属于他们的强人工智能了,”詹姆斯说,“那些愚蠢的委员会成员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们不能因为一个可笑的禁令就裹足不前。”

“恐怕我们已经落后了,詹姆斯。”艾伦忧虑重重,“按照中国人做事的习惯,当他们已经走到第三步,才可能把第一步的消息放出来。”

“用不着那么悲观,艾伦。我猜,中国人很可能在构建强人工智能的过程中遇到了无法逾越的困难,所以他们将提取脑纹的方法公布出来,希望有同行一起攻克难关,这是很聪明的做法。”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艾伦点点头。

“听着,艾伦,我们的目标都是制造出真正的强人工智能,”詹姆斯的表情认真起来,“提取可用的脑纹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我们需要将脑纹导入虚拟大脑中,单单是这一步,就只有寥寥几个国家才能做到了;但最关键的是第三步,别忘了,在第四工程里,美国承担了最多的软件部分,在底层软件构建和应用层方面,我们是有优势的。我们一直卡在了第一步,现在中国人替我们解决了,我们不会输掉这场竞赛的。”

“也许你是对的。”艾伦轻抚着额头,“不过,我们现在卡在第二步了,即使我们真的有了属于自己的脑纹,也得不到‘亚当’的使用权。”

“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会解决这个问题的。”詹姆斯却自信满满地说,“艾伦,我需要你帮忙,去说服生物信息实验室的人,不管你能找到谁,告诉他,我要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脑纹。”

艾伦有些犹豫,尽管并没有法律禁止这么做,但在伦理上肯定是有问题的,一旦被舆论界知道了,他和詹姆斯的学术生涯很可能也就到头了。

“放心吧,艾伦,不会有人发现的。”詹姆斯看出了他的担忧,他推心置腹地说,“如果我们失败了,只要把程序卸载干净就行了。如果我们成功了,谁还会追究这件事儿呢?现在像官僚的科学家越来越多,像明星的科学家越来越多,唯独像科学家的科学家越来越少了。艾伦,你是哪种人?”

“我不知道我是哪种人,但我知道你是最像演说家的科学家。”艾伦严肃地说。

“谢谢你的夸奖,艾伦。”

艾伦笑了,“当然我可以试试,不过,如果生物信息实验室答应帮助我们提取脑纹,我们也需要一个愿意为我们保守秘密的志愿者。”

“不用到处找了,”詹姆斯指指自己,“一个年富力强、大脑活跃、立志为科学奉献的志愿者就坐在你面前。”

艾伦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看到艾伦吃惊的表情,詹姆斯大笑,“是的,我愿意做志愿者。怎么?你觉得这是浮士德和魔鬼的交易?不不不,这是上帝用自己的模样创造亚当!神用地上的尘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

“你现在看起来是一个更像神棍的科学家了,詹姆斯。”艾伦摇摇头。

艾伦走了以后,詹姆斯抓过那个水晶大脑模型,放在手里认真端详起来。金色的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钻进来照在水晶大脑上,无数光点从大脑深处迸发出来,精美绝伦。

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个大脑还隐藏着一个彩蛋。那是他收到这个水晶大脑的三个月后,在一次模拟仿真实验失败之后,他独自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关掉了所有的灯,一个人享受着孤独的挫败感。月亮很快就升了起来,当一缕月光从他背后的百叶窗缝隙里照射进来时,奇迹发生了。那一缕月光恰好照射在水晶大脑的松果体部位,顿时,整个水晶大脑都流光溢彩,詹姆斯抓起水晶大脑,但流光马上就消失了。他试着将大脑放回月光中,但什么都没有发生。詹姆斯仔细地调整角度才发现,只有当月光按照一个特定的角度照射进松果体,大脑才会出现那种奇异的色彩。原来水晶大脑的内部按照神经走向布满了无数的微细光纤,模拟出了大脑的真实图景。

虽然这颗水晶大脑纤毫毕现,精细无比,但是却远未触及真正的核心,詹姆斯亲手切开过无数个大脑,死的、活的、男人的、女人的、孩子的、黑猩猩的……可他从未见过灵魂。

他凝视着水晶大脑,目光久久没有移开。

第四工程

人脑是人类在这个宇宙里见过的最精密、复杂的机器,到目前为止,科学家都还没有搞清楚意识产生的真正机制。科学家们一直试图制造出真正的强人工智能,也就是具备真正自我意识的计算机。用更通俗的说法则是,人类试图制造出类脑智能。

要制造出类脑智能,就需要了解意识是怎么产生的。但是人的意识是如何产生的,可能是宇宙间最大的谜题,也是科学和宗教对弈的最后战场。直到今天,科学家们仍未在大脑中找到产生思维的组织。关于意识,科学家们提出过无数假说。有人认为意识的产生是由一组上帝细胞控制的,但科学家们从来没有在大脑中寻找到类似的结构。也有人认为人类的意识是量子层面的搅动,更有人认为人类的意识是高维空间的映射,甚至还有人认为人类的意识是可以独立于肉体存在的高级生命。

但是,随着研究的深入,二元论还未复活就被重新扔回了垃圾堆。越来越多的科学家们开始意识到,电化学信号的传导过程很可能就是意识本身。在大脑里寻找意识和记忆,就好像电脑工程师拆开一台电脑,拿着显微镜去硬盘和内存里寻找系统程序一样可笑。即使拿着世界上最厉害的显微镜,也永远不可能在CPU或者硬盘里发现一个程序。科学界逐渐达成共识,既然程序是0和1的开关的传导过程,那么意识很可能只是一种更复杂的程序而已。

但新的问题很快就出现了。众所周知,一个操作系统的代码量就超过一亿行,一个完整的能运行的软件生态代码可能达到数百亿行,这些代码的每一行都是程序员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敲出来的。而大脑远比人类能够制造出的运行最快的超级计算机还要复杂,如果意识真的是一组程序,它的代码量可能超过万亿行,甚至更多。

中国的科学家们从古老的经典和现代基因学中获得启示:大象无形,大道至简。他们认为,如果意识真的是一种自然形成的程序,那么大自然绝不会一开始就设计出这么复杂的程序。以基因为例,现在地球上存在的所有生命,其实都能追寻到三十五亿年前的一个非常简单的脱氧核糖核酸片段上。大自然并没有亲自为人类和真菌编写基因代码,它只要制造出最初的原基因片段就足够了,剩下的事情交给时间。在数十亿年的时间里,大自然会演化出数百万亿个物种。所以,中国科学家们认为,意识也有一组核心的初始代码,即意识的自导引代码,人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那组初始代码。自导引代码会在大脑中自由生长为成熟的意识。

这个自导引代码假说引起了全世界各国脑科学家们的注意,但经过深入研究之后,科学家们发现,在成功构建一个成熟、真实的虚拟大脑之前,这是一个无法验证的假说。

进入21世纪之后,中国、日本、欧盟、美国等科技强国和联盟纷纷提出了各自的“人类脑计划”。中国将脑科学研究列入了国家“攀登计划”,欧洲、日本、美国也各自推出了脑研究计划。

但是,随着各国独立研究逐渐深入,科学家们发现大脑的复杂度远超预估。想要研究清楚大脑的运行规律,不仅要耗费巨资,所需的计算力也已经超出了任何一个国家的能力。

“人类脑计划”和以往各国进行的虚拟大脑构建完全不同。以往的虚拟大脑计算机模型,大都是根据真实大脑在不同场景刺激下产生的数据确定算法后,再进行数字建模。但是,根据这种方法建造的虚拟大脑其实依然是一种数字化的模拟大脑,而非真正的数字大脑。这种虚拟大脑并不能帮助科学家们了解神经传导的具体特征,当然更不可能帮助科学家们研究意识如何产生。要想真正将大脑研究透彻,科学家们必须要有一个精确到每一个神经细胞,甚至每一个神经突触的数字大脑。

但是,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独立完成“人类脑计划”这样巨大的工程。德国尤利希研究中心曾经试图将一名六十五岁妇女的大脑分割成七千四百层二十微米厚的切片、染色、成像,然后让两个超级计算机运行一千小时将数据拼凑起来,在计算机中呈现出一个虚拟大脑的细节,而这整个工程耗费了整整十年的时间。

在这种情况下,第四工程应运而生。

人类科学史上曾经有三个影响深远的伟大工程:曼哈顿计划、阿波罗登月计划和人类基因组测序计划。借助成功对人类基因组测序的国际合作经验,各大国一致决议,将大脑解析的工作分解成每个国家都可以承担的模块进行计算,实施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大脑解析计划,并且将其称为第四工程。

第四工程的科学家们甚至借鉴了SETI计划[2],将每个计算模块再次分解,利用民间的计算机进行分布式计算。经过整整五年的计算,结果被分享、汇总到各参与国的脑科学研究中心。

项目完成之后,各参与国都获得了一个由真实人类大脑构建的虚拟大脑数据库。这个数据库详细地描述了该志愿者大脑的八百六十亿个神经细胞的状态,以及每个神经细胞的一万个神经突触的连接路径、脑血管网、电位差以及乙酰胆碱水平等相关信息,数据量达到了惊人的100PB,而这还是经过压缩后的结果。

虚拟大脑需要在超级计算机阵列之中运行,但不是每个国家都有足够的超级计算机空间保持虚拟大脑的运行。全球只有三个虚拟大脑被成功运行,其中,美国人把他们的虚拟大脑命名为“亚当”,中国人把他们的虚拟大脑命名为“女娲”,欧洲人把它命名为“普罗米修斯”。

构建起虚拟大脑后,秉持着开放共享的合作精神,对三个虚拟大脑的研究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各国陆续攻克了癫痫、中风、帕金森综合征等疾病,但对于精神类疾病,比如孤独症、自闭症的成因依然缺乏了解,更别提治疗手段了。除非真正了解了意识的生物学基础,否则人们不可能对精神类疾病进行有效治疗。

同时,第四工程的伟大之处很快就显现出来。各国对获得的海量数据进行了分析,他们摒除了与意识无关的神经冲动——事实上这些冲动占据了大脑负荷的绝大部分——专注于了解意识出现时的电流传导,拨开一层层的迷雾之后,意识的本质逐渐显露在人们面前。

各国的分析结果惊人地一致,中国人早年间提出的意识传导代码假说被验证了。真的存在一种普适性的传导规律,在通过一系列复杂的高等数学工具、拓扑学换算之后,脑科学家们终于发现了意识的初始状态。每一次意识激发时,电化学脉冲都是通过某种特定的初始状态开始的。

中国人的理论被证实了,真的存在一个意识激发的初始态,这个初始态完全可以用现有的数学语言精确描述。而且,经过计算机的图形化处理,这种激发态可以表现为一种独特的纹路。进一步研究发现,这种纹路很可能就像人的指纹和虹膜特征一样,是独一无二的。

理所当然,人们很快为这种纹路起了个名字:脑纹。

发现脑纹之后,科学家们立即意识到在之前的类脑智能制造中设计不出强人工智能的原因。因为他们只组装了一台电脑,却忘了给它安装底层操作系统。如果脑纹真的是意识初始激发态的算法,那么在虚拟大脑的构建中,人们第一次可以引入真正的软件。但是当科学家们将第四工程中获取的脑纹导入虚拟大脑构建意识时,却发现脑纹并没有按照预想中的那样,从初始态生长成成熟理智的意识,而成长成了一个疯狂的毫无逻辑的东西。

重新提取其他脑纹进行试验基本不可能,提取一个脑纹相当于重建一个虚拟大脑,是极其复杂和昂贵的。第四工程起始之初,科学家们使用的是一个来自德国的志愿者的大脑。为了不产生道德上的困扰,科学家们在这个志愿者脑死亡的瞬间提取了大脑。这个志愿者的大脑形态构成了第四工程的基础,而脑纹的获取只是第四工程的副产品。如果想要再次获取一个脑纹,不管是从成本和时间上考虑,都是不现实的。

一时间,西方科学界纷纷开始质疑,脑纹是意识激发态的假说是错误的。

在纷纷扬扬的质疑声中,中国科学家提出,各研究机构都是独立发现的脑纹,而找到的脑纹都是一致的,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证明脑纹是客观存在的。至于脑纹为什么没有生长成合适的意识,原因很简单——第四工程获取的脑纹有问题。那位德国志愿者的意识已经濒临死亡,一生积累的记忆会同时释放出来,让当事人的意识陷入混乱的涡流和匪夷所思的幻象。当脑纹被导入虚拟大脑时,自发生成的意识根本不可能是一个保持理智的意识。所以,这个脑纹并不是初始脑纹,而是带有时间印记的。因此,在提取脑纹时,必须去掉时间印记——他们叫它“时间戳”,也就是去掉此人一生的记忆对最终的意识和心智造成的影响,才有可能得到一个完整的人工意识。但中国人无法证实这个猜想,除非他们能找到所谓的时间戳。

这个说法不仅引起了轩然大波,还给那位德国志愿者的家人带来极大困扰。他们痛苦地意识到,如果这个说法是真的,那位可敬的志愿者无疑在各国的超级计算机中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大多数西方研究机构都不认同这个天方夜谭般的说法,他们认为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所谓的脑纹根本就不可能是什么意识的激发态,只是一串毫无意义的代码。人类是不可能触摸到灵魂的秘密的。越来越多的西方科学家开始转向对虚拟大脑本身的研究,摒弃了对脑纹的研究。西方的主教们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这些疯狂的科学家们终于还是没有触及上帝最后的领域。

中国人就没有这么多顾虑了,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对脑纹的探索。中国人声称,脑纹并没有什么神秘之处,严格来说也是一种高级仿生学。意识的基础是物质,它并不是超自然的。既然人类能根据仿生学制造出潜艇和飞机,也一定能够运用仿生学制造出属于人类自己的人工意识。

在第一次确认了意识激发的初始状态的确存在之后,中国科学院的科学家们对已经获得的脑纹进行逆向运算,试图从时间上回溯脑纹出现时最初始的状态,在软件层上寻找时间戳。

两年后,中国人并没有找到时间戳,但他们却宣布发现了如何更简洁地测定一个人脑纹的方法。他们的工作大大简化了提取一个人脑纹的过程,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将脑纹提取的价格从无法承受的高价降到了一个省级研究所都可以接受的价格。他们同时宣布,在后续的研究工作中,将不再使用那位可敬的德国志愿者的脑纹,会使用新志愿者的脑纹。

中国科学家的发现再次引起了轩然大波。曾经甚嚣尘上的传言再次出现,许多人认为脑纹是每个人的灵魂印记,一旦脑纹被导入虚拟大脑中,就等于将自己的灵魂置于无尽的黑暗深渊中。更可怕的是,如果脑纹真的是人的意识,那么你只要花一笔钱,拿到你痛恨的人的意识,然后在虚拟世界里一遍一遍地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你可以让他体验到最恐怖的地狱酷刑和永恒的折磨。无数人开始呼吁严厉禁止对脑纹的研究,没有人不害怕自己死后连安息的权利都被剥夺。

出乎意料的是,中国科学家向第四工程各参与国共享了最新的脑纹提取方法。用这种方法,可以提取出任何人的脑纹——只要对方愿意。但中国科学家也郑重警告,中国科学界是本着责任心和分享精神向各国提供此技术的。脑纹的提取和导入很可能涉及深层次的伦理问题,希望各国慎重对待。滥用脑纹提取技术导致的任何后果,中国科学界概不负责。

但是各国科学界更关心的是,如果真的能够利用这个技术在超级计算机里制造出真正具备人类意识的人工智能,它和志愿者是什么关系?它是否能够被称为一个“人”?它有人权吗?如何限定它的行为边界?如果删除数据,是否涉嫌杀人?

在新一届世界脑科学交流大会上,各国很快就达成了共识,将严格限制脑纹提取以及将脑纹导入虚拟大脑的行为。

“这件事情要慎重对待,人类已经克隆出了绵羊和猿猴,组装了病毒,这是从物质层面对上帝发起的挑战。”一个英国科学家评论道,“如果脑纹真的能够长成一个新的意识,这个世界上大概就不需要上帝了。”

来自德国的科学家就务实多了,一个德国科学家在一档电视节目中评论道:“脑纹提取没有任何意义,只会白白浪费纳税人的金钱;脑纹的发现只是第四工程的副产品,没有任何作用,人类不可能获取一个真正的意识。如果中国人成功了,他们为什么不展示出来?”

来自宗教界的言论显得激烈很多,一名西方的红衣主教措辞严厉地声称,任何试图制造灵魂的行为都是绝无可能成功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所有的灵魂都是上帝制造的。

美国国家脑科学实验室收到了中国人提供的脑纹提取方法后,项目负责人詹姆斯立即向美国脑科学与神经研究学会提出重新提取志愿者脑纹并且导入“亚当”进行实验的申请,但是很快就被驳回了。这当然在詹姆斯的预料之中,他甚至都懒得打开回函多看一眼。

笛卡尔之妖

三天后。

艾伦再次在办公室中见到了踌躇满志的詹姆斯教授。

“我动用人脉找到了一个在生物信息实验室工作的家伙,”艾伦仔细把门关好,低声说,“他愿意帮助我们使用生物信息实验室的设备来提取脑纹。但他声明,如果事情败露,他不会承认;如果我们成功了,他要求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论文上。”

“很好,这当然没问题。如果运气好的话,他还会得到一张去斯德哥尔摩的免费机票。”詹姆斯拍拍艾伦的肩膀,“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你可要想清楚了,教授,一旦这件事情暴露,咱俩可能都得卷铺盖滚蛋了。”

“相信我,我们不仅不会滚蛋,我们的名字还会被镌刻在人类历史的金字纪念碑上。”詹姆斯自信地说。

“那么,你解决第二步了吗?”艾伦问,“我们不可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使用‘亚当’。我查了‘亚当’的排期,使用申请已经排到了明年夏天。我们即使想偷偷干,也找不到足够的时间窗。”

“我听说了,我们不用‘亚当’。”

艾伦惊奇地扬起眉毛,“你说什么?不用‘亚当’?”

詹姆斯冷笑一声,“艾伦,你知道现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亚当’吗?即使你能找到空档,我们也干不成这事儿。”

艾伦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难道你打算把脑纹注入‘小精灵’里?可是‘小精灵’根本就不是一个完整的虚拟大脑。”

“当然行得通,‘小精灵’的确不是一个完整的虚拟大脑,但我们可以借鉴‘亚当’对它的算法进行改造,它完全可以变成一个小型的虚拟大脑。事实上,我这几天一直在做这件事儿。相信我,艾伦,意识如果真的存在,它根本不会占用大脑多少运算空间。你可别忘了,大脑的绝大部分脑电波活动都是在处理外部信号和身体内部信号,而我们的虚拟大脑可以省去这一步,直接输入调制过的信号即可。”詹姆斯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相信我,我为‘小精灵’投入了几乎所有的心血,它完全可以承载一个真正的意识。”

艾伦思索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詹姆斯可能是对的。大脑的绝大部分功能都被用于处理来自外部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等信息,以及身体内部反馈的各种信息,真正掌管意识的部分的确并不如人们想象中那么多。看来詹姆斯早有计划,绝不是心血来潮。“小精灵”是美国自己的脑计划的产物,它模拟了大约八十亿个神经元及它们之间的连接结构,这已经是美国脑计划的极限了。

“更重要的是,”詹姆斯又说,“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关注‘小精灵’了,很多新委员甚至不知道‘小精灵’的存在。即使我们失败了,也没有任何人会知道这件事情。”

“我以为‘小精灵’早就被关闭了。”艾伦说,“如果我没有记错,‘小精灵’还没有完成,第四工程就启动了。”

“它是被关闭了,准确地说,是‘小精灵’成了第四工程的一部分。”詹姆斯说,“但我为‘小精灵’设计了一道防火墙,我们可以从‘亚当’上把‘小精灵’完整地剥离到一个隔离沙箱里,我们所有的操作都在隔离沙箱里进行,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

“还有一个大问题,詹姆斯教授。”艾伦沉吟着,“中国人没有找到所谓的时间戳,所以我们无法找到脑纹的初始形态,也许这才是中国人失败的原因。”

“重要的不是时间戳,艾伦。”詹姆斯摇摇头,“重要的是如何提取正常人的脑纹。中国人肯定搞错了什么。”

艾伦皱起眉头,他试探着问:“你是说,根本就没有时间戳?”

詹姆斯耸耸肩,“不,也许时间戳是存在的,但中国人夸大了时间戳的重要性。按照我的推论,只要我们能提取正常的脑纹就足够了,不必理会什么时间戳,关键在于第三步。”

艾伦却不这么看,他轻轻摇头,提出疑问:“教授,如果只是这样,中国人为什么还要花那么大力气去找初始的脑纹?也许只有初始的脑纹才能培养出真正的意识。”

“艾伦,”詹姆斯严肃起来,“你仔细想想,如果时间戳真的存在,它到底是什么?”

“如果时间戳真的存在,那么就确定存在一个初始的脑纹,初始的脑纹成长为一个初始意识,而随着时间的流逝,意识会受记忆影响发生变化,进而会影响到脑纹。那么时间戳其实就是叠加在初始脑纹上的某种变化……”他停下来,思索了一会儿,才继续说,“这种变化受记忆的影响,而每个人的生活环境是不一样的,获得的记忆也都不同。即使是一对同卵双胞胎,他们看待这个世界的角度也有不同,比如父母说话的声音传到他们的耳朵中,也会因为所处位置和角度不同而有细微差别,因此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存在完全相同的灵魂。所以,我们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个脑纹发生了什么变化。也就是说,时间戳的确存在,但我们永远不可能发现它!”

“很好,”詹姆斯站起身,“所以中国人根本就没有找到什么时间戳。现在你知道为什么那个德国志愿者的脑纹不能用了吧,因为它是一个混乱的、濒死的意识,由此反推回去得到的脑纹根本就已经被彻底损坏了!只要我们有准确的脑纹,就可以将其培养成一个意识。想想吧,艾伦,我们可以拥有一个生存在虚拟世界的电子灵魂,我们将成为真正的上帝!”

“你还是认为,中国人的失败不是因为没有找到时间戳,而是卡在了第三步?”

“正是如此。”詹姆斯点点头。

艾伦却没有被詹姆斯的狂热所影响,他望着这位仿若科幻电影反派的疯狂科学家,冷静地给他浇了一盆冷水,“可是,我们也很难做到第三步。一个脑纹要成长为成熟的意识,需要几十年的经历。退一万步,即使你只想培育出一个十岁孩子的意识,也需要模拟他十年的经历。这需要海量的数据,我们做不到。”

“是的,我们做不到。”詹姆斯点头同意。

艾伦疑惑地看着他。

“艾伦,我们为什么非要得到一个人类的意识呢?”詹姆斯问。

艾伦摇摇头,“教授,你在说什么?我们讨论的不是制造强人工智能吗?还有什么能比人类的意识更……”他突然停了下来,明白了詹姆斯的意思,“天哪,我怎么没想到!”

“你明白了,如果关键根本不在于什么时间戳,而是在于培养方式,我们为什么非要培养一个强人工智能呢?”詹姆斯说,“我们完全可以先培养一个低等生物的意识,一只狗?或者,一只猫?”

艾伦跌坐在椅子里,他情不自禁地说:“而且,它们会真的以为自己就是机器,就像狼孩很难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人类,它会按照自己的习性去完成任务,绝不会产生任何质疑。”

“是的。”詹姆斯点点头,“没有人意识到,脑纹技术能带来一场全新的科技革命!”

一个深夜,詹姆斯和艾伦来到生物信息工程实验室,在一个名叫戴夫的年轻人的帮助下完成了詹姆斯的脑纹提取。他们首先给詹姆斯注射了精心计算过用量的海索比妥,让詹姆斯陷入了长达八个小时的睡眠,然后他们通过电极贴片提取并记录了詹姆斯的大脑活动。在这个过程中,艾伦操作电极对詹姆斯大脑的不同区域进行微电流刺激,詹姆斯整整做了八个小时荒诞古怪的梦。

当詹姆斯醒来时,戴夫和艾伦已经在收拾设备了。他们成功提取了所有可以逆向计算出脑纹的关键意识节点。艾伦要将这些数据带回实验室,他会利用自己的权限调用超级计算机对数据进行运算,取得詹姆斯的心智模型。之后,就要用中国人给出的方法来逆向推演和提取脑纹了,这要花费大概三周的时间。

戴夫听说了他们要做的事,他敬畏地说:“你们在做上帝他老人家才能做的事情。”

“没那么玄乎。”詹姆斯大笑,“其实原理非常简单,刚才你们提取了我的心智模型,也就是外部世界在我大脑里的映射。通过心智模型可以逆向运算得到脑纹,然后我们再在这个脑纹的基础上重建出我们需要的心智模型。”

戴夫似懂非懂,“这么说,脑纹其实是一张蓝图?”

“这个比喻很好。”艾伦说,“我们刚才获得了一栋高楼的建筑结构数据,现在我们要利用这些数据逆向算出建筑蓝图,再比照这个蓝图去建造我们想要的建筑。”

“你也可以认为脑纹是一颗种子。”詹姆斯补充道,“有了这颗种子,我们就能够使用不同的培养方式培育出我们想要的人工意识。”

戴夫啧啧称奇。他提出,当他们提取出脑纹时,他非常乐意“亲眼去见证这个历史性时刻”,詹姆斯爽快地答应了他。

在这三周里,詹姆斯也没闲着,他亲自飞往波士顿。三天后,他满面春风地回来了。

“你去波士顿干什么?”艾伦盯着电脑屏幕,超级计算机正在抽取视觉信息的表征性代码和相关的记忆组件,正是这些组件形成了意识感知世界的运算模型。绿色的数据流瀑布般地在屏幕上滑落,不禁让他想起了《黑客帝国》的开幕场面。

“去找笛卡尔之妖。”詹姆斯说。

艾伦皱起眉头,“什么?”

“我们的第三步,艾伦。如果你想构建一个面向人类的虚拟世界,你会怎么做?”

“为了节省计算力,我会搭建一个小型环境,比如一间卧室。”艾伦说,“当他走出卧室,卧室以外的物体才会被渲染出来……”

“等等,第一个问题,是客观世界决定认知,还是认知决定客观世界?”詹姆斯打断他。

艾伦愣住了。

“第二个问题,客观世界真的存在吗?”詹姆斯又问。

艾伦恍然大悟,“啊,是的!我们根本没必要制造一个虚拟世界,我们只需要输入正常的感知信号就可以了,我们是要制造一个电脑中的‘缸中之脑’。”

“没错。”詹姆斯点点头,“我们的大脑理解的世界完全依赖于神经传导信号,它根本不可能知道世界的真面目。大脑对世界的感知其实是内在的映射。”

“所以我们只要有一只笛卡尔之妖就可以了。”

“是的,笛卡尔之妖会刺激它形成自己的智能内核。”詹姆斯打了个响指,“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给它一个真正的身体了。”

艾伦点点头,他的视线重新移回屏幕,视觉信息的记忆组件还要几天才能提取完毕。接着是听觉和嗅觉,最后才是触觉。当所有的记忆组件都被提取出来,剩下的就是意识的底层数据结构,而脑纹就隐藏在其中。

詹姆斯的话让艾伦的脑中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有那么一会儿,他好像抓住了什么,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娜迦的诞生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超级计算机用了足足两周时间提取完视觉记忆组件,而提取其他组件则要快得多。艾伦和詹姆斯并不惊讶,因为人脑获取的信息有80%都是来自视觉。

三周后,所有的信息组件都已经提取完毕,计算机开始下一步工作。他们按照中国人提供的算法逆向解构剩下的智能模型,试图找出隐藏在最底部的脑纹。这一次,计算机只运行了半天,就成功地计算出了詹姆斯的脑纹。把脑纹以可视化的图形投射在屏幕上,只见屏幕上出现了一个三维的几何体,大致呈球形,内部有无数分支链接,仿佛一个镂空的球体。无数光点正在细微复杂的纹路上繁忙而有序地奔走。无数光点从节点中产生,然后四散而去。光点们在纹路中飞速奔跑,遇到对面而来的光点时,有的会合而为一,变成更大更亮的光点;有的会交会而过,继续前行。

当他们第一次看到这个脑纹时,他们就知道实验成功了。那位德国志愿者的脑纹虽然也大致呈球形,但内部的纹路没有这么多,线路杂乱,毫无秩序的美感,给人一种衰败的印象,而眼前詹姆斯的脑纹看起来生机勃勃。

“我们成功了。”詹姆斯喃喃地说,“瞧瞧它,多美啊,看似混乱却充满秩序,任何一个局部区域都能窥见全体的状态,也许它是一种分形结构。”

艾伦说:“它看起来更像是一种全息结构。”

被邀请来的戴夫啧啧称奇:“这就是意识的种子?怎么看起来这么简单?”

詹姆斯拍着戴夫的肩膀,笑道:“你玩过生命游戏吗?仅仅是几条最简单的规则,就能够形成一个像生命的复杂系统。中国人提出脑纹理论时,曾经说过一句话——大道至简。现在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再复杂的系统也是由很简单的东西组成的。也许我们都把这个世界想得太复杂了。”

“当然是这样了,欧拉公式和质能方程看起来也很简单。”戴夫兴奋地说。

“根本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一直负责脑纹提取的艾伦给他们浇了一盆冷水,他指着屏幕上的脑纹,“真正的脑纹是一团极为复杂的数据,这个东西只是为了让我们能看到它而模拟的一个切片。”

“你是说,这个东西是四维的?”詹姆斯饶有兴致地问道。

“不,也许更复杂。”艾伦摇头,“我不知道,我们现在还理解不了脑纹的真正结构。我试着研究了其中几组数据,它们之间的关联竟然显示出一种克莱因壶的性质,甚至还有量子纠缠的迹象。这东西——”他指了指屏幕,“恐怕我们永远无法理解它。”

“这怎么可能?”戴夫惊奇地说,“它都已经存储在计算机里了,还有什么不能理解的?”

“戴夫先生,我们能拉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拉离地面吗?”艾伦问。

戴夫摇摇头。

“它有多大?”詹姆斯问。

“没多大。”艾伦说,“它的整体大小不超过1TB,还不如一部高清电影占用的空间大。也许我们最终能搞懂它的每个数据元是怎么运作的,但我们可能无法知道它为什么会这么运作。”

“为什么会这样?”戴夫惊奇地问。

“如果我们的头脑非常简单,简单到我们可以理解它,那么,我们就会变得非常愚笨,愚笨到我们无法理解我们的头脑。”艾伦说,“这句话是乔斯坦·贾德说的。这是一个悖论,我们无法抓着自己的头发脱离地面——我担心我们做的一切可能是白费工夫。”

“不,我认为这正是我们要成功的迹象,如果我们能理解它,显然我们的大脑就太简单了。”詹姆斯的看法却完全相反,“我知道,在制造CPU的时候,有许多现象是无法用现有理论解释的,但我们只要知道这些现象和规律就可以把CPU造出来,而不是必须搞清楚背后的理论才可以去应用,不是吗?”

“当然,如果这么说的话——”艾伦想了想,点点头,“古人并不知道星星到底是什么,但不影响他们利用星空导航驾着独木舟穿越太平洋。”

“没错,就是这个道理。在更久远的古代,我们的原始人祖先不了解火的本质,但不影响他们使用火来取暖、烤肉和驱散野兽。”詹姆斯点点头,“我们也一样,我们不必了解脑纹到底有什么原理,我们只需要学会使用它就可以了。”

“太神奇了!”听了他们的对话的戴夫啧啧称奇,“我真奇怪为什么委员会不支持你们,难道他们不想制造出真正的人工智能吗?”

“他们需要的是弱人工智能。”詹姆斯意味深长地说,“他们是科技虚无主义的受害者,一群可耻的胆小鬼。”

戴夫露出不解的神色,“为什么?”

“他们害怕奇点。”艾伦解释道。

“奇点?”戴夫更困惑了,“宇宙大爆炸?”

“是技术奇点。”艾伦忍着笑,“雷·库兹韦尔写过一本名叫《奇点临近》的书,在那本书里,库兹韦尔认为强人工智能会带来技术奇点。”

“耸人听闻,一派胡言。”詹姆斯不屑地评价道。

“我倒认为,库兹韦尔教授并非杞人忧天。”艾伦有不同的看法,“技术奇点的确是有可能发生的。根据加速回归定律,人类的科技水平是呈指数曲线递增的,技术奇点随时都可能来临。”

“可是,为什么要害怕技术奇点?技术大爆炸难道不是好事儿吗?”戴夫问。

“这个——倒不一定。”艾伦想了想,“许多人认为,一旦出现真正的强人工智能,它们会立即跨越生物学的界限,强人工智能的智慧会很快超过地球上所有曾经生活过的人类的智慧总和。”

“就像《黑客帝国》里那样?”戴夫恍然大悟,“他们会囚禁我们?”

“不,”艾伦摇头,“当然没那么简单。技术奇点真正到来的那一刻以及以后,人类可能根本意识不到。我刚才说了,强人工智能一旦诞生,它的智慧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超过人类,并且达到人类无法理解的高度。注意,是无法理解。它看待和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将和我们完全不同,我们永远无法想象它看到的世界是怎么样的。这段时间很可能在几天、几分钟,甚至几秒钟之内,所以才会被称为技术奇点大爆炸。”

“这种事儿,真的可能会发生吗?”戴夫问。

“事实上,有些人认为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了。”艾伦笑笑,“他们认为我们可能已经生活在一个超级智能统治的时代了,他们甚至给这个时代起了一个名字——后奇点时代。”

“这怎么可能?”戴夫大笑。

“有些人就是科幻小说看多了。”詹姆斯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