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书法:从书写到艺术
人类从直立到行走,一直进化到现代社会,大约经历了数百万年。在人类进化的漫漫长夜里,一个相当长的历史阶段并没有文字。而汉字的创制和使用,或一部汉字的书写史,距今也不过三千多年。
自从有了文字以后,人类进入了文明社会。《淮南子·本经训》说:“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为什么呢?据说是因为人类创造了文字,提高了社会劳动生产率,财富开始积累,社会开始走向现代文明;至于“鬼夜哭”,东汉人高诱作注说:“鬼恐为书文所劾,故夜哭也。”人类由文字而积累知识,产生智慧,鬼魅再也不能作祟为害,所以夜哭。
人类的语言是丰富多彩的。要把丰富多彩的语言记录下来,必须依赖文字。而文字的传播离不开书写。最初的书写并无规则,书写的人多了,便逐渐形成了规则。远古以来,文字经历了甲骨文、金文以及秦篆汉隶,到了魏晋时期,书写已然形成了一门有理论指导的独立艺术,这就是书法艺术。
汉代文学家扬雄曾说,“书,心画也”(《扬子法言·问神卷第五》)。从这个意义上说,书法又是人类情感的载体。书写不同于书法,书写的意义主要在于记录、交流与传播。所以,只要把文字所欲表达的意思写清楚就可以了。但书法的要求就高得多:首先,书写应符合法度;其次,书写应具有艺术价值。尤其是后者,不仅要让人明白书写者表达什么,更重要的是从中体悟书写者在作品中凝集的思想情感。史上每一部形神兼备的书法作品,其原创性远远高于书写形式(技巧、法度),书写者根本不是为了所谓的传世而刻意雕琢出来的。如《平复帖》,只是一张非常普通的病情探视便条;又如《兰亭序》,则是在一个惠风和畅的春日传统雅集后,略带醉意的即兴抒怀。作者日后多次重书,竟不可追复。在遵循书写法度的基础上,他们率性而为,屡屡突破既有法度,进入“非法法也”的化境。在他们存世的书法作品中,后人可以从中感知书写者灵魂深处幽邃的密码。这样的书写方式,就是他们被后人尊为“书法家”的根本理由,也是书法艺术传递给我们隐秘在历史皱褶里穿越时空的情怀:读《兰亭序》,可以感知晋人“新亭对泣”后的散淡与洒脱;读《寒食帖》,如见贬黜黄州的苏轼在凄风苦雨中的无奈与不屈(否则他不可能在那里写出“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诗句)。黄裳在评论颜真卿书法时说,“予观鲁公《乞米帖》,知其不以贫贱为愧,故能守道,虽犯难不可屈。刚正之气,发于诚心,与其字体无异也”(《溪山集》)。可以设想,如果没有《兰亭序》《祭侄文稿》等书法作品,那晋唐以后的思想史、艺术史,就会逊色许多。唐代孙过庭在《书谱》中对中国书法的“表情”本质做了科学而鲜明的阐述,他认为,在掌握了篆、隶、草、章各体类书写特征之后,还要以“凛”与“温”、“鼓”与“和”等使文字的书写具有“风神”与“妍润”、“枯劲”与“闲雅”等多种相辅相成的阳刚与阴柔之美,才能升华到艺术的境界;只有进入了这种艺术的境界,才能实现书法“达其情性,形其哀乐”的最终追求,书法作品也才能具有“千古依然”“百龄俄顷”(书家一生中不同时期的情怀于书作中顷刻可见)的长远审美体验。“达其情性,形其哀乐”,就是表达、体现作者的个性与情感,即表情达性。“情感”—这一中国书学的根本命题,在孙氏以前,除去东汉蔡邕《笔论》在阐述书法创作心态时提到“欲书先散怀抱”,以及南齐王僧虔《笔意赞》在阐述如何体现“神采”时提到“心手达情”之外,向来无人论及,更没有人把它视为书法创作的根本追求,而孙氏竟破天荒地、一针见血地揭示出了书法这门表现心灵的艺术的真谛,这是极其难能可贵的。所以说,一部书法史,就是一部心灵史。书法是中华文明对世界艺术的独特贡献。
我们不难发现,中国历代优秀的书法家,不仅因为在书法领域独树一帜而成为一代宗师,而且还是出类拔萃的学问大家。他们以自己的学识和修为,成就了自己的书法造诣;把寻常的书写,凝固成不朽的书法艺术。他们的作品,既是自我的心灵写照,又是历史瞬间的形象见证,展读法帖,抚今思昔,我们不由衷心地生出深深的敬意。
民国初年是个风起云涌的时代,随着各种政治力量登上历史舞台,中国的书法艺术也开启了现代篇章。除本书所载由晚清而进入民国的康有为、沈曾植、吴昌硕等艺术家外,还有如沈尹默、于右任、李叔同、袁克文、张伯驹、沙孟海、启功等书法大家。他们或活跃于政界,或潜心于学术,或为不求闻达之匹士,或为超迈凡尘之高僧……其不仅所在领域各异,书法艺术亦独辟蹊径,延至当代日臻繁荣。书家犹如群星璀璨,在现代艺术的夜幕中熠熠生辉。惜限于篇幅,本书不一一评述,故至晚清告一段落,其续篇端仰方家椽笔浓墨重彩绘就。
楼世芳
辛丑大寒于一统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