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美人如玉 【一】
一.
一个快乐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一个不快乐的人永远想象不出一个快乐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一个不快乐的人只是假设道,一个人要是变傻才能快乐起来。
因为一个傻子是不会知道什么是不快乐的,他简单,直率,好像没有逻辑头脑一样,所以才能快乐起来。
可是一个傻子又怎么能知道什么是快乐呢?即使他是快乐的。
所以,不快乐的人永远无法想象,快乐的人怎样才能快乐起来。
这几乎不用逻辑就能弄明白,而不快乐的人永远都不明白。
花中快肯定是一个快乐的人,你只要看到他,就知道他是快乐的。
他的样子就是快乐的样子,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快乐的样子,只要看见花中快就知道了。
他在跟一条水玩。
他追着这条小溪,已经追了几十里。
谁也不知道他在追着什么,但是他追得累坏了,还在追。
他的裤腿已经全湿了,草鞋早就成了水鞋,还不停地在水里踩呀踩,一边踩一边快乐地叫,好像真的踩住了什么一样。
他踩住的是这一段水,而不是那一段水。
是从青石滩流出的那一段水,不是从白石滩流出的那一段,即使它们混在了一起,花中快还是能区分出来,哪一段才是属于青石滩的。
别人无论如何都分不出来,因为那只不过是一样的水。
所以别人怎么可能有他那么快乐。
他踩住了一条鱼,这回他更快乐了。
他发现了更大的快乐。
那条鱼吓坏了,不知道他遇到了谁。
第一次他踩住了,把手伸进鞋底,结果没抓住,鱼“哧溜”一下冲进水底,看不见了。
不要紧,他就等着,一直等得鱼没有了耐心,又从水底冒出来,他又踩住了它。
这回鱼看清了,这家伙瞪着一双大眼,正好奇地研究着自己。
鱼认为它完了,在心里骂娘,没想到这家伙一伸手,又把它放进水里,让它游走了。
鱼决心离这家伙远一些,拼命地游,一下子游出了半里地,刚想歇口气,结果一条鞭子抽在水面上,它吓得不敢停,继续游。
它又游出半里地,刚想停下来,又被鞭子抽了一下,吓得拼命向前游。
只要它想停下来,那家伙就用鞭子抽它。只要它想拐弯,或者掉头,鞭子就到了它身上。
它一开始吓坏了,后来不害怕了,再后来干脆停下不走了,你爱抽抽,反正游不动了。
这回花中快没办法了,求它游,又是吹气,又是撩水,又是吹胡子,又是瞪眼,鱼想通了,爱咋咋,反正是不游了。
花中快又把它从水里拿出来,研究了半天,鱼觉得这回是真完了,在心里祈祷,瞪着眼睛看他,没想到又被放回水里。
花中快不跟它玩了,他有了新玩具。
他跟一只野山羊赛跑。
就因为这只羊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看他,他吓唬它,作势要抓它,这只羊没理他。
花中快生气了,一只羊怎么可以不害怕他?
他追了上去,羊跑开了。
羊以为,像往常一样,它只要一跑开,那人就不追了。追也是白追,反正追不上。
可是花中快还在追,而且马上就到了跟前。
羊从来没见过跑得这么快的人,心里在问,他想干什么。
它玩命地跑起来,一直跑出了好几里路。它从来没有一下子跑出这么远。
花中快一直在后面追,差了几丈远,就是没追上。
羊觉得,这人只要一伸手就抓住它了,可他就是不伸手。不但不伸手,还在不停地喊着:“喂,喂!驾,驾!”
羊实在跑不动了,就慢下来,它想,这人一下子就能把它抓住,它完了。
还是差了几丈远,还是在喊:“喂,喂!驾,驾!”
羊不跑了,转过身,低下头,把犄角露出来,亮出了它的武器。
它赢了,花中快站在那里看了看,转身走了。
原来这人这么胆小,害怕决斗,羊想着,又去吃草了。
花中快累了,不想玩了。
他找到一棵果树,摘了几颗果子,拿到水里洗净,就坐在小溪边的一块白色的石头上吃起来。
他玩了整整一天,做了一天没有意义的事情,所以他高兴得很。
夕阳西下,晚霞的红光照在他年轻的脸上,他的脸充满了希望,充满了憧憬。
他那么年轻,还是个孩子,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有些还在学堂里背书。
他的左颊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一笑起来,就更加明显。
他看着夕阳,笑了。
他说:“美吗?很美吧!”
随后他答道:“是的,很美,美极了!”
他就这么坐在石头上,看着夕阳,一直到西方的天上已经没有一点色彩,才躺下来,开始睡觉。
他睡觉的样子像一只蝉,好像在用全身呼吸;像一个在黑夜里的水果,仍然在清凉的山林里生长。
天黑下来,星星布满了天空,风也在有一阵没一阵地跑着,远处,一些不知道名字的鸟儿叫着,一会儿就飞远了。
这么干净的夜,清凉的夜,除了睡觉,你还能干些什么?
除了睡一个干净的觉,别的都没有意义。
溪水淙淙,夜风习习,静谧的山溪边上,除了风飘水流,再没有任何声响。
他确实睡着了,嘴角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好像在梦中也遇到了好玩的事情一样。
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的头顶上却冒出了丝丝的蒸汽。
他的脚掌上也有丝丝蒸汽冒了出来。
这是一种什么功夫,竟然在睡梦中也会周天运转?
是不是因为,他的身体和大自然完全融为了一体,已经参与进这宏大的循环之中?
丛林中,一双眼睛正静静地盯着他看,一动不动。
一双饥饿的眼睛,贪婪的眼睛,此时非常警觉,非常有耐心。
它轻轻地迈动脚步,从树叶遮蔽的阴暗中探出身子,蹑手蹑脚,一点一点地逼近。
昏暗的夜里,看不清它的样子,只微微地听见这家伙的鼻息,因为紧张和兴奋显得粗了起来。
偶尔有萤火虫飘过,照见它头上的字,一个大大的“王”字。
一个丛林之王。
一条斑斓猛虎,饥饿的王者。
这条虎看来也不大,也许刚刚成年,也许刚从父母的领地来到陌生的区域,但它一定很饿。它在咽着唾沫。
雄壮的虎躯静静地穿过树丛,停在距离花中快几丈远的地方,最后一次观察它的猎物周边的情况。
花中快的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甚至连鸟儿都已经飞走,只有树影暗摇,水声潺潺。
森林之王看清楚了,它的耳朵支楞起来,左右转着。
没有动静,没有其他人类的呼吸,也没有呼吸出那种味道,只有一个微弱的心跳声,又慢又平稳。
这虎微一挫身,后掌积聚起一股力量,凶猛地扑了下去。
它像一座山一样向石头上熟睡的花中快压了下去。
近千斤的体重,加上箭一般的速度,它压下来的时候,一头牛也会被压倒。
同时,它锋利的牙齿露出来,向着咽喉。
血腥的味道,提前在它的脑中开了花,那是食物的味道,充满了美感。
它的咽喉中甚至已经品到了那股热流。
可是它扑空了。
前掌压住的,只有石头。
花中快不见了。
刚刚躺在这里的人,忽然消失了。
虎愣了一下神,正想四下寻找,忽然觉得身上多了一个人。
那人从空中掉下来,正好骑在它背上。
虎扑下来的时候,一股冷风,这股风就像吹走一片树叶一样,把花中快吹了起来。
却不是顺风吹走,而逆风而上。
他从虎的胯下滚了出来,滚动的时候,身材一蜷,变成了一团。
随即又打开,变成一只箭,向空中跃起。高高地在空中,他看清了。
虎扑空了,正在奇怪,花中快已经落下来,正好骑在虎背上。
他双手一抓,正抓在虎颈的疙瘩皮上,皮糙肉厚,一时没有抓住。
虎大惊,一个滚翻将他掀翻在地,起身窜出老远,掉过头来吼了一声。
这一声,地动山摇,“啊呜——”
花中快翻身而起,单腿跪地,跟虎对视着,将手上粘着的虎毛轻轻抖落。
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变得严肃起来。
虎也没有遇到这一样一个猎物,它生气了。
一部分是因为到手的食物没有了,一部分是因为刚才竟然被人骑在背上。
虎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骑在它身上,这感觉很陌生,很危险,也很侮辱它。
它低吼了一声,又发起了冲击,又是一扑,用前掌压向花中快。
花中快向旁一闪,狠狠一拳砸向虎耳。
可是这一拳却砸在虎肩上。
虎吃了一拳,虽然这一拳一点也不疼,但它更生气了,回身就是一口。
花中快的第二拳又到了,本来是打虎眼,却打在虎的下颌上,“梆”地一声,虎牙相碰,虎口被打得合在一起。
虎差点被打晕过去,吃了一惊,急忙向旁边一跃。
花中快揉了揉拳头,这两拳震得他膀子生疼,手腕在发麻。
老虎吃了两拳,清醒了一些,它在思量,面前这个猎物跟以前的不一样,抓不住,一晃就不见了,反倒像长着八只胳膊,左一拳右一拳,防不胜防。
花中快倒是来了气力,他觉得打虎挺好玩,这畜牲不像人,说干什么就干什么,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一打一个准儿。
老虎决定仔细对待,它看出,他一个人,赤手空拳,没什么好怕的。
它迈开步子,绕着花中快转起了圈子。
花中快乐了,笑了起来,露出左颊的小酒窝。
他学着老虎,“啊呜——”地叫了一声。
老虎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这顿早饭在挑衅它。
老虎兜着圈子,寻找着可以下手的机会,它转向花中快的后背。
花中快干脆不理它,抱着胳膊,直直地站着,双耳却聚精会神地听着虎爪在地上发出的“沙沙”声。
虎停下来,又向四周看看,它一定在奇怪,这家伙就当它不存在一样,直愣愣地站着,不把它放在眼里,凭什么?
这有点太伤自尊,虎长这么大,没这么被看不起过。
它暴吼一声,扑了上去。
还有一丈远的时候,花中快飞了起来,一个后空翻,正好落在虎的身后。
他一伸手,抓住了虎尾,死命一拽。
虎正在前扑,忽然被这么一拽,身子扑通落了下来,砸在地上,砸得碎叶乱飞。
虎一落地,前爪用力,就要翻起,无奈爪下全是深厚的落叶,树枝、碎石,无从着力。
花中快飞速窜上虎背,举拳便打。
老虎吃痛,更加着急起来,四肢奋力蹬踹,想要站起来,可惜它身下是溪边的湿土、树叶,越是用力,脚下越是被刨出大坑。
花中快按住它的脖颈,一拳一拳打在它的后脑上,一连十几拳,打得它没有了动静,才停下手来。
打死了吗?虎一动不动。
仔细一看,虎鼻中仍然有气息扑出来,应该没有死。
他拍了拍虎头,这只大猫一动不动,可能昏了过去,也可能太受伤,悲伤欲死了。
花中快笑了,他赢了。
他就坐在溪边上,等着虎醒过来。
天亮了,虎都没有醒,气息越来越弱,花中快担心起来。
一定是受了内伤,花中快想,刚才十几拳,用尽了平生气力,要是个人,早打成了一摊泥。
这可怎么办?他可不会给虎看病。
他想了想,四下看看,摘了一片宽大的树叶,盛上了水,走到虎身前,浇到它头上。
虎张开眼睛,无力地看了一眼,鼻子里扑哧扑哧喘了几口气,又耷拉下眼皮。
看着这只大猫趴在那里可怜的样子,花中快心里难受了。
他坐石头上开始想,想了一会儿,想到了办法。
他从怀里掏出跌打损伤的药,撕下一块衣服,捈在衣服上,又把衣服裹在虎的后脑上。
这可能不管用,他又掏出一种药,用水和匀了,端着树叶给虎吃。
可是虎不张嘴,这家伙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用一把短剑的剑柄撬开虎嘴,一点一点把药灌进虎嘴里,累得满头大汗。
花中快坐在石头上,后悔刚才用力用猛,把这家伙打得没有了活下去的能力。
随后他又想到了办法,跑了出去,在山野转悠了一会儿,提了两只野鸡回来了。
他把鸡脖子拧断,把鸡血一点一点滴进虎嘴里。
忙完了这些,他可真累了。一看西边,又是一轮夕阳,满天彩霞,壮丽多彩,他靠在石头上,望着这壮美的画面,静静地睡了。
睡梦中,他不知梦见了什么,甜甜地笑了。
第二天一早,虎好像好了一些,能动了,伸开前爪,无力地摸索了几下,又闭上眼睛。
花中快又给它换药,又去抓了一只野羊,这一次,虎自己张开了嘴,能嚼了。
花中快大喜,不停地给它喂,但不久,它就又不动了。
这家伙又睡了,临睡前,用一双无神的虎眼仔细地看了一遍花中快,不知在想些什么。
花中快疼爱地拍着它前额,说:“睡吧睡吧,快点养好病,好起来再‘啊呜——’”
他忽然觉得这个词很好,灵机一动,说:“你以后就叫阿呜吧,阿乌阿乌,就是你的名字。”
这样,花中快就有了小兄弟,它的名字叫阿乌。
这只老虎醒了后,就有了一个名字。自从有了名字,它就不再自己找吃的了,每天都有肉吃。
每天吃得饱饱的,见到满地的食物,也没什么兴趣了,全当什么都没看见。
可是满街的人吓坏了,无论它走到哪里,人群马上一跑而空。
花中快骑在虎背上,乐得哈哈大笑。
所以无论他走到哪里,都遇不到人,他只好把银子放在地上,把人家的鸡啊羊啊地提走,去给阿乌做早餐。
阿乌行走如飞,穿林越涧,翻山过岭,如履平地一般。走累了,就躺倒休息,花中快就躺在他身上,像躺在一床大棉被上一样舒服。
没多久,他们就出了山,来到了平原地区。
远处是一条河,站在山上望去,一条大河像发亮的带子一样,在阳光下闪着光,望不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