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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九面书生 【一】

一、

一踏进赵家的大门,唐飞觉得,赵家肯定是邯郸第一富豪人家。

其实从外面就可以看出,两扇大门足有一丈二高、六寸厚,门上的大钉子有拳头那么大,九排,每排九个。

进了大门,一个大照壁,照壁上用金色大字写着:御赐邯郸赵氏宅第。

照壁后面是一条甬道,甬道上可以并排行走两台八人大轿。从甬道向前,就到了赵家的会客厅,这个会客厅能同时坐二三十个人。

唐飞没进会客厅,他没这个资格。

他只能跟着赵家的家仆,来到后面的偏厢,这里紧邻着厨房和水房。

“各位官爷,在这里稍稍歇息,一会儿戏开演了,我来叫。先喝点茶水,吃点点心。”

赵头儿也姓赵,是他们这伙人的班头。赵头儿不高兴了,板着脸敲着桌子问:“管家呢,不懂事儿是不?”

“马上来,马上来。”

敲竹杠这种事,是衙役们的老本行。

于是唐飞也像这班老吏们一样,分了一个红包。

“见者有份儿,新人也一样。”赵头儿把包放在他手里,“小伙子,怎么样,这活儿不错吧。”

唐飞连忙堆起笑:“谢谢赵头儿,谢谢赵头儿。”

说着,把红包又塞进了赵头儿的口袋。

赵头儿奇怪了:“怎么个意思?”

“孝敬您的,多谢关照,以后有事儿,还得您罩着。”

赵头儿高兴得笑了:“小伙子,有你的,放心吧,地头上的事儿,尽管找我。”

趁他们在喝茶水吃点心,他装作上厕所,出来看看。

果然好气派,后面屋檐层叠,不知有多少重。

戏台在花园,这时人已经不少,吵吵嚷嚷,你推我让,年兄年弟,七姑八姨,在花园里的大棚底下,热闹成一片。

今天是赵老爷的七十大寿,来的人特别多。

赵老爷自从告老还乡,今天还是第一次大张旗鼓地办家事,所以邯郸城里有点身份的人都来了。

来的最大的官就是广平知府,唐飞就是陪着知府大人来的其中一名衙役。

要不然他连门都进不来,更别提看戏了。

今天的戏是戴老板的,戴老板的戏,可不是轻易能看到的。

巳时已过,戏就要开场了。

果然,一阵开场梆子声响起,花园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随着梆子和胡琴声,一个女声响起,亮丽高亢,先起了一段高音。台下一片叫好声。

接着,这女人便从台后出来,跟着音乐唱了一大段。

观众们听得如痴如醉,不断地有人鼓掌叫好。

唐飞对这没有兴趣,也不懂戏曲,他只想等着戴老板出来,好见一下真容。

有人说,这个戴老板,就是郎三娘说的九面书生。

这女人一曲唱完,向台下一个万福,下台去了。

旁边的赵头儿兴奋地鼓着掌,叫着好,从心眼里使着劲,看来,他是真懂戏的。

“戴老板这活儿,那可真叫个棒啊!”

什么什么,这女的是戴老板?

唐飞一愣,怎么戴老板是个女的?

“戴老板是女的?”他情不自禁地问。

赵头儿看着他,不屑地说:“戴老板是女的?哈哈哈,你真的是啥都不懂。”

唐飞看他笑,知道自己好像错了。他挠挠头,问:“戴老板是男的?”

赵头儿又是哈哈大笑:“戴老板是男的,哈哈哈……”

他止住笑,郑重地说:“我告诉你啊,以后别说这种话了,要不然啊,人家说咱一点儿不懂戏,知道不?”

唐飞只好郑重地点点头。

“戴老板啊,想是男的是男的,想是女的是女的,记住啊——”

唐飞又只好点点头。

第二场戏开始了,这回是个老须生。

一上来,这老须生就慷慨激昂地来了一段家国情怀,直唱得眉须倒竖,脸红筋暴,台下掌声雷动,唐飞只好跟着拍了几下手。

“这也是戴老板?”他将信将疑。

“这当然是,这是戴老板的拿手段子,你不知道?”

唐飞觉得,这跟刚才那个青衣简直风牛马不相及,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他对这个戴老板来了兴趣。

一天三场戏,一百两现银。

拿钱就走人,也不吃饭也不喝茶,这是戴老板的规矩。

亥时刚过,这天的戏就完了,戴老板收拾箱笼行头,就要走了。

赵家的人殷勤地送到门口,门口,两驾马车早就等在那里,一番拉手寒暄,戴老板上了车,向城外驶去。

戴老板的家在安阳,一百多里路,马车要跑两个时辰。

他从来不在外面歇宿,再远都要赶回去。他通常都说,明天还有一场堂会,不能误了场子。

其实,戴老板的马车上就可以睡觉,可能比大多数人床上都要舒服。

这马车很大,大得能装下一个房子。

这个马车上,通常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车夫,一个是戴老板。

另一架马车上,才是他的随行帮手们。

车门关上,里面就像一间房子,有床、有厕所,当然也有水箱、柜子。

戴老板洗完脸,换好了衣服,吹熄了门口和墙边的蜡烛,只留下床头的一盏,看来是准备睡觉了。

只是看起来是要睡觉了,实际上没有。

实际上他好像要吃饭了,但是他也没有吃饭。

他端上了放在桌子上的一盘饭,打开了柜子。

柜子又不吃饭,他为什么要打开柜子?

打开柜子,里面应该是柜子的后板,但是他不知怎么一转一拧,柜子的后板开了,露出里面的一个门。

原来,这个柜子里面还有柜子。

他走了进去。

里面也不小,可以坐下两三个人。

点上灯,终于看清楚了,里面有一个人,一个女人。

原来戴老板也是个喜欢金屋藏娇的人,原来有钱人都好这一口。

他把灯移近这女人的脸,这女人的嘴里塞着东西,看来戴老板不喜欢这女人说话,所以一直在她的嘴里塞着东西。

这女人的手也被绑在身后,看来戴老板也不喜欢这女人有动静。

还有,这女人的脚也被绑在墙角的桩子上,这样想有动静也不会有了。

还有,这女人其实很熟悉,这女人是小红柔。

小红柔就是金子。

“好了,别再耍脾气了,吃点东西,要不,可真要饿死了,那我该多心疼啊。”

戴老板好像很关心金子,心疼得不得了。

金子低着头,动也不动。

他把蜡烛凑近金子,想要看清她怎么了。一天忙着唱戏,没顾着她。

金子突然动了,一头撞过来,把他撞倒在地,蜡烛掉在地上,一片漆黑。

“你,你,你这个坏蛋没良心的,你想干什么?”戴老板爬起来,在地上摸索着找蜡烛,一边找一边数落着。

金子的嘴被堵着,但呜呜呀呀地不知在说什么,能听出来她非常愤怒。

戴老板终于摸着了蜡烛,掏出火镰,点亮了。

“别闹了,你有完没完,闹了几天了。要知道,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再闹下去,我生气了,就把你卖到迎春苑去。”

迎春苑可能是有些人常去的地方。

金子睁着一双愤怒的眼睛瞪着他,毫无畏惧。

戴老板端着蜡烛,跟这双眼睛对视了一会儿,又妥协了。

“好,不卖就不卖了,我还舍不得呢。你听我说,我不是要把你怎么样,你只要答应跟我学戏,你想怎么办都可以。”

金子瞪着他,嘴里哇啦哇啦地说着什么,他听不清。

他拉下金子嘴里堵着的东西,问:“你说什么?”

金子向他的脸上“呸”,吐了口唾沫:“我死都不唱戏。”

戴老板真生气了,“啪”地搧了她一个耳光:“不识抬举的东西,给脸不要脸。我治不下你么?我拾掇不了你么?小妮子,小婊子,小娘们儿!”

他把蜡烛放在桌上,四下里像要找什么东西:“我的鞭子呢,我的鞭子呢?我不相信我拾掇不了你。”

他找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又换了一副面孔:“多少人想跟我学唱戏还学不上呢,你说你,不识抬举,不知道天高地厚!”

金子又“呸”地吐了他一口唾沫:“有本事杀了我。”

“杀了你,花了那么多钱,杀了你?几千两啊!”戴老板哼了一声,“我可真贱,现在砸手里了。”

后面这句话他是跟自己说的。

他还是不明白,又问:“你说你,原来不就是唱戏么,唱得挺好啊,怎么就不愿意唱了呢?”

“你跟我学戏,学三个月,以后吃香的喝辣的,走到哪里都受欢迎,一天到晚赚不完的钱,结交的都是达官显贵,你说,这么好的事儿,多少人挤破了头都想干,你怎么就不开窍呢?”

金子冷笑:“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你想要什么?”

金子说:“你过来,我告诉你。”

戴老板看着她,她眼里都是坚定的眼神。

“你说。”

金子嘴动了动。

他没听见。

金子又嘟囔了一句什么,他还是没听见。

“声音那么小,谁听得见。”

金子突然扑上去,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一口把半拉耳朵咬了下来。

金子没想到,她还没用劲,半拉耳朵怎么就咬了下来。

耳朵是掉了下来,但是没流血。

原来这人的耳朵是不流血的。

她惊讶地看着地上的耳朵,愣住了。

“你想死!”戴老板从地上捡起半拉耳朵,又戴在自己的耳朵上。原来那半拉耳朵是假的。

“想死很容易,一会儿就到了。到了我就弄死你。”他恶狠狠地说。

他捡起地上的棉花,想要把棉花重新塞进金子的嘴里。

金子死活也不让她得逞,扯着嗓子喊起来:“救命啊,救命——”

戴老板笑了:“喊,大声点,你就是喊破嗓子也没人听得见。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他抓住金子的脖子,使劲把棉花往她嘴里塞。

半天也没塞进去,反而累得他一身汗。

“戴老板,要不要帮忙?”身后忽然有人问。

他惊异地回过头来,这地方怎么会有人?

一个身穿公服的年轻男子正微笑着看他。

看见这年轻人的眼睛时,他脑子“嗡”地一下全蒙了。

金子的绑绳刚解开,她就一头扑进唐飞的怀里,大声地哭起来。

这种哭法,可能不是委屈之后的发泄,可能是劫后余生的释放,也可能,是灾难之后痛彻心骨的疼痛。

唐飞让她哭,直到她不想哭了。

她不哭了,然后第一件事就是找鞭子,她要用鞭子把这人抽个稀巴烂。

没找到鞭子,可能这里面就没有鞭子。

她找到了一双鞋。

一双鞋底,左右开弓,噼里啪啦,一顿猛抽。

戴老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他嘴里塞着棉花。

他的脸上都打出了血,看着让人害怕。

马车还在继续往前走,没有主人的命令,它不会停下来,直到到达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