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天使班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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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初生牛犊

曾经的班宅远离城中,在开阳门御道东的延贤里,乃班彪任上所置。此宅不大,只能算是富足人家,虽然偏远些儿,但是南邻国子学堂,环境清幽,翠鸟木鱼,最适合读书习文。看来为选这所宅子,当时费过不少心思。自班彪仙逝去后,班家孤儿寡母生活艰难,愁眉不展的长夫人和二夫人看着不低不高的三个娃儿,想着平陵总还有家宅田产,生活总是容易些,一狠心断了班固班超的学业,背着班昭举家迁回祖籍。宅院没出卖是给娃儿们留个念想,想着娃儿们聪明伶俐,又熟读诗书,长大了想回京城求个出路,阿翁置办的家宅还在,那份心气儿就在。谁知道在平陵立下脚,再回京城的念头就淡下来了,一晃多年过去,他兄弟们竟是这样进京了。

班超站在门前定定神儿,开始动手拆除镶封在门框里半人高的砌砖,打开铜锈斑斑的锁,推开尘封多年的门。环视着黑黢黢的院子里熟悉的一切,手扶着已经高大的那棵歪脖枣树,怔怔地站着,内心里一阵儿温热,一阵儿凄凉。以前所有的景象顿时浮现在眼前,历历在目,仿佛看见了一家人在这里生活的温暖,看见了主母在这里忙前忙后的张罗,看见了阿翁负手责骂自己的情景,看见了阿翁抱着班昭的亲昵,看到了自己和兄长抱着班昭的欢天喜地。他想:要是阿翁还在世,兄长就不会遭这无妄之灾了吧?

看着班超痴痴呆呆的,班绍推了他一把问:“这就是你们过去的家啊?”

班超如梦中醒来,对班绍道:“可不是。将就一夜吧?”

班绍说:“好,咱现在都到京城的家了,收拾收拾,横竖明儿去找窦世伯试试。”

第二天一大早,班超置办了一份厚礼,和班绍轮换挑着礼盒,在城门洞里由城门官验过,进了城一路打听着窦府寻去。打听到窦家住的里坊附近,被一个爱打听事儿的老者给拦下了。老者看他们挑着礼盒,问他们:“如何在此时还敢去窦府?巴结人也得看看时候啊!不知道窦家有变故?”

班超觉得这老者是话里有话,就朝老者打听端的:“俺是窦司空乡党,从老家来找他走亲戚。隔着千山万水,还真不知道亲戚有啥变故,老伯能否透一点信儿?”

老者给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弄得他进退两难竟愣在街上。原来是窦融的儿子窦穆出了事儿,连带着一家人跟着被贬。凭着光武帝刘秀对窦融的器重,窦氏家族在京城那可不是一般的显贵,不但窦融位列三公,兄弟窦友受封显亲侯,刘秀还把自己的女儿内黄公主下嫁窦融的儿子窦穆,把涅阳公主下嫁窦友的儿子窦固。皇恩浩荡这一说在窦家身上名副其实。但同样是当了驸马郎的堂兄弟,性情和作为却南辕北辙,窦固知恩图报安分上进,窦穆却胡作非为不思进取,经常给窦融招惹祸端。

窦氏家族权倾朝野时,势力自然也如洪水泛滥,不但兼并了大量的土地,有了自己无数的田庄,还有了规模巨大的庄园和绵延几十里的府邸豪宅,府中蓄养着数千奴婢,犹如一个独立的小王国,王公贵戚中能与窦家比肩者鲜见。窦融连年在外征战,窦穆留在扶风老家,从小疏于管教,不求上进,成年之后,仍是天天斗鸡走狗,和一些轻薄奸佞之徒混在一起。进了京城,更是为所欲为,横行霸道。窦友死后,窦穆接替了叔父的职务为城门校尉,统率禁军。他伙同其子窦勋常以勋戚功臣自居,根本不把王法放在眼里,肆无忌惮地勒索纳贿。他还养了一帮强徒,四处克扣商旅,敛财索命,商人躲避他们像躲避强盗一样。这一切窦融也有耳闻,但养出了这样的儿孙,他也是无可奈何。刘秀在世时,念他们是功臣之后,不忍加罪。又看窦融在朝中兢兢业业克己奉公,对弹劾他们的奏章睁只眼闭只眼。可窦穆父子却得寸进尺,更加狂妄,又在窦融的封地安丰(今河南固始)施展手脚。安丰和六安侯刘盱的封地紧邻,窦穆父子想壮大窦氏在安丰的势力,于是假称太后阴丽华有诏令,威逼刘盱休掉原配妻子,娶自己的女儿,这样一来,就把两个封地的势力统统揽在手里,所属州县的政事都成了他的私事。刘盱的前妻家人明白窦穆在其中的手段,又知道刘盱无能,气愤之下向汉明帝刘庄告御状,揭发窦穆的歹行。这是十分敏感的事儿,有与朝廷争夺权利之嫌。汉明帝震怒,下诏严办,不仅罢免了窦穆等人的官职,还将其和窦氏全族遣返原籍,离开洛阳迁回祖籍平陵,只留窦融一人在洛阳养老。窦穆父子一朝失势,沿途备受地方官吏的刁难和勒索,好不容易才走到函谷关。后来有人为窦融求情,汉明帝怜悯窦融年近八旬,对朝廷有功,又下诏把窦穆等人召回。窦穆回到京城后,明帝在朝堂上训诫,对他说:“父辈的功劳和皇亲的身份只能救你一次,不会救你第二次。朝廷若要抛弃你,你窦穆就犹如一只小鸡,一只死老鼠。”并派一个官吏住到窦家,监督窦穆父子的一举一动。

窦家经此变故,还会帮自己吗?又能否帮得了自己?班超蹲在街头思谋一番,决定还是要去。既来之则安之,即使帮不上自己的忙,解不了班家的安危,上门来看望窦世伯的心应该是阳光一片。班超硬着头皮叩响了窦府的门环,在门外兜踅了一阵儿,听着门里面有动静,继续拍着门环叫门报号:“平陵城班彪之子班超班仲升求见世伯窦老爷。”

里面门房传出话:“俺家老爷沉疴犯了,不见客。”

班超求告说:“见不见都由窦世伯定,你得先把俺的拜帖递进去吧,总算是让窦世伯知道俺也是千里迢迢来过。”

门房说:“你打听着俺家老爷见客再来吧,有拜帖也真不会见。”

班超从门房的话语中听出些话音,窦融似乎并不是重病在身,就坚持道:“门房老哥,我父班彪与你家老爷是莫逆之交,窦家和俺班家是通家之好。你只管递上拜帖,窦世伯真不见也不怪你,省得你里外落不下好。”

门房听班超说得在理,就将门开了一条缝,将拜帖收下。

班超推着门缝说:“俺在对过悦来小饭馆里等窦世伯放话。”

门房也不多说,“哐当”将门又关上。

班超带班绍到对过的悦来小饭馆,一人要了一碗面食,边吃边惴惴地等着。到了半后晌,有一家郎模样的人来到店里,问谁是班超。班超正坐在馆子内等消息,喜出望外地应声而出,迎着来人赶忙施了一礼。来人说:“去一个吧,意思到了就行。”

班超为难地说:“我随您去见窦世伯。只是带了些心意,叫他们送进去如何?”

来人说:“老爷见你不是看你带那点儿礼物,窦府不缺你那点儿心意。有人成车拉来,见不了不还是见不了?”

班超也不敢多说,就自己跟着来人去了。

窦府经几代人经营,建得屋宇连绵,其间广植花草亭榭,又显得清幽雅致。随来人沿着弯弯曲曲的廊道走,一直走到一座大屋跟前,有管家接住,示意班超跟他进了内宅。

在一个大客房里,班超进门就看到一个身着便服的老者,长髯阔鼻,面色却显得苦楚苍白,偎坐在一个蒲团上,艰涩地挤出一丝笑脸问:“你可是当年那个鬼怪顽皮的班家小儿吗?”

班超猜出是窦融,三步并作两步趋近前倒头便拜:“老世伯在上,受小侄儿班仲升叩拜。”

窦融示意他起身,指着让他坐自己对面蒲团上,问:“世侄已多年不见,自从令堂携家离京后,连音讯也断了。你要不来走动,恐怕是你我两家的交情就此无人提起了。”

班超涕泣说:“自从家母携我兄妹回归族地,小可就成了草莽之人,在家推开窗户看见的是谷场菜园,端起饭碗闲话的是桑麻之事。早有心来京城拜望世伯,总是腿短路长,心有余而力不及。还望世伯多担待后辈失礼。”

窦融宽容地笑着说:“我居京城,千里迢迢,谈不上失礼不失礼,况且你居家过起百姓日子,想必春种秋收也不容易。令堂现如今可还安好?”

班超说:“谢世伯记挂,家母身体尚且安然,只是前几天出了些变故,家破人亡在眼前,才气伤得卧床不起。小侄儿本不敢惊动世伯,受人点拨,也是万般无奈,才不得已求解于世伯。”

窦融挑了挑眉头,长长的眉毛忽闪几下,眼皮耷拉下来,语音一下子也变得舒缓,轻叹一声说:“老夫是闲人了,封门闭户不见来客,也是万不得已的避嫌之举。既然见了世侄,有事儿不问也不对,毕竟你地下的父亲和我交情深厚。不要存过望之心,毕竟比不得老夫在位时候。”

班超知道不敢跟窦融打诳语,更不能在窦府久留,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世伯,实在是人命关天,小侄思来想去,只有伯父能救家兄一命。”他边说边观察窦融脸上的变化,竟看不出一星半点儿反应。话说完后,班超像个木桩般跪坐在窦融面前,半天不见窦融的眼皮抬起,觉得这分明是无动于衷的路数,心说:完了,完了!

班超忍着多坐了一阵儿,不觉一股悲怆之气顶了上来,泪水憋在眼眶里打滚儿。他叹息一声,趴在地上又磕了一个头,将藏在袖中的礼单拿出来,端端正正地摆在窦融足前,说道:“世伯,小侄儿告辞了,本不该前来打扰,望世伯多保重。”说着,爬起来轻抬脚退了出来。

站在门外的管家不知道班超这是为何,也顾不得管他,只管朝里面去看端详。不多时,就又匆匆地跑着追出来,跟在班超的后面念念叨叨。他说:“我家老爷也难,本就被朝廷猜忌,为避嫌才闭门谢客。你是他见的少有的人,该体谅才是。”

班超此时也有些后悔,但已经走出来了,怎好再回头去求?他泪眼婆娑地对管家说:“您以为我会轻易这样走掉,我走了就是扔了兄长的一条命。我是受不了世伯的不理不睬。”

管家抢白道:“怎么不容我家老爷琢磨一番,就使起少年脾气?他是在朝廷上行走的,谨小慎微尚且落得如此局面。像你这般轻率,不知道有多少脑袋都被朝廷拿去了。”

班超突然意识到是自己失了礼数,在小地方粗野惯了,竟然忘记了阿翁在世时许多的教诲,谁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何况窦融世伯是摸爬滚打在凶险之中。他转脸拉住管家的手,哀哀地求告道:“代小可给世伯多说些好话,我也是无路可走了,世伯不管,就等于是兄长的命绝了。”

管家说:“即使老爷管,也不见得就一定能救命,今非昔比,他得给你绕弯子。”

班超车转身子回望一眼,对管家说:“我得回去跟世伯请罪,怎么能不体谅世伯的难处呢?”说着“噔噔噔”就又朝后堂走去。

管家也意外,只好跟着他回还,嘟嘟囔囔地说他:“你咋是这样的脾性,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风风火火的,脑子里想的都是啥?”

班超反身进了后堂,窦融还在那儿坐着,看到他,意外地眨了眨眼,干笑着问道:“你这娃儿,来求老夫,还跟老夫使脾气,到现在老夫也没有说一个不管,你这可是已经翻来覆去了。”

班超长呼一声:“窦世伯——”双膝一跪,一头磕在铺地的青砖上,头撞青砖的那一声响沉闷如雷,震得窦融的脚下都有了感觉。待他抬起头时,额头上青紫一片,鲜血都渗了出来。

班超的这一举动惊得窦融一愣,慌忙指使管家拦下,说:“你这是要逼老夫吗?”

班超说:“刚才都怪我救兄长心切,少体谅了世伯的难处,多亏管家点拨,后悔我脾气不正,给世伯添不痛快。这不是逼世伯,也断不敢有此念头。是仲升真心愧悔,求世伯莫为我的一时糊涂在心。”

窦融长叹一声说:“知道就好啊。我在朝时啥事儿都可以进言,是该说话能说话的时候;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想说的话、该说的话又能跟谁说去?张口容易合口难呀,人家不把你的话当话使,还不如不说。你说呢?”

班超点头称是,也真知道了窦融的难处,能说出这番话来,也感到窦世伯是真心为自己着想。

窦融看看班超青紫的额头和一脸的血渍,摆摆手说:“此等大事儿不是一般人就能伸手。你先回去收拾一下将息一夜,等我琢磨出个道理,明日再给你铺排。”

班超千恩万谢从窦家出来,蒙着头去小客栈歇息,这一天兄弟二人都闷闷不乐,没有出房间一步。第二天,班超不敢等管家来叫,就蹲在窦府门前候着,扎着耳朵听门房开门的声音。等到半午,管家才露头,班超就趋向前去探问,管家招招手带他进门去往后堂。

窦融像是已经做好了准备,先问了他额头的伤,对他说:“泼天大的事儿,急不得躁不得,见人要好好地说,只要能救下你兄长性命,做低伏小都不为过。老夫为你准备了两封书简,不见本人不可示人。”说着,窦融拿起面前的一个小锦囊递给班超,又从身上抖抖索索地摘下一个饰物,提在手里嘱咐道:“这是老夫随身佩带的饰物,名唤‘玉刚卯’,你持此物去见东平王刘苍。他是陛下的皇弟,能否救出班固世侄就看他了。”

班超将锦囊和“玉刚卯”抱在怀里,涕泣谢恩,趴在地上不敢起。窦融沉默了片刻再次叮嘱说:“私修国史,依汉律是死罪。你暂且借居我家侄窦固宅里,多听听他的办法,尽人事,看天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