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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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8 —

临近冬至,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山里尤甚。

一路走在空悠悠的山野小路,阿四妹只感觉骨头被风刮了一层又一层,阵阵生疼。前方除了山还是山,一座接一座连绵不绝,路都不是正经路,多半是山野樵夫踩出来的,也不知还要多久才能见到人烟。阿康哥说,这已经是从化境内了。

山野里回荡着不知什么鸟儿的“咕咕”声,声音浑厚,穿透薄雾和夕阳,宣告着夜晚即将来临。这样的路,二人已经走了整整一天了,渐渐有些吃力。阿康哥见路旁有棵野生莲雾树,便放下担子,要去摘了吃。只是这树是从崖边朝外横着长的,阿康哥搂住树干伸长了手,只够着了几个个头还小的,阿四妹咬了一口,立刻就吐了出来。“野生的没长好,涩!”

阿康哥眼骨碌一转,摘下头顶的斗笠,叫阿四妹用扁担挑着在下头接,他来捡石头来砸。阿康哥砸了好几下,倒是有掉下来的,都没接到。阿四妹不耐烦了,放下扁担,搓搓手就往树上爬。

阿康哥惊呼,“你做什么?下面可是万丈深渊!”

阿四妹没回头,蹭蹭几下就爬到了树顶,摘了几个已经粉嘟嘟的莲雾往回扔,又熟练地退了回来。

阿康哥惊魂未定,“你不要命啦?”

“爬树有什么要紧的,你没爬过树?”阿四妹奇怪地看着他。

阿康哥耳根有些红了,“谁,谁没爬过树了!只是我们的生命是拿来干革命的,是拿来拯救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中国人的,哪能在这种事情上有什么闪失?”

阿四妹挨了批评,羞愧地低下头咬着莲雾,咬半天不知啥味。心想这阿康哥到底是共产党员咧,觉悟就是不一样,自己太冒失了,再怎么谨慎还是在他面前露了怯。

幸好阿康哥也没再说什么,只说干脆歇一歇脚再走,又说革命工作得做好长期吃苦的准备,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阿四妹往西边看,这日头越来越暗了,心想再走不出这山,怕是要露宿在荒山野岭了。

阿康哥像是看出了阿四妹的心思,“怎么?怕了?”

阿四妹赶紧说:“谁怕了?”

阿康哥故意唬她:“这山里,说不定有蛇,有虎,有大狗熊啵。”

阿四妹双手叉腰:“怕什么。我们一身正气,怕它什么豺狼虎豹。”

阿康哥见唬不了她,心有不甘,伸手从筐里摸出一个布包,层层拆开,得意地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阿四妹凑近一看,惊呼:“枪!你竟然有把枪!”在阿四妹记忆中,高姐身上是没有佩枪的,难不成,这阿康哥的级别比高姐还要高?

阿康哥见阿四妹一脸惊讶,得意起来,“你一个女儿家,没见过枪是正常的。”

阿四妹不服气,“谁说我没见过的?阿胜哥就有一把步枪,他还耍过给我看咧。”

“阿胜哥是谁?”

“我们村的大英雄咧!县农民自卫队的!”

阿康哥竟觉有些吃味。“步枪算什么,这可是手枪。”说着仔仔细细包好藏回筐底,叮嘱阿四妹说:“你可得保密,不能让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阿四妹连连点头如捣米,“放心放心,我可是革命青年,就是敌人要开膛破肚,要把我舌头割了,我也不说!”

阿康哥扑哧笑了:“这也是高姐说的?”

阿四妹拍拍胸膛说:“这是我自己的觉悟。”

二人有说有笑地往前走,不觉天就黑透了,一黑透,远处藏在灯火下的房屋就逐渐显露出来。

“太好了!有人家!我们不用露宿荒野了!”阿四妹惊喜地往前冲,仿佛完全忘记了赶路的疲倦。

阿康哥出了声口哨。嘿!到底还是个女儿家!

这是个很简陋的村庄,灯火稀拉,不闻犬吠,看样子并没有几户人家。最近的一间屋子是半泥砖半木头堆砌的,应该有些年月了,裂缝处透出里头油灯微弱的光芒。门口的鸡笼养了几只鸡,那鸡无端被人扰了清梦,咕噜噜发出抗议声。二人叫了好一阵子门,里头才有了些动静。

开门的是一个耳朵很不好的老头,穿着棉花快掉光的旧袄子,头顶一顶黑乎乎的毡帽,驼着背,走路不甚利索。阿康哥跟他说要借宿一宿,说了好几遍老人还是听不清,干脆掏出一块钱扔到他手里,自己动手搬稻草往地上铺。老人拿了钱,终于领会到了他们的意思,颤巍巍把自己床铺上的被子往地铺上搬。“你们盖,你们盖,天冷!”

阿四妹见这老人家徒四壁,墙上还布满霉斑,忍不住问道:“那你盖什么?”老人像是没听见,只顾举起那枚大洋,对着微弱的灯光看了又看。

转眼间阿康哥已经把稻草铺好,“你睡吧,被子给你盖。”

“那你呢?”

“我搭件衣衫就行。”

阿四妹想了想,把被子抱回去放到老人家床上,老人怕她要把钱拿回去,赶紧把被子往外推,阿四妹用手比画了好一阵,老人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好心人哪,好心人哪。”老人连声作揖。

阿康哥见了不以为然,“你倒心善,我们给了钱的。”

阿四妹轻声说:“我想起我过世了的阿爷了。阿爷也是耳背,但只要有人取笑我是个女仔,是赔钱货,他都能听见,拿了扁担就要同人拼命。”

“看来你阿爷都好疼惜你啵。”

“当然,”阿四妹来了兴头,“阿爷话,四姐妹中,我脾气最像他。”

“你有三个姐姐?”

“是呀,大姐、二姐、三姐都嫁了人了,就剩下我陪着爹娘。”

阿康哥故意问:“那你什么时候嫁人?”

阿四妹想起逃婚的事心慌了,撇嘴道:“嫁什么人,我是要参加革命的。”

“革命青年也是要嫁人的呀。”

阿四妹从包裹里拿出一件衣衫盖在身上,紧紧闭上眼睛说:“那,那也是革命成功以后的事,睡觉睡觉。”

阿康哥就着月光,静静看着身旁一动不动的阿四妹,也不知在想着什么,过了许久才慢慢发出鼾声。其实阿四妹一直都憋着气没睡着,听到阿康哥传来鼾声,这才松了口气,侧过身悄悄看他。

这阿康哥打鼾跟阿爹可不一样,阿爹打鼾时,肚皮一鼓一鼓的,脸憋得通红,这阿康哥却整个人一动不动,只有鼻孔一张一翕,偶尔也咂巴咂巴嘴,孩童似的,那突兀的两撇粗眉往下耷拉,倒显得慈祥起来。

看着看着,阿四妹的眼皮也开始打架了。唔,这个阿康哥,人倒是好人,还是共产党员,算是个志同道合的革命同志,就是,就是身板瘦弱了点,要不……要不什么呀?阿四妹被自己莫名其妙的想法搅得浑身燥热,又忍不住继续想:那软壳濑尿虾倒是高大,但里头塞的全是稻草,不,全是吸来的人血,再高大又有什么可称道的……阵阵睡意袭来,如海浪般把阿四妹的胡思乱想卷起来,又冲散,卷起来,又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