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大全

一 大全的源起与意义

大全理论是雅斯贝斯全部哲学的逻辑起点，也是可能性生存得以实现的基础，它为生存的实现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和可行的理路。生存实现的展开建基于对大全及其样式的阐明。

在雅斯贝斯的哲学历程中，大全理论贯穿了他的中后期的思想。大全概念首先在《理性和生存》中提出，在《生存哲学》中得到系统的说明，在后期未竟的《哲学逻辑》中作了更详细的阐述。

雅斯贝斯在《生存哲学》的开篇就开宗明义地指出，生存哲学的提出，目的在于强调哲学的任务在于“从本原上去观察现实，并且通过我在思维中对待我自己的办法，亦即通过内心行为去把握现实”。这里涉及一系列重要的哲学范畴，包括了世界、存在、大全、实存、精神、生存、超越存在等。

究竟怎样来理解存在这个重要的哲学范畴？雅斯贝斯继承了康德以后的西方传统，认为最高本质不能像古典形而上学那样用逻辑分析或科学认知的方式来把握，而要阐释存在自身作为人们追求目标时，有以下特征：它永远在我们视野的尽头（我们永远都无法达到）；它包罗万象，一切都在它的范围之内，即它是一切显现在我们视野里的万事万物的根源和依据，一切都是它的呈现和表象。雅斯贝斯把这个无所不包、永远不能被理性认知，同时又是一切事物的最终根源的存在，称为“大全”。

大全产生于人们对存在的经验。雅斯贝斯认为，凡是对于人们来说成为对象的，就是有规定的存在，是存在的某种样式。在人们思维存在的时候，往往将之绝对化，视为存在自身，传统的本体论哲学家多是这样对象性地把握存在整体的。但对于雅斯贝斯而言，“任何被认识了的存在都不是存在本身”。为了触及真正的存在，人们必须不拘泥于特定事物，不为现象所蔽，且需要打开大全的空间。“人们总是生活和思想在一个界域里，正因为它是一个界域，所以便指出了还有某些其他的东西环绕着这一界域，因此，这便引出了大全的问题。”在他看来，大全不是指人的具体知识所达到的视域边际，而是一种永远看也看不见的边际，一切新的边际都从那里涌现出来。“存在自身……在一切逐步显现的东西都显现了以后似乎永远只往后退，远离我们。这个存在，我们称之为无所不包者，或大全。”

大全这一名称仅仅是个指示，或一象征，没有确定、可知的意指，它所指示的是一终极的存在，是存在的无定界或无限的问题；它超越了人们的各种视角、视域和概念体系，是概念的基础，但自身不能完全被概念所把握。

在雅斯贝斯看来，传统哲学中的存在范畴既不是单纯的客体，也不是单纯的主体，而是在主客分裂中显现于主客两极的“大全”。这个大全乃是一种全新的存在，具体说来，作为存在的大全，其新颖之处就在于它是主客不分轩轾、浑然一体的存在，统摄了迄今为止所有分裂的主客状态，而本身绝不会变成一个客体，但是在“我”与客体的分离中得以呈现出来。它是一种隐喻，使不可言说的东西得以显露，得到澄明，但它自身永远只是存在论问题产生的视域；它是一种背景，使生存能够返回家园，获得一种根本的和谐。它支撑着生存，使其在动荡不宁的现象世界中不致陷入深渊，从而拥有生存意义的一致性和连续性。

雅斯贝斯的大全论思想源于康德的基本思想——“主客分离图式中的我们存在的现象性”。对于康德而言，一切存在都必须通过时空直观和思维形式显现给我们，即存在并非按照存在本身的样子，而是按照人们的认知方式显现出来。大全，作为一种新的存在论的思维方式，它从康德的立场出发，接受了这种主客图式，但又不满足于康德的不可知论，而力求对存在有所领悟。雅斯贝斯认为，以往的哲学家对存在的问题往往没有作出正确的回答，其根本原因在于，他们都陷入了主客两极分裂的错误，哲学史上的各种观念论和实在论的存在都是这种思维模式的产物。他认为真正的存在是不可知的，凡是对象化的、认识的存在都只是存在自身的现象。真正的存在包容了主体和对象，而又超出二者，成为无所不包的大全，它是主客关系域，是本真唯一的存在。根据大全论的思维方式，雅斯贝斯认为，只有在主客两极的紧张对峙中不偏不倚并超越主客图式，才能对存在有所领悟。由于哲学信仰乃是人对存在的确信，因而这个信仰也同样存在于主客两极性中。在无限开放的大全空间中，生存的信仰进行永不停息的自我确认、自我超越，从而摆脱任何形式的对象化和固定化。

大全的思想有东西方古老思想的背景。雅斯贝斯认为，“几千年来，中国、印度及西方的哲学家们，都曾宣扬了一种虽然表达方式有所不同但却无论何时何地其本质都相同的思想，这种思想主张：人能够超越‘主—客二分’而达到主体与客体完全合一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中，一切对象性都已消失，并且连‘我’也销声匿迹”。雅斯贝斯本人对东方神秘主义思潮颇有研究，但对于他而言，大全论的存在与神秘的合一仍有本质的区别。东方神秘合一说的共同特点是，通过消灭自我和世界来试图寻求与超越性境界的合一，这种合一是直接性的，往往不需要对象、语言和交往的中介。对于雅斯贝斯而言，上帝和人之间的直接知识是没有的，人只有在世界的行动中利用理性而又突破理性时，才能抵达终极的超越之境。

雅斯贝斯同时认为，所有古老的哲学中都有这种“一”，没有人占有这个“”一，但每一个时代真正的思想都围绕着这个“一”。如果我们想以最清晰的意识在本质上进行思考，我们就必须遵循我们思维的这一历史基础。这个人类思维的历史基础就是“一”，亦即“存在自身”(das Sein)。雅斯贝斯把这个存在自身称之为无所不包者，或“大全”。大全是超越主客对立，统摄一切视域并且超越一切视域的“一”，是本真的、唯一的存在。人通过参与大全，亦即通过参与源自大全的生活而走向人自身。通过大全思想，雅斯贝斯揭示了一切认识的有限性和历史多样性；通过大全根本知识，他为人类提供了一切宗教对话、一切思想对话的共同论坛。他的大全根本知识不是赋予任何一种特定思想、宗教以排他性的优先权，而是把一切思想、宗教看成是超越性的“一”的特殊现象，即看成是永恒哲学的历史多样性。大全思想不仅表达了人与人之间的普遍联系，也表达了人类的无限交往(grenzenlose Kommunikation)和团结一致(Einmutigkeit)的意愿。

大全作为存在能够赋予其中的事物以根本的意义。它是这样一种东西，它永远仅仅透露关于它自身的消息，但它从来不成为对象。大全是无限的，自身隐而不现，但一切事物都在其中向人们显现出来，人们的知识和行为都立足于这最终的、包蕴一切的存在。这样，大全本身虽不以经验对象而显现，也不是任何思维的明确主题，并因此而看上去显得空洞无比，但恰恰是在这一空间中，“大全的思想为客观的认知设定界限，于是，它使真正的人及其所接触的一切事物从固定的可知性中得以摆脱出来，这种思维为可知的存在充盈了生命”。只有在人们超出了仅仅是特定存在物的知识时，对存在的最深邃的洞见才可能开启。雅斯贝斯强调，哲学活动就是人的生存方式，“它决定在我确切地掌握了有规定的存在知识之后再摆脱这一切有规定的存在知识，以使我能够真正地达到存在自身”。这要求人们既要意识到大全这个至大无外的空间，又要体验到我们自身可能性的源泉，如此，才意味着成为“我自身。”

大全的哲学“教导人们‘在思想本身中存在，让存在在思想中展开’”。大全是个开放的概念，本身缺乏任何实质性内容，也不能为人们带来任何新的对象知识，但大全的意义和力量就在于这种确定性内容的缺乏。在以大全的无限空间为背景时，包括人自身的一切存在物都因与这空间有关系而获得一种深远的含义，一切通常的看法都会受到震撼。“由于它（大全），一切事物不仅成为它们各自直接显现的那个样子，而且还都继续是透明的。”这种透明即是指客观事物为源自大全的存在之光所映照，呈现为有意义的存在。当大全作为人的背景被真切地意识到时，“真实的存在向我们展现，就像我们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一样，给我们留下了一种具有深奥和无尽含义的意识”。生存的实现，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从大全的震撼中“清醒”过来，走出恍惚的经验和本能状态，同时也让人意识到，对存在的探求是永无止息的过程，人必须摆脱宗教权威主义和科学迷信的束缚，以彻底的开放性冒险精神，自由地探求真理，不驻留于任何业已完成的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