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哲学与生存哲学
雅斯贝斯虽然是当代德国哲学史上一位卓越人物,但他不曾专门研究哲学,不曾师承哲学教师。从法学到医学,到心理学,再到哲学,是他一生的主要轨迹。将哲学作为职业,是他年近40岁、作为科学家已经完成了主要工作之后的选择。对他来说,哲学不是专业和理论,而是生活和思想的统一,是每个人的生活的组成部分。以下对雅斯贝斯的哲学观和生存哲学的主要特质作一轮廓性梳理。
(一)哲学
雅斯贝斯认为,哲学是无法定义的。“我们没有哲学定义,因为哲学不能用别的什么来规定。没有一个可以把哲学当作它自己一个种属的高一级的类。哲学只能由自己来规定自己……它的存在不以有什么用处为理由。”他认为,哲学实质上是一种思维活动或行动,而不仅是凝固的概念和知识,它在提供知识的同时,注重唤醒人,使人回归本源,返回自身;但是,长久以来,哲学已经遗忘了自身,不再胜任自身的使命,不能阐明人们生命的源泉。
雅斯贝斯终其一生关注的是人本身。“在我一生中,识别什么是真正伟大的、不可缺少的和本质的东西是我一直思考的问题。现在,这种对伟大事物的倾慕随着越来越清晰的见解的获得而越来越增强;但在同时,我所关心的是作为整体的人性,在那儿基础和标准成为可知的,从而能在今天的世界上坚持自己的人性。”他还说过:“我的领域就是人,对其他一切,我都不可能有如此经久不衰的能力和兴趣。”对人的可以理解且有说服力的探索,贯穿了他全部的思想历程。人是什么以及他能成为什么,这是根本问题;从童年、青年到老年,这一问题在生活中逐渐明晰,通过对世界的认知而丰富起来,从来没有改变信念。
雅斯贝斯认为,哲学是一门追求存在的学问,质言之,也是一门追求人的真实存在的学问,担负着为人寻求安身立命之本的使命。哲学源于生活又返回生活,在生活中发挥作用,通过建立一种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渴望自由,而且始终希望他人自由——发挥作用。“生存”概念标示着人的本源的可能性存在,作为意义之源,它在实现自我的同时改变着世界。在某种意义上,人就是一切事物,人的存在就意味着世界最终作为整体的存在。一切存在者都是为我们的存在,是现象,而不是自在存在。哲学真理的意义就在于指明生活的方向和目的,在任何具体活动中都要忠实于思想,苏格拉底所阐发的名言“认识你自己”真正揭示了哲学的方向。
雅斯贝斯是从精神病理学和心理学的研究中逐步转到哲学研究中来的,科学是他哲学研究的基础和准备。因为深厚的科学知识和实践的奠基,他的哲学自始至终具有理性、客观和永恒的品质,这是其他偏重内在性的存在主义哲学所不具备的。为准确理解其哲学观,以下从哲学与科学、哲学与宗教、超越性思维三方面加以廓清。
雅斯贝斯认为,哲学与科学的关系既遥远又切近,需要得到正确阐明。科学知识具有不言自明的确定性和客观性,没有科学基础,哲学就是盲目的。倘若不愿把哲学变成火热的激情、狂热的信仰,就必须将其置于科学中加以冰镇,变得冷静。但是,他认为绝不能把哲学归于科学,变成科学的另类表达。科学知识有其局限性,需要由哲学来弥补。科学仅仅触及作为现象的存在物,科学真理通过语言文字来表达,为人的知性和理解力所普遍接受;而哲学真理是存在的真理,借助语言而又超越语言,在自由的心灵中激发印证。
为此,雅斯贝斯反对当时的实证主义思潮,认为它使用科学方法研究科学中的认识问题和逻辑问题时,将哲学建成了一种严格的科学。他也反对生命哲学,认为它完全拒斥了科学,过度依赖生命的直觉。在他看来,哲学并不对立于科学,也不是超科学,而是与科学息息相关,表现为一种完全不同的思维范式:“有一种思维并不具有的科学意义上的约束力与普遍有效性,因而也不具有形式明确、持之有效的认识结论。这种思维我们称之为哲学思维。它令我们认识自身,通过人随之而来的内心行动产生出结果,使我们意识到自身的思想起源,也正是这些思想起源才赋予科学以意义。”
雅斯贝斯认为,科学并不研究终极存在的问题,而这正是哲学命定的任务。他把这种存在叫作超越存在。超越存在是虚灵的,不能用科学方法加以认知,当然,也不能用宗教信仰的方式去抵达。要触及哲学的本质,必须将哲学与其他事物划清界限,作为其自身而获得新生,不仅要与科学区分开来,而且要与宗教区分开来。
“(哲学)与宗教处于一种绝对的紧张关系之中:真正的教徒可以做神学家,但若不改变想法,便不能做哲学家;哲学家不改变想法,便不能做教徒。”雅斯贝斯思想探讨宗教与哲学的关系的内容中,这是提纲挈领的一段话。他认为哲学最初与宗教浑然一体,后来分离,但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宗教是哲学研究的基础之一,是哲学无可替代的内容源泉,哲学应当尊重宗教,承认宗教也是真理的一种显现,二者都朝向一个共同的目标——确信超越存在。这一目标从天启的角度来确认,就是宗教信仰;从思维的角度来确认,就是哲学信仰。自由是人的本性。人愈加自由,生命愈加充实,就愈加意识到,这种意义感并不归功于自身,而是来自超越;自由一定会导向对超越的意识。
在雅斯贝斯的体系中,超越与生存相对而生,没有生存,就没有超越,反之亦然。他由此把哲学理解为一种以自身为起源来探寻终极存在的信仰。在此意义上,作为“哲学性”的信仰者,人同超越存在有着某种亲身性、天然性的关联,但这种关联并没有普遍有效性;本质之物是无从证明的,只有在作为个体的信仰者的体验中,才会探求到那不具有客观有效性的证明。这种理路同宗教信仰一样具有本源性,但有实质性的区别。在宗教中,上帝是感性的现实,人们倾向于把它当作世界中的特种事物来看待;在哲学中,超越存在以一种象征性的密码在世间存在。在宗教中,上帝为启示所把握,上帝的语言对一切人都是客观有效的;而在哲学中,超越存在的语言是语焉不明的,超越之路有赖于每一生存个体的内心行为。
因此,在雅斯贝斯看来,哲学不具有科学的客观性,也没有宗教的直接性,哲学思维是迥异于这二者的超越性思维,这种超越性源于人的自由本性。
“‘哲学的方法即超越对象的方法,哲学就是超越,但由于我们的思维始终受制于对象,所以我们要借助那被思维活动的进程所扬弃之物来进行超越’,所以说哲学是一种以非对象去联系着对象的认识。”哲学瞄准的是一片存在的领域,而不是特定的对象,与这种非对象性对应的是超越一切对象性的思维。这种思维不具有科学意义上普遍有效性,也不具有形式上持之有效、客观明确的认识结果,但能让我们认识自身,通过内心行动产生结果,让我们意识到自身的思想起源,并由此赋予世界以意义。
主客分立是近代以来主流的认知模式,通过这一模式,各门科学获得了巨大成就;但真正的存在在这一模式的彼岸,永远不可能成为人们认知的对象。例如作为绝对的、个体性的生存,就不是对象;它显现在对象中,却不等同于对象,也不遵循任何客观的普遍性原则,任何有关它的理论学说都不可能切中肯綮。另外,现象事物当然也是哲学思考的素材,但这种思考同样不能落入主客模式中,而需要运用超越性思维。另一方面,没有对象就不能思维,任何哲学思想都要落实在语言中,被表述并被传播。因此,雅斯贝斯追溯到一种特殊的表达方式——间接性表达,一种早在苏格拉底那里就已形成的表达方式。间接性改写了哲学的言辞,它不是概念,而是标示;它切中的不是对象性存在,所表述的意旨不可为知性思维所把握。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任何理论都不等于生命本身,而只是对生命的间接表达。间接性意味着这样一种特质:一切被表达的事物,因为是间接的,必然是非实质的;同时,它是实质之物的间接性承载者。对于间接性表达而言,直接之物始终只是媒介。于是,通过这种超越性思维,人们虽然无法把握真正的存在,但却触及了这种存在。
(二)生存哲学
通过超越性思维,雅斯贝斯建构了他的生存哲学。从1922年起,他就谈论生存分析(Existenzanalyse),并根据此在和生存的区分谈论生存阐明(Existenzerhellung)。到20年代中期,他开始使用“生存哲学”这个术语,并且坦率地认为这不是新东西,而是古老哲学的一种形态。他之所以用“生存”二字来标示哲学,旨在强调长期以来几乎被遗忘的哲学使命:从本源上去观察现实,通过内心行为去把握现实。在他看来,人的存在是所有现实的中心,人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切事物,开始意识到人的存在就意味着意识到最终作为一个整体的存在。而这首先应当确立自己的根基,立足于这一根基之上,从中而来,否则就会陷入虚无之中。但在现时代,人们恰恰丧失的就是自身存在的根基。由此,他提出了一种全新的关于人的存在的学说,并称之为“生存哲学”。
“生存哲学乃是这样的思维方式,人力求达到他自身。它也利用专门知识,但同时又超越专门知识。这种思维方式并不去认识客体,而是去阐明和实现思维者的存在。通过超越关于世界的那些坚执于存在的认识,它被带入一种悬置的状态(即采取了一种对世界的哲学态度),从而,它诉诸它自身的自由(即去阐明生存),并通过召唤超越者(即通过形而上学)而为自己无条件的活动赢得地盘。”生存是绝对的核心,是意义的本源。人们对于所有的现实提出的疑问,都是对生存意义的问题而生发的。在《生存哲学》一书中,雅斯贝斯从存在论、真理论和现实论三方面概括了生存哲学的这一基本路径。存在是指大全所代表的至大无外的空间,真理达到向我们显现的存在道路,现实是指那作为目标和起源的存在,是哲学思维的最终归宿。
尽管海德格尔说雅斯贝斯是德国第一个存在主义哲学家,但是,像许多其他存在主义者一样,为了表明自己思想的独特性或不可替代性,他坚决反对自己的哲学被纳入任何一个哲学派别,也不承认自己是个存在主义者,他的著作中也从未出现过存在主义的字眼,对存在主义运动的全部情况了解得很少。
生存哲学和其他存在主义哲学的区别,首先在于其彻底的开放性。雅斯贝斯达到了和他自己思想进行交流的目的。“从集中性来看,他的思维是体系的思维,而从开放性来看,他的思维又是永远不能成为体系的思维。”对于雅斯贝斯而言,根据一种原则建立所有的思想,创造一种“新的”哲学,并非难事,但他知晓其中的局限性,认为所有的教条主义都是一种堕落。“因为思维不仅仅只有一个原则,一个基本问题,一个始基,现实不仅仅只有一个焦点,它们都是无数的、开放的。”生存哲学把生存置于现实的核心,这绝不意味着生存是唯一的现实。生存的结构具有无限的开放性,向世界万物敞开,向自由敞开,向超越存在敞开,这种开放性就是其真理意志的试金石。这种无限的开放,突破了存在主义哲学的内在性和个体性局限,走向了辽阔而高远的空间。如果生存局限于主观性中,自我封闭,自我满足,视自身为绝对本源和最终的存在物,就会变成一种教条式的观念形式。
其次,较之于其他存在主义哲学,生存哲学更加重视传统。雅斯贝斯认为,萨特把人置于虚无之中,从虚无中创造自我,这在哲学和客观知识的意义上是不真实的。既然人处在一定的历史境况中,而不是虚无和真空中,就必须瞭望他的过去。历史传统之于每个个体,始终都是无法摆脱、决定其基本色调的大背景;把握了传统,就把握了自身。人们通过传统发现千年而下的哲学使命,通过传统接受权威的制约,通过传统来理解真理,寻求自我的根源。生存哲学需要从传统中获得滋养,他认为所有当代思想都是分量不足的,必须回到过去的伟大思想,这种思想早就了解一切根本的问题,他的任务就是回忆这些伟大的思想。“为了使伟大的哲学家成为活生生的当下,他仿佛把这些哲学家们变成了同代人。他勇于进入他们的房间与他们进行交谈。”哲学史是一种表现形式,是一个生存的自我在其中思维着、呼吸着的空间,学习哲学史能够引起我们的注意,唤起我们当下自我的觉醒。对于哲学史的考察,就是要吸收不同哲学家在历史上对生存问题的经验和认识。只有本源性的自我被哲学史的各种问题和答案深深打动时,从事哲学才富有意义;否则,只能形成那与己无关的现成之物和空洞肤浅的见解。雅斯贝斯是传统的保卫者,也是传统的改造者,他获益于许多伟大的思想家,改造了他们的思想,使其更合乎时代的要求。
再者,生存哲学比其他的存在主义哲学更重视理性。生存哲学是由生存和理性两点来支撑的,前者表达了深不可测的意义向度,后者表达了真理的客观尺度。对此,雅斯贝斯曾解释道:“‘理性’与‘存在’两词之被选用,是因为它们以最透彻、最纯粹的形式向我们表达出廓清黑暗、掌握生活基础的问题。”质言之,雅斯贝斯的全部哲学都是从不同角度来阐释理性和生存问题。对于他来说,哲学始终是一个不可完成的永恒任务,必须使用逻辑和概念的工具,但这种工具也无法最终达到存在,而只有在说不可说之神秘中来把握现实的存在。“通过克尔凯郭尔我才获得了生存这个概念,这从1916年起成了我的一个标准。用它来理解我一直为之焦躁地尽力想理解的东西,但是理性的概念和要求具有同样的力量。通过研究康德,‘生存’概念现在变得越来越清楚了。”雅斯贝斯认为,理性是哲学思维的真正工具,是西方哲学的古老本质。哲学史就是理性的王国,一切时代的伟大思想家都从理性的王国向人们言说。理性的领域辽阔无边,至大无外,一切素材都能含纳其中,进入观念的秩序;如果丧失理性,哲学也就不复存在了,成为主观性的梦呓。雅斯贝斯的哲学使命就是继承古希腊以降的伟大传统,在对理性秩序的思考中,赋予哲学以一种客观化的品质。当然,较之逻辑上的明晰性,他更追求存在的明晰性。
在辨析了生存哲学特点的基础上,需要进一步阐释生存哲学与理性哲学、世界哲学及政治哲学的关系。
雅斯贝斯的哲学思想比较繁复,且前后期有风格上的变化。生存哲学作为一种从内心行为来把握现实的思维方式,贯穿了雅斯贝斯全部的思想历程,但作为一种偏重生存阐明的思想体系,主要集中在他的前半生。以《哲学》为代表的前期思想主要对存在作生存意识的阐明,运思的重心是“生存—超越”这一构架。雅斯贝斯后来逐渐觉察到自己思想中的心理化倾向比较严重,从1935年的《理性和生存》到后期未竟的《哲学逻辑》,他逐渐强调了理性的作用,认为“只有在逻辑中才能探清真理与存在都在其中被给予我们的那些领域”。理性和生存的互动奠基了后来所有的哲学思考,这使他后期的哲学更具普遍意义和可交流性。雅斯贝斯后来提出了大全理论,对存在论作新的探求,也为所有的哲学活动展开无限的空间,所以他后期的思想开始转向“理性—大全”这一构架。当然,这一转变不是雅斯贝斯思想的断裂,而是他基本运思的转向、深化和完善。对于雅斯贝斯而言,生存哲学和理性哲学在根本上是一致的,二者殊途同归,且生存性的基础对于哲学的合理性有着不能取消的决定性。
二战之后,他的思想视野比前期更加宏阔,更多地从世界哲学史的视角来思考哲学问题尤其是政治哲学问题,力图通过一种普遍性的思维模式来建立自由的世界秩序。
“以贯穿我整个一生的思考为基础,我在写作《哲学的逻辑》时,处于这样一种精神氛围中,即从基本知识的抽象性中把握在一切情况下所具有的真正的具体性的倾向。确实,只有在逻辑中才能探清真理与存在都在其中被给予我们的那些领域。”在后期世界哲学的构建中,雅斯贝斯深信有一种世界逻辑可使人类自由交流,人类面临的任务就是把哲学思维从倏忽即逝的对象世界中解脱出来,使其在世界哲学的思维模式中统一起来,进而实现哲学的大同。1937年,雅斯贝斯就制订了世界哲学史的研究计划,他很清楚,这项宏伟的事业对于单个人来说是不能胜任的,但需要作为任务提出来。在以后的二十多年里,他一直为这项计划而努力。这样,雅斯贝斯就从早期的生存哲学转到了后期的世界哲学。建构世界哲学的逻辑不是知性的逻辑,而是实际生存着的人的包罗万象的逻辑。世界哲学不是与生存哲学相分离的一种哲学,它是人类伟大的共同体中的思维,是要用理性渗透到所有生存中去的思想,以便它本身作为生存也是可以交往的。世界哲学是关于普遍的交往、始终密切关注个人自由的思想,是通过真理、个人的自由和理性使人回到自身并给世界带来统一的思想。
世界哲学与政治相关,政治实践必须与哲学理论相结合。雅斯贝斯的早期哲学将生存作为个人的自身存在置于现实的中心,自由只存在于所有人都是自由的范围中,政治自由以生存自由为条件;在后期,他对政治的现实性提出疑问,寻找一切能使世界联合成为可能的条件,强调个人自由与人类共同体的内在联系。在他看来,政治是人的存在的实现,是一项伟大的事业;但政治必须与哲学相遇,处理个人与共同体、权利与义务、合法性与道德性、自由与权威、秩序与暴力之间的矛盾,让生存获得它的世界性关系,让交往获得它在世界范围的理性联合,让自由扩展为生存自由与政治自由的一体性存在,让世界本身成为现实的中心。唯其如此,政治才能更为清晰透明,人类才能过上真实而自由的生活。
对于雅斯贝斯而言,早期的生存哲学和后期的政治哲学是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尽管各自的着重点有所不同,但基本思路并无二致。他认为自己哲学的根本目的是追求自由,而自由系于无限交往的意愿;交往生发于个体之间,也生发于政治共同体中。政治的原则并非暴力和战争,它应当以交往的意愿为基础。唯有通过交往的意愿,借助理性的力量,真理、自由与和平才成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