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生存的特性

雅斯贝斯的生存概念直接受到克尔凯郭尔的影响，他说：“生存这一概念，通过克尔凯郭尔而具有了一种意义，由于这种意义，我们看到了某种蔑视一切确定知识并具有无限深度的东西。生存不可以用诸存在物的存在的陈旧意义来意会，它要么就什么都不意指，要么就来自克尔凯郭尔所宣称的意义。”康德的批判哲学中的理性本就是雅斯贝斯所一直推崇的，而雅斯贝斯又另辟蹊径，把它收摄于克尔凯郭尔式的不可替代的个体生命体验。而克尔凯郭尔又是从谢林那里汲取了思想和生存的区别，将存在的个体从黑格尔的理念的确定性中提升，直面不确定的神性。

这样，对于雅斯贝斯来说，生存有着匠心独具的自身特质，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非对象性和可能性。

在雅斯贝斯的大全构架中，一切实存本身从根本上说是不完全的、相对的，充满偶然的和暂时的虚无性。如果人们认为实存是一种绝对的完满，那就是莫大的误解。没有具体个人的实质性历史内容，实存就注定是一个空壳。如果它充满了这种个人内容，就会立即获得绝对的重要性和价值。实存作为生存的表现是不可或缺的。通过自由地占有实存，实存和生存结合在一起了，实存成为生存的组成部分，甚至和生存同一了。生存之所以能够和实存结合，乃在于其是一种意义源泉，是一种非对象性存在。

生存是非对象性的，它不是具有明确意义的范畴，不是任何概念的内容。它没有固定的特征，不可定义。因为“生存本身从来不是普遍的……它不是作为一个特殊物可归属于普遍物的那种情况”，它的真正内容永远不能被普遍性所充分地表达，所以，“离开了生存，这些指示(signs)不仅是空洞的，还就是虚无”。

生存在现象中是客观的，同时它又是历史境况中的特殊个体，这种特殊性还需要在普遍的范畴中加以理解。雅斯贝斯寻求一系列生存意义上的范畴来表达，并从康德的相关范畴中有所汲取。不过他另辟蹊径，用生存的实在来代替康德的客观的实在。当客观的实在被因果范畴所决定时，生存的实在是被自由和历史性这一核心概念所决定的；对应于实体的因果性一面，雅斯贝斯称之为生存的交往；对应于客观衡量尺度的是生存的等级、价值和深度；对应于数学上无穷尽的时间，是实存实现的时间。用普遍性的范畴表达不确定的、独异的生存内容是雅斯贝斯的一个独创，第三章将作详述。

生存是一个指示，它所意味的不是个体的生机、抽象的理解力或精神，而是个体自身，是它同自身的关系，是个体在超越面前，在他的自由和本真中对自己的领会。生存只有在本真的自我意识中才是真实的，因而它是人的本质属性，而不是自然属性。只有人类才有生存，世界上的其他事物是没有生存的。这不是说其他事物不存在，而是说它们以迥异于本真的人的存在的方式存在着，只有人靠内在的自我起作用以实现自己。生存的自身存在是无条件的核心，是个体中的始基，是人据以思考和行动的根源。

由此，生存是一种切己的自我存在，这种切己性决定了它永远不可能被视为思考或认知的对象。它是内在的生命体验，是个体无所依凭的决断；它在世界之中，但不局限于世界加于它的界限；它并不放弃经验实存、一般意识和精神，只是赋予它们以意义而包容或超越它们。这种作为自我切己性的生存也可视为大全的一种样式，但生存作为大全样式与其他的样式有着质的不同。生存是一切大全样式的生趣之所在，是大全能真正被领悟的契机之源，所有其他的大全样式只有触及绵绵不绝的生存，才不至于浮游无根而落于空洞枯寂。

除了非对象性之外，生存的另一主要特质是其可能性。生存与自身发生关系的同时，必然也内在地趋向他者——其他与之有交往的生存和超越，并在这进程中反思自己，趋向自我存在的实现。这种对自我的趋近不能一劳永逸地获取，而是保持为永远的可能性。因此，雅斯贝斯经常称生存为“可能的生存”，将之表述为“它是思想和行动的源起，永远不能变成一对象，它总是与它的自我和超越相关联”；或者，“它是历史性的特定个体，它的具体性是不可穷尽的、不可被最终界定的”；或者，“自我的存在被称为生存，因为我不能确定地知道我自己，我只能在抵达自我实现或迷失我自己中选择。生存是我的所是和所有向我们显现为真实的事物的轴心，因而也是上述各大全样式的动力和基础”。

可能性生存的本质特征在于，它寻求一种真正成为自身的存在，这是生存无可逃逸的使命。因为人在经验存在中没有根基，在各种特定的知识和认知对象中，甚至在交往中，人都不能发现根基——自己的所是。“生存是自由的，生存在自由中能够寻求自己真正的存在。当人们放弃这种对存在的寻求时，就不能成为自己了。”当生存以开放的胸襟拥抱广阔的世界时，它能自作反思，有所担当。它永远处于未完成状态，是因为它从不自限于某一特定界限，不可以有限视之，也不可以无限界说。对于雅斯贝斯而言，生存之所以为生存，是因为它能反省自身的界限并随时突破，趋于无限。

生存因其可能性而寻求实现自身，生存存在于成为自身、实现自身的过程之中，“我从它（生存）的可能性而存活，只有在它的实现中我才是我自己”。生存自身的实现是永远不能完成的，呈现为无限的开放性。生存通过自身无条件的决断而实现自己，无条件性意味着，只有当人具有绝对充分的确信时，生存才能在他身上实现。这种确信来源于绝对性的超越，这超越指向虚灵的超越存在。无条件性在雅斯贝斯那里被特别强调，他认为生存与超越有着根本的关联，生存只存在于与超越的关系之中，通过超越、人知道了自己作为生存是被给予的，而不是全然自我创造的。在与超越关联后，生存自身不断超出自身，自身存在趋近存在自身，在时间之中趋向永恒。当生存在企望超越、凝视永恒时，它的灵明之光开始在大全的无限空间中弥漫开来，生存的实现的目的就在于它在大全中的充盈。

因此，在雅斯贝斯的生存哲学中，生存是独立的，面对世上的一切威权，它是自律的。但另一方面，生存契接于超越存在，是超越存在的一种根基；生存对超越存在至高无上地服从，乃是把人带到他自身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