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路茫茫
裴适真在幼安面前摊开手掌,几根从未见过的草药躺在他指节修长的手上,杂叶都已经仔细修剪掉,连根须都冲洗得干干净净:“这种草生长在沙漠背阴处,一定要在土里被风吹到半干的才有效,这些是我亲自选的,每晚取一点煮水喝。”
幼安接过来握在手里,用手指轻轻摩挲干枯的草茎,不知道究竟是替自己欣喜更多,还是替裴适真欣喜更多。
裴适真跟商队中间的三教九流同吃同睡了几个月,见多了他们彼此间嬉笑怒骂,此时见着幼安露出安宁的笑意,只觉得整个身心都跟着放松下来,一句玩笑话就这么水到渠成地从他口中说出来:“可别当破草根扔了。”
幼安心里更加惊诧,却生怕在脸上有丝毫诧异表现出来,会惊散了裴适真难得的从容对答,含笑接着他的玩笑话说下去:“我不会的!我又不傻,这个季节,哪里会有这么干枯的破草根?”
再平淡不过的闲谈话语,对裴适真而言却意义非凡。也许裴适真从此真的可以如常人一样,有朋友、有妻儿,官至紫服。不知怎的,她欣喜之下,忽然想起李旦说过的话,事情总还没到最糟的地步,坚持一下,或许就会有转机。
裴适真含笑看着她,很想抬手揉一揉她的头顶,可是他记得幼安说过的话,那是很失礼的行为,仍旧一动不动地说话:“这些药只是暂时缓解你的症状,不会继续恶化,我会再帮你想其他的办法,给我点时间。也许你不知道原因,但是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健康。”
他看见幼安微笑着点头,心中只觉得无限安宁,原来顺畅地说出话来,感觉这么美好。他从前晦暗的人生,好像忽然射进了一束光亮,一切都焕然不同了。即使只为眼下这短短一瞬,这几个月来经历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为了面前这个人,这些年来经历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连他自己都有些无法理解,怎么会有如此执着的念头。
因为废太子而萦绕在幼安心头的阴云,随着时间的推移,终究还是散开了。从西域归来的裴适真,仍旧是含凉殿里的常客,天后很喜欢听他讲述西域的趣事,妖娆的胡姬如何躲开人贩子的纠缠,拖家带口的牧民怎样从唐军手里换一点想要的东西。
脱胎换骨之后的裴适真,从前那副清冷如仙的气质仍旧改不了,搭配上思维敏捷的头脑,简直令人无法自拔。含凉殿里的宫女,几乎见了他便挪不动步子。
自从裴适真回来,太平公主来含凉殿的次数,明显比从前增多了,有时甚至从早到晚地逗留在这,专门等着他来晋见天后时,跟他搭话。自从上次在润春院,裴适真当面拒绝了她的暧昧举动后,一直对她十分淡漠,太平公主却丝毫不曾恼怒,只是越发激起了想要征服这个男人的念头。
幼安几次看着太平公主故意没话找话说,裴适真却只是一脸冷淡,不知道这事情会如何收场。
一连几天,她从小山一样堆积的文书里抽身返回住处时,都已经快到子时。到第四天,她已经头昏脑涨,只想一头倒在床榻上,昏睡一天一夜。
刚解了外衣,幼安忽然借着月光,看见自己的床榻上似乎放着件东西。她心里起疑,自己从来不会在床榻上放什么东西,小心地走过去,掀起帘子一眼看过去,险些惊叫出声。
床榻上放着一个精美绝伦的人偶,看样子价格不菲,那人偶穿着宫中内弘文馆女官的衣裳,发饰与幼安平常的装扮很相似。只是那人偶的眼睛被挖掉了一只,胸口还插着一把刀,两处伤口处涂了鲜红的颜色,活像血液汩汩流出。
任谁在自己床榻上见着这种东西,也会觉得万分恐怖。
幼安心里知道,这是四郎君叫人放过来的。她拜托裴适真找药的事情,已经被四郎君知道了,四郎君是在用这种方法警告她,要么听话,要么死。
她找了一块旧布,抖着手把人偶包起来,想拿到后院埋了,又不放心,谁知道四郎君有没有后招,万一被人发现了,说成是巫蛊之物,真是百口莫辩。
幼安把那东西拢在身边,用两只手牢牢捧住,却又不敢抱在胸前,凝神想了片刻,把那东西直接丢在了房门口。
一味躲着不是办法,她在明处,四郎君却不知道在哪个阴暗角落里盯着她,她根本就无处可躲。她只能赌一把,赌自己对四郎君来说还有用,重新获得他的信任,然后等待时机,给他致命一击。
幼安步履沉重地踱回床榻上,却瞪大了眼睛根本睡不着。等到寅时,外面半点声响都没有,她实在忍耐不住,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把门推开一条小缝。
门外已经空空荡荡,那个人偶已经消失不见了。
幼安无力地倚着房门,只觉得心飘忽在半空中,她对四郎君来说,的确还有用处。可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能怎样给他致命一击。
夜里睡得太迟,第二天自然就没办法早早起身,幼安还在床榻上,便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吵闹声。
她披衣坐起时,整个头都酸痛难忍,一开门看见苏冰清正从门前经过,便叫住她问:“发生了什么事,这么大声吵嚷,惊扰了天后如何是好?”
苏冰清走到幼安面前,稍稍屈膝:“天后今天早起便出去了,这会儿不在殿内。外面是几个天后带进宫来的宫女,嫌我们晒书占了她们的地方,这才分辩了几句。”
幼安这才看见,苏冰清的眼睛红红的,显然刚才也跟那些宫女吵嘴来着。
天后带进来的这些人,起先还规规矩矩的,时日长了,仗着时常能在天后面前说话,以后又是准备嫁给皇子的,如果能去太子府上,说不定也能是良娣之类,便越发趾高气昂地不把内弘文馆的书女们放在眼里。
偏巧内弘文馆选的人,都是平素爱读书的文静女子,论起小肚鸡肠地斗心眼、使绊子,根本不是这些户婢出身的对手。这些宫女在天后面前并不放肆,专挑这种天后看不见的时候闹事,内弘文馆吃哑巴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幼安眉头一皱,匆匆拢了一把头发,对苏冰清说:“方才在哪,带我过去看看。”
苏冰清就是一个最典型的文静书女,满腹经纶,吵架的时候却是一个字也派不上用场,看幼安脸色不善,反倒劝解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已经把书都挪走了,今天要处理的文书还多着,大人不如睡会直接取内弘文馆。”
幼安摆手示意她不必说了,只朝门一指,坚持让她带路。
苏冰清没法子,只好走在前面,引着幼安去了含凉殿侧面的一处空地。这处空地四面开阔,一天之中有大半天日光都很好。从前这些户婢出身的宫女和内弘文馆各用一半,倒也相安无事。
今时今日,空地上宫女和书女遥遥相对地站着,摆出一副对峙的架势。正中地面上,几盆花已经砸碎了。
幼安上前发问:“谁能给我说说,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
团儿也站在那群宫女中间,见来的是幼安,便稍稍侧过头去,不与她视线相接。宫女中间走出一个面庞圆润的人来,对着幼安潦草地摆了个见礼的姿势:“我们也是奉天后的意思,采买了些新鲜的花来,今天本来打算摆在这,让花见见日光。可是有几位姐姐来晒书,碰翻了我们的花盆,我们倒不是成心找麻烦,只是总得问问缘故,姐姐们莫不是对天后的旨意有什么意见?”
苏冰清听了这话,当下就急了,对幼安说:“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她们一来,就嫌我们晒书占的地方太大了,争吵推搡,那几盆花就倒了,是谁碰倒的,根本就说不清楚了。她们搬进来的花那么多,怀了几盆而已,哪里至于影响什么了,就是小题大做,找我们的麻烦。”
幼安听完了她的话,也不评断,仍旧看着那个宫女问:“这几盆花,看样子是不能留了,依你说,要怎么样呢?”
那宫女见幼安生得年轻,说话又温吞吞的,只当又来了一个好欺负的,回身跟自己身边的人低声商量了一下,转回头来说:“这花买进来是三个钱一盆,弄坏多少,总得有个赔偿的意思吧。”
幼安抬眼扫了一圈那些宫女身后的花,大致估计了一下数量,又问:“这次采买的花,都在这了。”
那宫女得意洋洋地说:“是呢,原本数量是刚刚够的,现在损坏了几盆,我们还得赶紧去买了补膳个,也不知道还赶得及赶不及。”
幼安对她喋喋不休的话置之不理,又抬眼在人群中间扫了一圈:“三个钱一盆,你们也都同意。”
那说话的宫女,平日里本就是个领头的,这会儿其他人自然也都顺着她的话点头应了。
幼安回身对苏冰清耳语了几句,苏冰清当下便惊呼出声:“大人,你这是何必……”幼安抬手止住她要说的话,只叫她快去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