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之所以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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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写作和冒险

艾莉森·麦克劳德 (Alison Macleod)

短篇小说篇幅小但容量大,这是事实,如果我对此有异议,那是我在说谎。承认这点很重要,因为这就是我伏案良久,却迟迟不能动笔的原因,我该写点什么才能客观公正地表现出短篇小说的“大容量”呢?我该怎么表述才能既不剥离其形式的神秘外衣,又能说清其创作本质?

我愿意给你们提供一些有深度且实践性强的建议,如果你想把故事融入生活,就需要它。我们要向那些还健在的或已逝去的作家学习小说创作的技巧,但不能仅限于此。我还想说,每部问世的作品对读者来说都意义重大——每个故事包含的内容总是远远大于文字构成的总和——这对作家来说,无疑是一种信念的冒险。如果让我只用一句话来说明,那就是:如果不愿冒险,你将一无所获。

小说家弗兰纳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写了许多深刻的作品,她说过的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好故事就是,当它逃离你后,你还能不断地在其中看到越来越多的东西。”我赞同她对于“逃离(escape)”“脱离(on the get-away)”“分离(break out)”或“逃跑(on the run)”这一概念的强调,“邦妮和克莱德”(Bonnie and Clyde)定义了何为伟大的故事。我赞同这种观点,因为事物只有在拥有生命力时才能发生“逃离”行为,伟大的故事就是这样。匪夷所思却令人振奋的是,这些故事存留了下来,这就是我想说的:一旦故事被带到这个世界,或者,说得更令人兴奋些,当你创作出它们时,这些故事已然超越了你自身的生命。我写作,首先是为了那种感觉——那种神秘的感觉,这是大脑的化学反应,它会记住一些令人激动的事。伟大的故事,就是当你读完了才能意识到你一直在屏住呼吸。

我从准备写这篇文章开始就希望跟读者坦诚相见,所以我得表达清楚,我耗费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困在那里,不知道该从哪里写起——因为,正如我所说,短篇小说虽然篇幅短,但容量大。一个晚上的时间,我经历了无聊(深夜喝了太多脱咖啡因的黑咖啡,无所事事地浏览网页),到沮丧(拔扯手指上的倒刺),再到略感绝望(我为什么要接受这个任务?)……起初,我觉得我应该写一些既优雅得体又通俗易懂,同时极具权威性的东西,接着我决定写写创作灵感及敏锐的洞察力,灵感在写作时有点难以把握,但如果运气好,我也能得到。

但说到创作风格,却没有这么简单,光是真诚不足以形成风格。

所以我起身关了电脑,关了灯,洗了个澡。每次我写不下去时,都会这么做。

我的浴缸没什么特别之处,换句话说,它很普通,我每周换洗的衣服都晾在浴缸上面的一个20世纪30年代的架子上,这个架子靠一个滑轮系统支撑,浴缸边上放着一台旧晶体管收音机。昨天晚上,我收听了当地商业电台制作的《深夜爱情》(Late Night Love)栏目,我需要感受布莱恩·亚当斯(Brian Adams)、莱昂内尔·里奇(Lionel Ritchie)和席琳·迪翁(Celine Dion)歌曲中描述的爱,这没什么好说的。

我仔细查看了浴室的墙,看有没有发霉,这里比较容易发霉。我只是想知道,发霉是否只意味着出现霉菌,我的浴室会让我得肺癌吗?在浴室里,我又仔细观察了肚子,看看这些天是胖了还是瘦了,我查看了乳头,我姐姐说乳头会随着年龄增长而变白,这是真的吗?

这些事我不该告诉你,我们是陌生人,如果我们有机会见面,我宁愿我洗澡时的画面不要在你脑中闪过——我相信你也有同样的感觉。但我愿意冒这个险,因为这是作家们需要做的,他们需要无所畏惧,不用担心人们会怎么想,只需要坦诚相对。面对文字,他们必须是真实的。有时,他们需要弄清楚被遮掩的事情,需要说出那些可能无法言说,甚至无从表达的东西,这不是为了引起震惊或故弄玄虚(那样的故事不会持久),只是因为这往往是真实地讲述故事的唯一方式,是获取难以捉摸的真相的唯一方式。我不是第一个想起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话的人:“陈述的基本准确性是写作的唯一道德准则。(Fundamental accuracy of statement is the one sole morality of writing.)”

我之所以描述浴室,是因为尽管它不起眼,从浴缸里看到的景象也并不鼓舞人心,但我经常会在这里想到写作是多么的神秘。它就在那里,一旦我陷入沉思,一旦我盯着墙壁及墙上剥落的油漆,一旦我放弃寻找恰当的想法、线条或图像的希望时,那些正确的想法、线条或图像就会不期而至,这感觉就像是与比我庞大很多的物体擦肩而过,对此我一直心存感激。当然还有其他的解释——关于大脑及创造性思维运作方式的,更理性的解释——但是故事有它们自己的规律,这些规律往往超越了已知的事实。当我走出浴室时,这篇文章的开头已经出现:“短篇小说篇幅小但容量大,这是事实,如果我对此有异议,那是我在说谎。”

现在将近凌晨两点,我又穿好衣服端坐在桌前,手里的笔在纸上几乎是自动地移动。所有故事——包括眼前要写的这个——都会用自身内在的要求牢牢套着作者,让作者跟随它的节奏。这听起来很奇怪,但我不在乎,也可能我在乎——我想我可能是在乎的,如果我不在乎,那事情就太容易了,但我更在乎的是在写小说时讲述真实的东西。

我的手悬停在键盘上方,我是不是过分认真、头脑发热了?我像一个电视上的布道者吗?

别瞎想了,艾莉森,尽管写吧。

想象一下,在你的小说里,邦妮和克莱德开车在出游的路上,车里弥漫着舒适的寂静。克莱德用膝盖顶着方向盘,腾出手来打开一瓶啤酒,邦妮把腿向上伸直,依次脱下沾满灰尘的靴子,再把脚搁在仪表板上,低头皱眉看着精纺袜子脚趾部位的洞。车窗外,一片生机盎然,树木以每小时四十英里的速度摇曳而过,阳光反射到汽车的引擎盖上。“这小说会怎么发展?”她说。其实她只是想说点什么,她并不怎么在乎这问题的答案,她脑中想着的是自己那双漂亮的腿,还有克莱德那天早上把她抱到他胸前的样子。那些树飞快掠过,这一天可能永远过不完,他向她诡秘地一笑,说:“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这就是写小说要冒的第一个风险,你要甘愿面对这种未知,甘愿让前一个句子创造或生发出下一个句子。如果刚开始写,你就知道了想说的一切,那它就不是小说,而是一条信息,可能它在很多方面看起来都不错——流畅、构思精良,甚至时尚——但是它却没有要被留存下来所必需的能量,它没有那种紧迫感和意愿,而这些才是读者在乎的,才会让你的小说在最后完成时与新生活产生共鸣。在你写作时,无论是用过去时还是现在时讲述, 风格无论是含蓄内敛还是前卫深沉,你所感受到的风险和不确定性都被催化成紧张、专注及恍然大悟,这是一部优秀小说提供给读者的鲜活品质。

永远不要自信地以为每一部小说都可以完成,我们总应该有承担风险的能力,就像有时在公路上开车,没有携带地图一样——我们会担心、恐慌、停下来思考,一点点拓展技能,和小说中的人物共呼吸,跟随他们去发现,去探索,有时候我们比他们知道更多前面的路况,有时比他们知道得更少——所有这些都是推动故事向前发展的动力。

别误解我的意思,我们绝对需要学习写作技巧,付出努力,从其他作家的作品中学习(而且会收获很多)——带着谦卑的态度。每一部优秀小说都是在逆境中打磨成形的,很多东西之前没有,但你看现在,存在这样一个丰富的文学世界,有不同的思想,不同的想象力,不同的生存意义,不同的做人的真谛,有谁能比小说作者更感同身受地理解这一文学壮举,以及它所需要的技巧呢?但与此同时,我们应该告诫自己,短篇小说的写作某种程度上仍是一种“未知”的行为。可以说,故事本身比我们知道的更多,我们需要训练想象力去接受它的暗示,关注那些令我们脊背发凉的感觉,那些我们醒来时嗡嗡作响的画面,那些我们从浴缸中踩出的线条。

因此,甘愿面对未知是我们作为小说作者所冒的第一个风险,当然还有别的。

如果我写一篇小说,讲述一个女人在接受电休克治疗期间爱上了她的麻醉师,那么我的学生、邻居或老板是否会怀疑我有心理健康问题?如果我写一个困惑的19岁女孩,她发现自己被一个垂死(随后死去)的男人所吸引,读者是否会认为我也有过类似的困扰?如果我写一对年轻夫妇,他们受到2005年7月伦敦爆炸案的影响,评论家们是否会质疑,我有什么权利创作一个没有亲身经历过的真实悲剧?如果我描写一个女人高潮时两腿之间出现了球形闪电,朋友们会不会私下里认为我很奇怪?如果我写一篇实验小说,使用了美国免签表格上的那些古怪问题,当我把它发给那位有名的文学编辑时,她是否会认为我显得不成熟?

你可以找到很多理由不去写这篇小说,但如果你不写这个而去写另一个毫无风险的故事,那会是一场更大的赌博。

我不是说我的学生、邻居、雇主、读者、评论家或编辑让我或多或少产生了以上顾虑,我也并非想让所有人——确实是所有人——都为这种冒险行为喝彩,除了少数几位同类作家外,其他作家也可能会认可,风险是不可预测的。我之所以说这是冒险,是因为在小说完成后,我们很容易会回顾开始,然后想:我是不是很胆大,很有开创性?但是,胆大和鲁莽之间有一条微妙的分界线,无论你经验多么丰富,在写作时都很难确定两者之间的区别,你只能冒险尝试,但要明确两件事:1.你做这件事理由正当(并非为了煽情、噱头、自我张扬或炫耀);2.写作时你要竭尽所能,用你所有的天赋、技巧和精力来完成这个任务。

确定是个任务吗?

我们再来谈谈庞德所说的“基本叙述的准确”,即思想的准确性、情感的准确性,或者更简洁地说:真实。无论是充满肮脏黑暗的现实主义还是达利式的超现实主义,我们都需要真实地面对生活,这是作家的职责。

但是,让我们超越小说写作的范畴,来看看我们冒险的原因,而非作者必须诚实写作的原因。在生活中,我们冒风险、下赌注时的果敢或怯懦——都揭示了我们是谁,因为它们表明了我们真正想要或需要的,揭露了我们以及我们所创造的角色的本质。亚里士多德说过,“性格即欲望”,在小说中,就像在生活中,得到我们渴望的东西往往需要付出代价。

诗歌包含很多东西,但其本质关乎语言与意象;小说也包含很多东西,但首先得有一个故事的架构;短篇小说包含语言、形象及事件,但其本质则关乎人物。短篇小说的情节无非是一个人物或几个人物的行为,它是一种形式之美,能给我们带来异乎寻常的私密感。

人都是有欲望的,而欲望有时十分危险。人们实现欲望的能力通常会受到限制。在小说里,特别是在人物身上,随着故事的展开,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复杂情况,但是所有这些复杂的情节(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称之为情节)都只是为了更集中更清晰地向读者展示小说中人物的欲望,以及在欲望支配下人物原本的样子。V. S.普里切特(V. S. Pritchett)说,短篇小说应该捕捉人物“在爆发点”时的样子。在优秀的小说中,生活的本质被揭示——通过悲剧的、滑稽的或荒谬的方式——为了让人物自己,更准确地说,为了让读者,看到。在某个灿烂明亮的时刻,我们见证并理解了另一种生命的真谛,这一时刻被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称为“顿悟”(Epiphany),也被约瑟夫·奥康纳(Joseph O’Connor)称为“安静的炸弹”(Quiet Bomb)。

坦白说,用一段话来说明一个好故事的“兴味”何在对我来说很容易,但要真的写出来却很难,我很清楚这点。

我总是喜欢写那些会受到禁忌之诱惑的人物。禁忌之诱惑会给角色带来风险,也会给作为作家的我带来风险。但让我很感激的是,禁忌之事、禁忌之人、禁忌之境能立即创造出一个复杂的情感世界:一个既充满魅力又充满羞愧,既充满渴望又充满罪恶感,甚至充满恐惧的世界。矛盾的情感是故事的燃料——它们可以即时提供故事中对立情绪所需要的张力,而且,在所有纷繁混乱中,它们是真实的,尤其是在生活中。我翻看笔记本,看到了我之前写下的想法和随手画的图片:

 

· 一名自称是艺术爱好者的人受到审判,指控理由是,他用涂着红色唇膏的嘴亲吻一幅价值200万美元的油画,毁坏了这幅画。

· 酒店住客中裸体梦游者的数量激增,导致该国最大的经济型连锁酒店之一要重新培训员工,以应对深夜裸游行为。

· 布莱顿的一名出租车司机告诉H先生,他最害怕的是,有女人会在他的出租车后座上脱光所有衣服。

· 艾伦别无选择,只能在商场的长椅上给埃维喂奶。一群十几岁的男孩在远处偷偷地盯着看。

· 圣诞节,5岁的杰克拿着一个已经用完了卷纸的大纸筒,把它夹在两腿之间,说:“简姑妈,看我的私处多大。”简姑妈82岁了。

 

犯罪行为当然是禁忌的,但最禁忌的行为绝非犯罪的行为:咒骂、黄色杂志、公开场合母乳喂养、 葬礼上的笑声、地铁上盯着别人看、聚会场合口无遮拦、自慰、想象父母做爱的场景、在自行车棚后亲吻或吸烟,等等。亲吻画布虽然非法,但出发点其实很简单——这种行为有些疯狂,因为有些人渴望触摸一件艺术品。打破禁忌的欲望或对禁忌被打破的恐惧(就像出租车司机的例子)在小说中最有张力,尤其当这类行为是我们熟悉的具体的行为。

作为作家,如果我们能够看到、听到、触摸到吸引我们的那些人物的禁忌、感觉,以及具体的行为、地点,我们就能了解那些人物是谁,故事能从哪里开始,为什么他们会被吸引、到底是什么吸引他们、他们有什么损失、对什么感到内疚或害怕。如果每一个问题都问问自己,你的思绪会更活跃。在开始写故事前,每个问题都写一段。此外,试着在纸上写出角色受到诱惑的禁忌:《花花公子》? 某人带锁的日记? 教堂祭坛后面的圣酒?某人妈妈的服饰?

也许你童年时某个地方是禁忌?禁止儿童玩耍的镇上垃圾场?学校教职工休息室?异性的公共厕所?你父母的卧室?

也许某个人是禁忌,她限制或禁锢过你?他权力很大?他是老师?牧师?刚分娩后的妇女(在某些文化里)?情人?为什么?

在小说里,禁忌首先会即刻引发欲望,其次是展现复杂性——这是推动故事发展所必需的两个要素。无论对于喜剧还是严肃文学,禁忌都暗示了人物的“其他面”,它们可以揭开真相,展示复杂性、双重性、邪恶感以及神秘感。在情节方面,禁忌引发压力、困境——人物需要采取行动并做出决定。小说中的人物被这些复杂性所考验,而随着被考验的过程,人物自身会被越来越充分地展现给作者和读者。人物需要行动表示他们已做出选择,选择带来结果,而在优秀的小说中,结果往往会带来启示——这又是一枚安静的炸弹。因为,当我们冒险写一个禁忌的话题时,除了有可能产生羞愧、迷恋、欲望和恐惧外,我们还可能产生一种神圣感,这很矛盾,而“禁忌”这个词在词源上的不纯洁性也暗示了这种感觉。

创作出最优秀小说的作家都明白这一点,在契诃夫的小说《牵小狗的女人》(Lady with Lapdog)中,德米特里奇·古洛夫和安娜·瑟吉耶夫娜的生活被一段假日露水情缘所改变,这段情缘不合法,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次经历改变了他们的一生。

很可能是偶然,奇怪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那些重要的、有趣的、必然会发生的事,那些由于诚实而不愿自我欺骗的事,那些构成一个人生命本质的所有事,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德米特里奇和安娜彼此相爱,亲密无间,就像夫妻或密友那样彼此相爱,他们由衷地感到,他们命中注定是天生的一对,但他已经娶了妻子,而她已经有了丈夫……他们互相原谅了对方不怎么样的过去,也坦然面对了彼此现在的一切……这是他们在小说中的“阴暗面”,要知道写小说并非传道……我们甘冒风险,去探寻真实生活的本质,通过描述平凡婚姻里难得的感动,使小说变得宏大,从而引起读者的共鸣。在故事中,真实通常关乎生命力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