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97]
柳
柳阴直[98]。烟里丝丝弄碧[99]。隋堤上[100]、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101]。登临望故国[102]。谁识、京华倦客[103]。长亭路[104]、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105]。 闲寻旧踪迹[106]。又酒趁哀弦[107],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108]。愁一箭风快[109],半篙波暖[110],回头迢递便数驿[111]。望人在天北[112]。 凄恻[113]。恨堆积。渐别浦萦回[114],津堠岑寂[115]。斜阳冉冉春无极[116]。念月榭携手[117],露桥闻笛[118]。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这首词题为咏柳,其实并非一般的咏物之作,而是借柳起兴,引出送别的主题,并寄寓作者长期旅居京都的厌倦苦闷情绪。全词分三叠。第一叠从隋堤上的柳阴落笔,抒写作者多次登堤送别的羁旅思乡之情。第二叠由眼前的离宴转而设想别后的寂寞和凄凉。“愁一箭风快”以下是从行者设想。第三叠“渐别浦萦回”起从送者设想。自“念月榭携手”以下总写别后相互思念的情景,从而结束全篇。这样通过多层次、多侧面的铺叙,反复吟叹,欲吐又吞,以倾诉作者临别忧伤和抑塞难舒的羁旅愁情。据南宋毛(jiān间)《樵隐笔录》载:“绍兴初,都下盛行周清真咏柳《兰陵王慢》,西楼南瓦皆歌之,谓之《渭城三叠》。以周词凡三换头,至末段声尤激越,惟教坊老笛师能倚之以节歌者。”可知当日传唱之盛况。
《碧鸡漫志》:世间有《离骚》,惟贺方回、周美成时时得之。贺《六州歌头》《望湘人》《吴音子》诸曲,周《大酺》《兰陵王》诸曲,最奇崛。或谓深劲乏韵,此遭柳氏野狐涎吐不出者也。
《樵隐笔录》:绍兴初,都下盛行周清真咏柳《兰陵王慢》,西楼南
瓦皆歌之,谓之《渭城三叠》。以周词凡三换头,至末段声尤激越,惟教坊老笛师能倚之以节歌者。其谱传自赵忠简(鼎)家。忠简于建炎丁未九日南渡,泊舟仪真江口,遇宣和大晟乐府协律郎某,叩获九重故谱,因令家伎习之,遂流传于外。
《草堂诗余正集》:快匀。“闲寻旧踪迹”以下不沾题,而宣写别怀,无抑塞。“斜阳”句淡宕有情。
《介存斋论词杂著》: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歌,南宋有无谓之词以应社。然周美成《兰陵王》、东坡《贺新凉》,当筵命笔,冠绝一时。碧山之《齐天乐》咏蝉,玉潜之《水龙吟》咏白莲,又岂非社中作乎?
《宋四家词选》:客中送客,一“愁”字代行者设想;以下不辨是情是景,但觉烟霭苍茫。“望”字、“念”字尤幻。
《白雨斋词话》:美成词极其感慨,而无处不郁,令人不能遽窥其旨。如《兰陵王》“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二句是一篇之主,上有“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之句,暗伏“倦客”之根,是其法密处。故下文接云“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久客淹留之感,和盘托出。他手至此,以下便直书愤懑矣。美成则不然,“闲寻旧踪迹”二叠,无一语不吞吐,只就眼前景物约略点缀,
更不写淹留之故,却无处非淹留之苦。直至收笔云“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遥遥挽合,妙在才欲说破,便自咽住,其味正自无穷。
《云韶集》:意与人同,而笔力之高,压遍今古。又沉郁,又劲直,有独往独来之概。
《谭评词辨》:已是磨杵成针手段,用笔欲落不落。“愁一箭风快”等句之喷醒,非玉田所知。“斜阳冉冉春无极”七字,微吟千百遍,当入三昧,出三昧。
《艺蘅馆词选》:“斜阳”七字,绮丽中带悲壮,全首精神提起。
《海绡说词》:托柳起兴,非咏柳也。“弄碧”一留,却出“隋堤”;“行色”一留,却出“故国”;“长亭路”复“隋堤上”,“年去岁来”复“曾见几番”,“柔条千尺”复“拂水飘绵”;全为“京华倦客”四字出力。第二段“旧踪”,往事,一留;“离席”,今情,一留;于是以“梨花榆火催寒食”一句脱开。“愁一箭”至“数驿”三句,逆提;然后以“望人在天北”合上“离席”作歇拍。第三段“渐别浦”至“岑寂”,乃证上“愁一箭”至“波暖”二句,盖有此“渐”,乃有此“愁”也;“愁”是逆提,“渐”是顺应。“春无极”正应上“催寒食”;“催寒食”是脱,“春无极”是复。“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是“离席”前事;“似梦里,泪暗滴”,仍用逆挽。周止庵谓:“复处无脱不缩,故脱处如望海上仙山。”词境至此,谓之不神不可也。(罗校本)
乔批《片玉集》:古今绝唱,必须记诵。第一过变入情。“望人”句,两宋词人有作一四字句,有作二三字句,仍应是一四字句。“渐别浦”以下又回入景,此神力也。
夏闰庵云:有此二语(指“梨花”句和“斜阳”句)顿挫之力,以下便一气奔赴。(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