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赤杨岗
风在吼,马在叫,
黄河在咆哮,
黄河在咆哮,……
——抗日歌曲
一
在黄河南岸豫东大平原上,有一个人口稠密的大村子名叫赤杨岗。这赤杨岗的村东头有两棵大杨树,论年代,恐怕至少有二百多年了。据老年人说:清朝道光年间,黄河发了大水,赤杨岗也被水漫了。当时人烟少,全村十来户人家。在发水那一天,都爬在这两棵大杨树上,算是得了救。水过以后,村里人就不忍心伐掉它,一直长到现在。天长日久,根深叶茂,树身长到七八丈高,十里地以外都可以看到。夜里看去,很像两个披甲戴盔的武士,矗立在原野上。
这村子里有家地主叫海南亭,他讨厌这两棵大杨树。因为过去有个旧说法:“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门前不栽‘鬼拍手’。”“鬼拍手”就指的是杨树。这两棵大杨树并长在海家祠堂前。从海南亭他爹那一辈起,就吵着说:这两棵杨树压了他家的运气。有钱人家忌讳多,垒个鸡窝也得看历书。前年海南亭家因为传染病死了一槽牲口,海南亭就犯了心病,认为是杨树杈压了他的运气,也正巧他死牲口的那几天,连着刮小西北风,那两棵大杨树整天哗哗地响着,像是拍手,像是欢笑。海南亭越听越不是味儿,就决心要砍掉这两棵树。
以前为砍树,他家曾经和村里人们闹过纠纷。这次他想了个圈套。他放出话说:祠堂的三间卷棚该翻瓦了,把这两棵杨树卖给开封火柴公司,能卖二百块钱。拿树钱翻修祠堂是“官土打官墙”,省得大家摊钱。村里姓海的几十家贫苦农户,谁还稀罕去修那破祠堂,明明知道他是要伐倒杨树除心病,可也无法反对,又怕真的叫摊钱。
头一天,海南亭拿着把斧子在杨树上砍了一下说:“那就这样定了,明天叫木匠来砍!”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怪事出来了,大杨树斧子砍的痕上,流了一摊血。这一下子群众咋呼起来了,说大杨树上有神,海南亭本来就迷信,这一来把他吓坏了。村里有个学算卦的老头叫徐秋斋的对他说:“南亭,这鬼神之事,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你刚死了一槽牲口,不要轻举妄动。再说你这小名也犯着忌讳。”
原来海南亭小名叫“骡子”。听徐秋斋这么一说,再加害怕。怕死了一槽牲口,再死他这头“骡子”。特别是他的老婆,又是到大杨树下烧香,又是到马王庙里许愿。海南亭装聋卖哑,由她去闹腾。
两棵杨树保住了,人们心里暗暗高兴,但是谁也不知道那一摊血到底是怎么回事?只闻到徐秋斋家里有炖鸡的香味。……
二
往年,每逢农历“小满”这一天,大杨树下总要有个“小满会”。因为是在麦子快熟的时候,“小满会”便成了农具交易会。街上摆满桑杈、扫帚、绳索、镰刀。有些卖颜色的,卖布匹杂货的也来赶会。熟食摊子搭着白布棚,敲着锅吆喝着,招徕赶会的人。
今年因为抗日战事吃紧,害怕日本鬼子飞机丢炸弹。县政府通知:各村的庙会、春会、农具会一律取消。特别是不准搭白布棚。所以,赤杨岗的“小满会”这一天,人少多了。熟食摊子一个也没有了,京货杂货棚子也没有了。街上只有嵩县山里卖扫帚的,许昌卖烟叶的,鲁山县卖石磨、石槽的,因为是外县路远,货又运来了,只好摆开。
这天人来得并不少。一方面是想来看看“小满会”到底能起来不能,另一方面是听说会上来了抗日宣传队。
赤杨岗这一带经常唱大戏。什么梆子、曲子、越调、二夹弦大家都看过。就是没有看过宣传队的戏。他们带的乐器,不光有锣鼓铙钹、弦子檀板,还有像个小箱子似的手风琴,长脖子的小提琴,那时候乡下还没见过这些东西,惹得一大群孩子跟着他们乱跑。他们用小手摸着手风琴喊着:“会响!会响!”大人们却不去注意这些,他们看见宣传队排着队唱着歌来到会上,不禁稀罕地说:“哟!这戴眼镜的还不少哩!”
约莫有吃顿饭的工夫,宣传队已经在会上展开活动了。他们分了好几摊子,每一摊子都围着一群观众。大杨树下的土台子上演的是话剧,这里的老百姓还没有看过话剧,都感到很新鲜,特别是那出话剧里出来了两个日本兵,大家没有见过日本鬼子是啥模样,“哗”的一下,围观的人还真不少。小学校门口是教唱歌的,最受小孩子欢迎。那个教唱歌的姑娘两手比画着打着拍子唱着:“枪口对外,齐步向前进,不打老百姓,不打自己人……”孩子们学得快,一会儿就学会了。站在麦场石磙上讲演的那个人是个东三省人,他在讲着他的家怎么被日本鬼子占领的情形,激昂慷慨,到末了他举起胳膊喊口号。农民们却不习惯举胳膊跟着喊。有的觉得怪不好意思,就悄悄溜走看别的去了。
在赤杨岗的南街口,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只见人圈子中一个老汉提了面小锣上场了。他念着:“小小铜锣转悠悠,黄河南北度春秋。南里收来南里转,北里收来北里留。河南河北都不收,掂起小锣下郑州!”接着他向大家拱拱手说:“无君子不养艺人,今天我们带来几支曲给大家唱一唱。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场。我说伙计们,弦子拉起来喽!”
幽怨的二胡声音响起来了。接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走到场中心。她腰里扎了条红绸腰带,穿着印花布衫红裤子,低着头慢慢唱起来:
高粱叶子青又青,
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
先占火药库,
后占北大营。
杀人放火真是凶,
中国的军队有好几十万,
恭恭敬敬让出了沈阳城!……
那个姑娘嗓音清脆,表情真挚,眼中含着泪,表现出深沉的哀怨。这一带农民,本来是看惯《李天保吊孝》这一类戏曲的,猛一看到这样新鲜真切的演唱,都被吸引住了。人群中有个中年妇女,她本来手里拿了根黄瓜在吃着看着。一听这姑娘的唱,她黄瓜也忘记吃了,张着嘴,瞪着眼,入神地看着,眼角还挂着两滴泪珠。
这个妇女看去有小四十年纪,高个子,大脚板,两道剑眉,一双乐观热情的大眼睛,身板硬朗,动作利索,给人以爽朗痛快的感觉。
她扛着条扁担,扁担上串了个大竹篮子,腰里扎着一根紫红扎巾,扎巾里还塞着两根黄瓜。
她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姑娘的演唱。只见那个姑娘唱着唱着,因为又饿又累,便无力地倒在地上,那个老汉拿着鞭子就要抽打,人群里一个青年大喝了一声:“放下你的鞭子!”还没有来得及上场,却见场外一阵风似的跑过来一个妇女,一把夺住那个老汉的鞭子说:“你这个老头,怎么动手打人?就你长着打人的手?”
那老汉忙说:“大嫂,我们这是演戏。”
那妇女说:“我知道你们是卖艺。卖艺也不能把人当鼓敲。你没有看她唱不动了嘛!”
唱曲的那个姑娘本来伏在地上,她看着这个演老汉的和那妇女讲不清楚,急忙爬起来拉住她的手说:“大婶,我们这是演新剧。他打我是假的。”
“假的?”
演老汉的又忙把嘴上粘的胡子一扯说:“大婶,你看!”那个妇女脸“刷”地红了。她咬着嘴唇跺了一下脚说:“嘿!你看我该死不该死!……那你们演的到底是啥戏呀?连个箱也没有,也不到戏台上去唱。”
那个姑娘安慰着她说:“大婶,我们演的是新编的街头剧叫《放下你的鞭子》,乡亲们没看过,容易弄错。”
一个叫王跑的三十多岁农民说:“李麦嫂子,别看你走南闯北跑了不少地方,这一回可是棍子抡到茄子棵里了。怎么半路里杀出你这个程咬金来!”
那个妇女笑着说:“你丈母娘那脸!我啥时候看过这‘新剧’!……”
三
这个妇女名字叫李麦,就是海天亮的妈妈。
李麦的娘家是本县李大庄人。她有个老爹叫李甲子,因为双目失明,三里五村的群众都叫他“李瞎子”。李麦四岁那年,豫东遭了大饥荒,她娘饿死了。李甲子从那时候,就领着闺女流落在外边要饭。一根竹竿连着父女俩。李甲子在后边走,闺女在前边领着路。要饭先要到信阳,又要到湖北,后来又从南阳要饭回到老家。父女俩转了一大圈,总算保住了两条命。李麦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锻炼得能吃苦耐劳,胆大泼辣。七八岁时候,就一个人到田里拾麦拣稻,遛红薯铲麦茬。有时要饭到镇上,她会在粮店门口扫土粮食,菜市上捡菜叶子。春天,她能爬到一两丈高的椿树上,攀椿头菜;秋天,她会拾些黄豆棵,把豆子剥下来埋在河边沙滩上,泼上水长成豆芽,和她爹一块煮煮吃。她敢和男孩子们打架。有时在路上遇到野孩子向李甲子投掷石块,李麦就拿起棍子冲过去和那些野孩子拼打,直到把那些孩子撵到家里关上大门,她还要向门上吐口唾沫。各种恶狗她都不害怕。走到一个村子,不管再凶的狗向她扑来,她总是不动声色地理也不理。等到狗扑近了,她抡起棍子狠狠地给一下,那狗就跷着一条腿哼唧着夹着尾巴跑了。有的老狗有经验,看着她那小黑眉毛下边的两只透亮眼睛,从容威严的神气,只把头扭到一边叫两声,却不敢走近她。
李麦九岁那年,她和爹要饭来到赤杨岗。那年雨水均匀,麦秋两季收成都不错。地主海骡子他爹海福元还在世,他看着李甲子腿脚还灵便,就对他说:“瞎子,我给你找个活干吧,不比你要饭强。”李甲子说:“那敢情好。这要饭棍虽说不重,谁也不愿意掂。我是个没有眼的人,你看我能给您老帮个啥忙,你就安排吧。”海骡子他爹说:“我说这个活,还就是你能干得了。给我家推磨。一天推二斗麦,拉一斗牲口料。我管您爷儿俩吃饭。反正吃饭不拿饭钱,干活不拿工钱,你干不干?”李瞎子本来过去是给人推过磨的人,他思忖着这见天推二斗麦子还要拉一斗料,活是够重了。不起早贪黑,根本磨不完。可是又想,这整年饿肚子住庙也不是个办法。就说:“您老先生要是行好,我给您推磨,总不能叫赤身露体吧,是这样:一个月您再拿两串钱,权当您少吸两盒洋烟,我也给闺女买件大布衣裳穿。”
就这样,李甲子和闺女到海骡子家当起磨倌了。那时候海骡子和他兄弟海香亭还在上学堂。回家来看西院磨坊里住了个瞎子,就老大不高兴。海香亭有一次对他爹说:“爹,怎么叫一个瞎子住到咱家,出来进去多不雅观。”他爹说:“你懂个屁!什么雅观不雅观。喂头驴一天也得吃二斤料!要是再雇个磨倌,连吃带拿得多少?我瞌睡着也比你们清楚。”
李甲子给海骡子家推磨,一推就是六年。头几年是李甲子推磨,闺女箩面。后几年李麦长大,李甲子又得了个气管炎,李麦就替她爹推磨,让她爹箩面。一天在磨道里转圈跑一百里,腿肿得像发面馒头一样,可是李麦从不叫苦,不让她爹知道。老地主看着李麦渐渐长大,又是大脚板子,就又打主意了。他来到磨坊对李甲子说:“老李,你虽说是个残废人,可活干得不错。再说小麦如今也能给你帮上手了。以后咱家碾米这活,我说你们爷儿俩也包起来算了。一年吃不了多少小米,值不得再雇个人。……”
李麦一听,嘴一噘说:“俺爹老了,一见凉气就憋得出不来气!光这磨面他就受不了啦!”
老地主笑着说:“咳,我还能亏待你?常言说:贫占富光,富占天光。”他又对着李甲子说,“老李,你也是个苦命人,别的不说,你将来老了以后,这一口桐木棺材我包了。我说话算话。你看着办吧。”说罢扬长去了。李甲子却感动得在磨坊里大喊着:“老掌柜!老掌柜!我给你磕个头!……我给你家碾米,你别请人啦!……”
李麦说:“爹,你就不要命了?你不知道我脚肿得鞋都穿不上了。”李甲子拉住闺女的手,两只瞎眼里流出两行泪说:“妞!爹咋能不知道你脚肿哩,我看不见我能听出来啊!咱生就的当牛做马的命,有啥法子呢,我跟你说呀,乖乖!爹活不长了。谁能给我买一口棺材哩!我早想着你将来也不过买一领芦席把我卷了。妞!看在爹的老脸上,咱就接住他这碾米的活吧!……”李麦一只手擦着她爹脸上的眼泪,一只手擦着自己脸上的眼泪,她说:“爹,你别哭了,为你这一口棺材,他就是叫每天扛磨扇我也去扛!”
从此以后,这父女俩把碾米的活也揽下了。第二年冬天,李甲子的病更重了,每天咳嗽气喘,整夜坐在草堆里不能睡觉。后来他也不知道听谁说了个偏方:熬点洋金花喝了能治气喘。第一次熬了两个花喝了,有些见效。过了几天病又犯了,他就又熬了七八个花喝了,谁知道这洋金花有毒性不能多喝,他熬了七八个花过了量,喝了以后,当天晚上在草堆里翻了两个身,就断气了。
李甲子死后,李麦抱住她爹尸体,整整哭了一天。嗓子哭哑了,眼睛哭肿了。多亏街坊邻居来劝她,帮她料理,才算把她爹抬出草屋,换了一件黑蓝土布褂子,一双新鞋。一个姓申的老婆也是外来户,她对李麦说:“闺女,你光哭还能把你爹哭活?赶快跟你掌柜家说,他不是答应给你爹一口棺材嘛!”
俗话说:叫花子也有三个穷朋友。李甲子虽然是个瞎子,可是他会说山南海北,为人也正直,赤杨岗一般穷人都喜欢他。如今停丧在地,都来帮李麦出主意,让她赶快向海家要棺材。几个穷朋友商量了一下,就让海家的老长工老陈领着李麦去见老掌柜海福元。李麦戴着孝,见了海福元先磕了个头。老陈说:“甲子今天鸡子叫的时候不在了。您看咋把他置办置办。他也没个亲戚,就这一个妞。……”海福元故作惊讶地说:“哟!我还不知道。”他又问李麦:“你爹留下钱没有?”李麦说:“俺爹吃药钱都没有,哪里会留下钱。大爷,你不是答应给俺爹买口棺材吗?如今就请您老人家多行好了。”海福元这时却装聋卖哑地说:“啊,这是哪里话,我啥时候答应给他一口棺材?”李麦说:“你可不能忘了。就是去年割罢谷子,你在磨坊里亲口许下的,我也在场。我们就是那个时候,揽下这碾米的活。”老陈也帮着说:“是去年秋罢。”海福元脸一沉说:“你这个小妮,人不大,倒会说瞎话。我咋不记得这个事?”李麦看他食了言,眼睛都气得发黑了。她说:“老掌柜!我们当牛当马转磨道转碾道,在你家七八年了。我们几时昧过良心说话。你再想想,答应的是桐木棺材,你们不能说话不算话。”这时海骡子也在场,他发急地跳着骂着说:“你说什么!你抬头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跟谁在说话?太放肆了。”李麦把小辫往后一甩说:“我跟人说话!唾沫吐在地上再舔起来,也不恶心!?昧良心!”海骡子拿起条几上的鸡毛掸子就要打李麦,老陈忙拉住说:“骡子,算了。还是叫老掌柜想想。”海福元这时装出一副愁苦脸相说:“算了,‘穷占富光,富占天光’。老陈,到街上给他买一领新席,钱由咱出了。”李麦说:“俺不要!”说罢扭头走了。
李麦回到磨坊,俯在她爹尸体上,抽噎着痛哭起来。这时候,徐秋斋来了。这徐秋斋不光会卜课算卦,还会看阴宅阳宅。以前他教过几年蒙学,后来兴学堂,他那一套吃不开了,才转成算卦混日子。徐秋斋曾经想把自己这点小把戏教给李甲子,叫他也学算卦,可是李甲子执意不学。不过两个人还拉得来。徐秋斋来到磨坊后,先对着李甲子的尸体恭恭敬敬地叩了个头,又哭了几声老哥,擦了擦眼泪,这才问李麦说:“麦,你准备咋办哩?”李麦流着眼泪说:“徐大叔,棺材那个事,俺爹也对你说过。可现在他家老掌柜昧了话。俺爹上当了!”徐秋斋叹口气说:“我早跟你爹说过,空口无凭,立字为证。哪怕是四指宽一张条子,盖上他的堂号印章,现在他还能反口!你爹呀!心眼太实了。”李麦说:“谁想到他是人面兽心。我也想了,今天后晌就把俺爹尸首移到戏坊窟里,我永远不踩他海家的门槛!”徐秋斋听她这么说,先看了看周围没人,才小声说:“闺女,你咋恁憨哩!他巴不得你把尸首移出去。他是东家,你是长工,人又没死在街上路上,死在他家磨坊里,他就得料理。眼下数九寒天,尸首三两天坏不了。你啥话也别说,只管放大声哭!一天哭它三场,他不出棺材你不让殡人;有钱人家怕晦气,你哭不上三天,大风刮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他就是只铁公鸡,这一回也得拔他一根毛!闺女,到那时候,他就得买棺材了!”李麦听他说得有道理,感激地说:“徐大叔,你就是俺的亲叔叔。我一辈子忘不了你!”徐秋斋红着眼圈说:“情理不顺,气死旁人!闺女,你记住一条:千万可别说是我教你的。”李麦点着头说:“大叔,这个我知道。”
徐秋斋这个办法果然灵验。李麦白天哭,夜里哭,五更天不明就爹长爹短地哭起来,哭得半个庄子左邻右舍,无不下泪。
头一天,海福元装聋打呆,只装没听见。第二天,他就觉得有点晦气,可是嘴里还说着:“我叫她跟我沤吧!看能沤出四两麻来不能?”到了第三天,他再也坐不住了。一则是家里要吃面,磨坊让尸体占着;二则是他老二闺女听赶集的人说,她娘家院里有人在哭爹,吓坏了,心急慌忙地赶来看他。老头子一看乱成一团麻,就拍着大腿说:“他娘的!该我破财!”就叫老陈到街上买了一副七个头的薄柳木棺材,算是把李甲子装殓了。
李甲子殡埋以后,李麦回到磨坊门口,却见一把新牛铃锁把门锁上了!她家的一个破包袱,一只竹篮子,一口破铁锅和她爹用得发红的那根竹竿,一齐扔在门外。李麦看着这些东西,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几乎晕倒在地上。
“我没有家了!”李麦心里想着,呆呆地看着地上的东西。夕阳把她修长的影子投在地上,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孤单。“到哪里去!”她没有了主意。她还有些害羞,等到天黑了以后,她才挎起包袱,提着篮子,拿着竹竿,踽踽地走出海家后门,来到寒冷寂静的村街上。
村子里家家茅屋的小土窗上,有的映着微弱的灯光,有的黑着灯已经入睡了。她在街上转了几个来回,觉得去谁家也不合适。申大婶家吧,老两口一间破草房,吃了上顿没下顿。徐大叔家吧,和他侄子六七口人挤在两间草房里,再说徐秋斋还有烟瘾。……就在这个时候,她隐隐约约地听见一辆小车吱扭吱扭地响着推进了村子。
小车越推越近,吱扭吱扭的响声越来越大。小车在海骡子家隔壁一间草屋门前停下来了。李麦在黑影里踮着脚看了看,推车人“哗”的一下打开了大门上的锁,李麦知道,这是推盐的海青牛回来了。
海青牛也是个穷苦人,家里就他一个。平常靠运盐推脚为业。往徐州推盐,半月一趟,勉强能维持生活。青牛和李甲子也熟,有空也常到李甲子的磨坊坐坐,听大家排闲话。不过他为人老实忠厚,只听大家说话,自己从不插嘴。
他把盐袋子搬在屋里,拉开风箱烧起灶,正打算做饭的时候,李麦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青牛哥,您推盐要女的不要?”李麦问。
“……”青牛这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愣住了。他看着这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戴着孝,掂着锅,半天才问出一句:“是咋啦?”李麦低着头说:“俺爹死了!掌柜家把我赶出来了!我想离开赤杨岗。能不能跟着你去推盐?”
风箱不响了。青牛低着头半天没吭声。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从转腰瓶里掏出两串钱说:“大叔今年秋天借给过我一块油布,你把这钱拿去吧。看怎么买点粮食。”李麦却不接钱,她说:“买斗二八升粮食,能吃几天。我这么大了,想自己找个活干!……”她说着眼泪流下来。青牛不敢看她的脸,可是知道她在流泪。李麦又说:“青牛哥,我就是给你拉根绳也好,你不多装几袋子盐!”
青牛嗫嚅着说:“你……你太小了。”
“十七八了,还小哩!就你那红车子我也能推动。”
青牛又说:“不是。……太……太……太……”
李麦这时说:“青牛哥,你就把我当作你亲妹子,有啥不好哩。我眼前要有三寸宽的一条路,也不会来找你。我这么高了,还能去掂着棍要饭嘛?……”
青牛鼻子酸了,眼圈红了。他最后只说了一句:“你淘米吧。”什么话也没再说就扇起风箱来。
两人做了一锅红薯小米稀饭吃了,青牛夹了条破被子说:“我到老陈的草屋里去挤挤,那上边还有个破棉袍,你今晚上就盖着睡一夜。”他说着走了。
第二天鸡子刚叫头遍,小车又吱扭吱扭地响起来了。夜雾中走着两个人,青牛在后边推着车,李麦在前边拉着绳。车上还放了些破烂行李。
他们整整四五年没有回赤杨岗。等回来的时候,李麦已经挽起了髻,怀中已经抱着个小男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