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剑霜寒四十州
埋首于故纸堆中,翻阅发黄的书卷,在历代诗文里搜寻了很久,我在找一句能配得上那把宝剑的语句。疲惫而惺忪的眼睛耐不住如汪洋大海一般的卷帙浩繁,漫长而清冷的子夜只适合青灯下一个人披衣长坐咀嚼孤独,终于,我找到了那句“一剑霜寒四十州”,于“龙泉宝剑”,恰如其分。
这是一把令人胆寒的剑。这把剑,历史之中早有威名,当辩士苏秦决意游说诸侯,用三寸不烂之舌鼓吹“合纵”的时候,便是用此剑激发了韩王的男儿血性、澎湃壮志,誓与秦国断绝往来,血战到底。
这是一把开辟时代的剑。这把剑,是春秋时代铸剑大师欧冶子人生最得意的杰作,是毕其一生心血铸造出的第一把铁剑,完成了剑由铜铸到铁铸的转变,开创了中国大规模高水平冷兵器作战的先河。
凡是世间好物,都得益于天时地利人和的偶遇与必然。凡是千古人物,都造就于时势大局风云的碰撞与际会。没有越国的山清水秀,出不了西施这样的美人;没有舞水之南环境的得天独厚,造不出龙泉这样的宝剑。春秋属楚,战国属韩,战争与杀戮终成过往,功勋与荣耀俱化青史,唯有这一片山水,万古如初——历史遥溯于古柏子国,有着悠久冶铁传统而又天生丽质、山明水秀的舞钢,便注定成了这样的天选之地。
这是一片深受上天眷顾的土地,明代品评“舞阳八景”,如今舞钢市境内的“南山叠翠”位居榜首,碧波荡漾、烟波浩渺、水天一色、湖山相映的龙泉湖、凤鸣湖镶嵌其间,更是为此地赢得了秀甲中原、北国江南的称赞与美誉。更何况,舞钢的美绝非仅此而已,美人在皮更在骨,在容貌更在内涵,在这片山水之下,蕴藏着丰富的矿产资源,仅探明的铁矿储量,中原有四成,舞钢独占其三。
我时常疑惑于历史的巧合,又深信于世事的必然。当年远在越国的欧冶子一踏入这片土地的时候,到底产生了怎样的惊叹?为何往后余生,锐意结庐在此?他又看到了怎样的山河故事,开启了“龙泉宝剑”的伟大构思?斯人已逝,惑不可解,答案只能在这一派水墨楚韵里寻觅,明秀的山水就在身边,巍巍的长城就在眼前,丰富的矿藏就在脚下,这里注定要发生非同寻常的故事,开启石破天惊的创造。铁剑、龙泉,这两个符号就这样在一代大师的脑海中完美结合,在那双孔武有力的妙手中完成了惊世骇俗的落锤。欧冶子是怎样的人物,如今我们已经无缘得见,甚至连画像都不曾留下。当年那铁锤与剑身碰撞的声响,我们已经没有机会亲自耳闻,当年炉火熊熊、红星跳跃、紫烟蒸腾的场面我们已经没有机会观瞻。但是我们可以想象,他是一位有智慧的人,他参天阅地构思宝剑的神情,应该和仓颉造字、张良运筹帷幄时一样,也是紧锁着眉头吧。他举起铁锤坚定落下的姿态,应该如同魏晋时期隐居山中打铁为生的嵇康一般,汗流如注却不扰心神吧。他融入了毕生的智慧与心血,融入了全身的力量与热情,十年磨一剑,出鞘骇王侯。
青史终将证明,欧冶子成就了龙泉宝剑,龙泉宝剑也成全了欧冶子的一世英名。在那个“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的冷兵器时代,那个战争没有道义、“亡国三十六,弑君五十二”的春秋时期,无论是自保还是图强,各诸侯国在战争、军备上投入了巨大的国力。这一时期的兵器层出不穷,宝剑更是不在少数,能在这林林总总的兵器中脱颖而出,直到两千五百年后的今天,依然能从残存的先秦简牍那所剩寥寥的文字中找到它的踪影,而它的名字依然如此响亮,欧冶子确是名不虚传,龙泉宝剑的确实至名归。
剑是有灵性的。物理学认为世间万物都是由分子构成的,分子都是相同的,可并不是所有的分子都能组成美好的生命。同样,并不是每一块铁都能打造成一把宝剑。在这铸造的过程中,要汲取多少自然和造物的灵气,要融入几多生命和智慧的力量。从一点点的构思到一锤锤的打磨,人的思想和意志逐渐幻化为剑的形体和气质,来自山岳的矿石和取自于深井的清泉带着山的厚重与水的灵动一同被铸入剑身。
剑是有灵魂的。剑师在铸剑的过程中也铸入了信仰和信念。剑是武器,也是灵器,剑为杀戮,也为救赎,一把剑往往体现着剑师的品格和剑士的品位,铸剑的过程,是把身体作为剑的一部分,佩剑的过程是用自身品格涵养宝剑。剑魂就体现在铸剑的一火一锤里,也体现在剑客用剑的一举一动中。晋代笔记小说《搜神记》中记载的楚国铸剑大师干将、莫邪,所铸造的宝剑有雌雄之分,而剑的分别何止于此,剑的灵魂不同,分类也千差万别。
剑是有灵性的。自古宝剑配英雄,通灵宝玉是贾宝玉的“性命”,而剑对于剑客,更是生死攸关,休戚与共。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剑是贴身所带的器用,无论走在哪里,人不离剑,剑不离人。至今苏州虎丘还留有春秋末期吴王阖闾陪葬宝剑的剑池。剑往往与人的品格是相通的,正如屈原喜欢用香草美人来比喻君子,要佩戴香兰和荷花一样。君子是喜欢佩剑的,这一传统是古老而悠久的。1973年出土于长沙的战国中期的人物御龙帛画中,画中人不就是一个高冠长袍,腰间佩带长剑的君子形象吗?大凡名士都是有佩剑的爱好和习惯的,在历史上,孔子佩剑,屈原佩剑,韩信佩剑,范仲淹佩剑,这样的名人不胜枚举。刘邦建汉后,“自天子以至百官,无不佩剑”。这样的传统一直沿袭下来,使剑成了和玉一般的礼器存在。
“一剑霜寒四十州”是改用了晚唐诗僧贯休“一剑霜寒十四州”的诗句,贯休因避黄巢之乱,来到越地,将此诗献给吴越王钱镠以求晋见。钱镠看到此诗,叹赏之余觉得“十四州”气势不足,便建议贯休改为“四十州”。钱镠是那个乱世的英雄,也是识时务的俊杰,白手起家建立吴越国,刀光剑影之中见惯了流血厮杀,所以他的诗比诗人的诗多了一分纵横捭阖的气魄和气吞天下的豪迈。“龙泉宝剑”是当得起这句诗的,不仅仅是因为它的诞生开启了铁制武器大规模使用的先例,有效解决了青铜剑容易折断而剑身较短的先天不足,还在于它极大提高了军队的战斗力,所以苏秦称其为“陆断牛马,水击鹄雁,当敌即斩”,所以《水经注》里面写道:“龙泉之剑,为楚宝也。”到了战国之后,舞钢成了韩国土地,韩国也日渐掌握了这种造剑技术,韩国地处中原,四周强国林立,东部和北部有魏国,西部有秦国,南部有楚国,这些国家都是当时强大的诸侯国,但是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韩国依然能够在保有实力的情况下灭掉郑国,与四周强国周旋,立国一百七十多年而不衰,不得不说和韩国以剑为代表的强大军事装备有着密切的关系,“一剑霜寒四十州”是韩剑尤其是“龙泉宝剑”最精准的评价。
澄净天然而甘洌的龙泉水淬炼出了天下第一的名剑,也因此把泉名作为地名以示纪念,至今舞钢市杨庄乡龙泉村依然保留着传统的名字,并世世代代流传着龙泉宝剑的故事。如同和氏璧、随侯珠等稀世奇珍一样,消失于历史之中的“龙泉宝剑”更像是一个传奇,青史中记载着它的名字,江湖中流传着它的传说,只是它的锋芒今人已经无缘得见。“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在《滕王阁序》中写道“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说的就是“龙泉宝剑”的故事。根据《晋书》记载,晋朝初,天空上牛、斗二星之间有紫气照射。大臣张华便向精通天象的雷焕询问原因,雷焕说这道紫光是因为有宝剑之精气冲上天。于是张华命雷焕寻剑,后来果然在丰城的地下,掘地四丈,得一石匣,内有龙泉、太阿二剑。传说或许不足为信,可是“龙泉宝剑”的惊世骇俗应该是名不虚传的,从出土的文物来看,那些陈列在博物馆里的名剑,诸如越王勾践佩剑虽时隔两千余年依然散发着寒光,我们从中依稀可以窥探到“龙泉宝剑”的身影。
得天独厚的自然禀赋和资源优势,也使今日的舞钢成为全国宽厚钢板生产基地,其所生产的特种钢在中国乃至世界都享有盛名。“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人优我特,人特我精”的理念不正与“龙泉宝剑”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精益求精的追求十分像吗?宝物常隐于乱时而现于盛世,如今的龙泉后人将传统铸剑工艺与现代科学相结合,经过炼、煅、铲、锉、刻花、嵌铜、冷锻、淬火、磨光等二十八道工序,得以将“龙泉宝剑”历史还原而又与时代接轨,凤凰涅槃之后的“龙泉宝剑”剑质坚韧、锋利,刚柔并济,寒光逼人,纹饰巧致,剑型多样。时代在发展,文明在进化,剑的用途发生了质的变化,化干戈为玉帛,变作战的兵器而为亲友间馈赠的礼物,由杀气腾腾的凶器变为强身健体、颐养性情的健身用具。剑本无善恶性情,关键在于用剑的人,在于所做的事,但剑有剑气,今天“龙泉宝剑”的寒光里,依然可以看到盛世的恢宏气象,也闪现着“一剑霜寒四十州”的夺目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