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楼兰古城浮现沙海
斯文·赫定进入楼兰
楼兰古城的发现,出于一次偶然的沙暴;但这一偶然,又透显着一个重大的历史性的变化。在这一变化之中,楼兰古城迟早会呈现在现代科学考察大军的脚下。
1900年3月27日,瑞典地理学家、探险家斯文·赫定与随从维吾尔人向导奥尔德克及哥萨克保镖切尔诺夫等一行,自孔雀河下游斜向东南,进入了罗布沙漠,他的目的是穿过罗布荒漠进抵喀拉库顺湖,希望为他与俄国学者科兹洛夫的学术争论——罗布淖尔湖的真实位置,寻找到新的论据。
穿行在罗布淖尔荒原上的斯文·赫定一行,步履匆忙,内心不安。这不仅是因为3月下旬的罗布荒漠环境分外险恶,一年一度的东北季风,这时应该来临了。而这种黑风一朝刮起,沙飞石走,昏天黑地,人们会方向难辨、行动艰难。再加上进入3月份后,气候转暖,依靠寒冷为考察队的人、畜准备的冰块,也已开始融化。沙漠行动中,一旦没有了水,后果不堪设想。斯文·赫定自1899年12月底开始的这次考察,至此已经持续了3个多月,100多天的沙漠考察生活,人、畜的疲惫是不难想见的。但他还是不变初衷,继续着计划中的行程。
3月28日,斯文·赫定一行,为给干渴的骆驼找到可以饱饮一顿的水,他们决定在偶然遇到的一处沙漠洼地的几丛红柳下挖一口井。活着的红柳,预示着地下水位不会太深,挖一口有望出水的井,可以为后面几天的沙漠行程增添新的力量。但临到开挖,才发现全队唯一的铁锨,竟被丢在了前一天的营地里。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在沙漠中找水时,一把铁锨可能就关系着全队的生存。奥尔德克受命立即返回营地寻找这把救命的铁锨。斯文·赫定等则在红柳丛旁,等他返回。
〇这是斯文·赫定120多年前在楼兰大地考察过程中留下的照片。骑着高头大马、傲视四周的斯文·赫定博士,在全副武装的哥萨克卫兵的簇拥下,行进在罗布淖尔荒原上。拍这张照片的摄影师希望传达当年瑞典学者在新疆大地如处无人之境的英雄形象,但今天的中国读者却从中读出当年国家贫弱,任列强侵凌、宰割、掠取一切文化资源的屈辱
罗布淖尔地区的东北季风,真如鬼使神差,每年总会在3月底、4月份光临罗布淖尔荒原。就在奥尔德克走后两个小时,一场猛烈的大风如期而至。一时间天昏地暗、飞沙扑面。三四米外的景物立即隐没在了浓浓的、一阵紧似一阵的沙尘之中。一夜一天后,正当斯文·赫定为在大风中找寻铁锨的奥尔德克的命运担忧时,却突然发现奥尔德克一手牵马、一手拿铁锨站在了自己的面前。更令斯文·赫定兴奋的不仅是奥尔德克平安归来,而且还带来了一件相当精美、具有犍陀罗艺术风格的木雕。同样兴奋的奥尔德克不无得意地告诉斯文·赫定,他们分手不久后,大风骤起,他信马乱奔,在昏暗中前行,但还是准确无误地摸到第一天的营地,及时找到了铁锨。归途中,他寻求一个避风所在,却突然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座大型土塔前,土塔四周地面散布着古钱、陶器和雕刻着美丽花纹的建筑木料。
〇这是斯文·赫定于1934年为奥尔德克留下的素描
〇1901年,斯文·赫定在楼 兰遗址中所获的具有犍陀罗风格的木雕建筑部件。犍陀罗是古地名,地理位置在今天喀布尔河下游,中心地区在巴基斯坦北部白沙瓦。犍陀罗艺术是希腊艺术、印度艺术与犍陀罗本地艺术的结合体,是具有本地特点的希腊化艺术
〇斯文·赫定初进楼兰古城时,在西域长史府故址废墟见到木质柱础,雕花之建筑部件,无辐条、实木造就的木质单轮,这是当年西域长史巡行罗布淖尔大地时的座驾,曾威风八面
他取了一根木雕部件作为自己这一遭遇的证明。斯文·赫定看着这有鲜明希腊艺术遗痕的木雕,恨不得立即奔向奥尔德克新见到的遗址。(后来分析,奥尔德克这次进入的遗址,实际是楼兰城西北不远处的一座佛寺,并不是楼兰古城本身。)但只够维持两天的饮水,还是使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把对这片遗址的强烈悬念,留到了第二年的冬天。
罗布淖尔人奥尔德克特殊的方向感,确实不能不使人们惊叹!1901年3月3日,斯文·赫定在奥尔德克的引导下,如期实现了已在脑海里转来转去达1年的计划——把自己的考察营地驻扎在楼兰古城之中。在楼兰遗址内外,他的随从、工人们采集到了古代文书、钱币、漆器、丝毛织物及雕刻精美的木器。带回欧洲后,经过研究、分析,明确无误地告诉人们,这里应该就是公元初始时汉文史籍中屡见记录,但在公元4世纪后却突然销声匿迹、不知所终的楼兰古城。它煊赫一时,却又突然消失的历史,曾使一些学者把它形容为“梦幻之都”。现在,深藏在罗布淖尔荒漠中的这座古城,竟明确无误地呈现在了斯文·赫定的面前。
楼兰古城的发现,轰动了当年的欧洲。随即,震撼了世界。
历史事实如是展开,绝非偶然。斯文·赫定在罗布淖尔荒漠穿梭往来的公元1900年,正是中国人民苦难深重的岁月。就在这一年6月,八国联军攻陷了天津大沽口。7月,攻陷天津。8月,攻陷北京。慈禧太后挟光绪皇帝出逃西安。八国联军随即进入北京,四处烧杀淫掠。11月,李鸿章奉命与入侵者议和,清政府还得赔款、道歉!八国联军在北京城的掠夺与外国探险家在新疆大地上自由出入,这远隔万里的事件,实际说明着同样的历史: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在已经彻底腐朽了的清王朝统治下,无论政治、军事,还是经济、文化,中国都已没有完整的主权,楼兰古城文物任人掠取,只不过是这一大时代背景下的一桩小事。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它要避免被西方列强洗劫的命运,真是谈何容易!
这座地处边远的楼兰古城遗址,说实在话,当年的新疆地方政府也是关注到了的。陶保廉在《辛卯侍行记》中曾记述过一件事。1884年,也就是斯文·赫定进入楼兰之前16年,清政府在新疆设省。而设省后的首任巡抚刘锦棠、1889年继任的巡抚魏光涛,上任伊始,为强化新疆与河西走廊间的联系,很快就派人探察自河西走廊的敦煌通过罗布淖尔,进入塔里木盆地的路线。这中间曾先后承担这一探察使命的有副将军郝永刚、参将贺焕汀、都司刘清和,他们在相当原始的条件下“裹粮探路”,也都是“各有图记”。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档案馆收藏的清代地图中,有一幅《敦煌县西北至罗布淖尔南境之图》。历史地理学者黄盛璋先生分析,这幅地图,就是郝永刚等人在19世纪末叶绘制的罗布淖尔路线图。需要提醒我们注意的是,在这幅地图中,不仅标明了由敦煌境内玉门关、阳关通达罗布淖尔的路线,而且在罗布淖尔湖西岸清楚地标明了一座古代城址。可惜的是,郝永刚等人“不谙考古”,并不知道也未关心,更谈不上深究这一古城究竟是历史上的什么城市,它的发现有怎样的学术价值,自然也没有可能给这一古代城址戴上楼兰的帽子,而完成的地图也始终深藏在清朝的深宫大院里。这种现代地理、考古科学知识的缺乏,使本可以让楼兰早一点与中国学术界、与全世界学术界谋面的机遇,白白地失之交臂。于是,首先发现楼兰并向世界报道的桂冠,戴在了瑞典学者斯文·赫定的头上。
1901年3月4日至3月16日,有备而来的斯文·赫定在楼兰古城中的13处遗址点进行了发掘,仅汉晋时期简、纸汉文书即取走150多件。简、纸文书中,多见晋王朝纪年,但仍称此处为“楼兰”。文书内容涉及邮传、屯田、士卒调动、粮食供给,楼兰西域长史府与敦煌、酒泉郡的联系。木简文书可以清楚看到从中原来的绫作为交换物,在当地籴谷。纸文书残件,见《战国策》残文;亦见多件戍边人员的家书,其文字饱含浓烈的怀念之情,对亲人故世、家人衣食不周的伤痛之思等,戍边将士们的日常活动历历在目。总数虽不足200件,但其历史价值是十分厚重的。
作为地理学家的斯文·赫定,自然知道这类古代文书资料在历史地理学研究中的地位,所以对当时雇来发掘的农民宣布,凡找到文书资料的,一律在工资外给予奖励,并立即兑现。这一奖励措施,使那些并不了解古城及相关文书历史文化价值的农民,明确无误地感受到这些文物在西方学者眼中的价值。继后进入楼兰的斯坦因,同样也采用这套行之有效、立竿见影的办法。它的实践后果,不仅造成当时在遗址内无序乱挖的局面,而且在塔里木盆地周围的农民中掀起了找宝热潮,致使一波又一波的盗掘文物之风此起彼伏,迄今还没能止息。在这股风气的鼓动下,天山南北、塔克拉玛干沙漠内外的大量古代城址、墓葬遭受到无尽的盗掘劫难。它对古代西域文明遗存产生的危害,真是怎么估量都不算过分!
〇“楼兰主国均那羡”残简。木简出 土在晋西域长史府故址中,表明:在西汉已经灭亡近200年后,人们仍以“楼兰”称呼这片土地
〇《战国策》残笺。楼兰地居冲要,危难丛集。《战国策》的智慧是戍守官员绝不可以轻忽的瑰宝,相关典籍自然也就成为人们随身必备的宝籍
〇斯文·赫定获自楼兰古城的张超济信稿,共出关联文书达11件。张超济(又称张济逞),是西晋永嘉时驻节西域的长史。远守楼兰,夫人、儿女在家衣食困乏,危难中,超济请托故旧王黑关照,得获五百斛谷物,解除家人饥馁。超济得释远虑,深感欣慰。多件残碎信稿,具显边疆吏员生活之鳞爪,弥足珍贵
〇从“阴姑素无患苦,何悟奄至祸难。远承凶讳,益以感切。念追惟剥截,不可为怀。奈何”可知此信是关于阴姑病逝之事
〇“违旷遂久,思企委积”,“春日和适,伏想御(愈)其宜”,故土故人之思,毕显于纸上
〇斯文·赫定1901年进入楼兰后,让雇工发掘佛塔,其久久不散的烟尘,成为厚积在国人心头的记忆
还是回到斯文·赫定1901年的楼兰发掘工作上来。他在近两个星期的挖掘中,获得文物颇丰。随他一道到达斯德哥尔摩的,除了157件汉文纸、简文书,还有少量佉卢文书、56枚五铢钱、剪轮五铢钱以及许多箭镞、铁斧、镰、铜镜、甲片、海贝、珠饰、砺石、簪、乐器、木雕饰、丝绢、锦、毛织物等。至少在17件汉文书中,写有“楼兰”,是从楼兰寄发或于楼兰接收的信函。在佉卢文书中,则有“kroraina”一词,语音与“楼兰”近同。因此学术界大多认同,这一古代城址,应该就是在历史上存在时间虽不是太长,却给今天的人们留下了极多悬念的楼兰王国都城。
〇斯文·赫定在楼兰城中所获玻璃片和各类装饰品
行文至此,人们会有一个问题,以穷尽一生精力搜掠新疆文物为重任的A.斯坦因,怎么会落在了斯文·赫定身后,没有涉足于楼兰的发现呢?这一方面是因为他不可能那么快就获悉发现楼兰的情报;同时,也因为他当时正以极度亢奋的情绪,忙于在楼兰遗址以西,相距近1000公里的尼雅废墟进行着发掘。
斯文·赫定将楼兰文物带回欧洲后,激起了一重又一重西域考察的波澜。被西方学术界视为蛮荒的新疆沙漠深处,竟还埋藏着如此辉煌的古代文明,既出乎他们的意料,又着实令他们瞩目。于是,许多学者都积极准备,不希望落后于人,都要在这里的荒漠深处一显身手。
第一批追随赫定足迹进入罗布淖尔荒原的,是美国地理学家亨廷顿。他得到美国地理学会的资助进入了新疆。1905年至1906年,他在罗布洼地进行了穿插考察,发现了古代楼兰地区早期土著居民的墓葬,只是并没有在这类考古发掘上花什么精力。他的主要兴趣还是在地理学领域之中。他粗粗走过罗布淖尔荒原后,提出了一个深具影响力的学术结论:罗布淖尔湖是一个变化中的“盈亏湖”。他的“盈亏湖”说,对与楼兰兴废关系密切的罗布淖尔湖为游移湖的理论,提出了一个新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