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件小事如何变成大事(三)
金苹果乐园的布局很规矩,四四方方的建筑被分为中间的大澡堂与围绕澡堂而建的包厢两个部分,中间夹着一圈走廊;据说包间与包间之间还藏有夹层,里面的秘密通道可以通向城区的下水道,专供神庙突击检查时给那些走投无路的罪犯逃跑。
如果真有就好了,塔克靠在墙壁上,暗暗想到。
哈曼沉着得站在他身边,手里攥着一根鞭子,谨慎地环顾四周。
他们现在站在二层走廊间,整座建筑经过一阵沸腾之后已经陷入了一片死寂。他们不确定有没有人逃出去,就算逃出去了,这些黑街的住民也不大可能跑到附近的圣堂报案,他们自己身上说不定就背着案子。
说老实话,塔克之前说他确信波吕锡有问题的时候还只是一种直觉上的猜测,等今天晚上收到消息的时候,这种直觉变成了某种确凿的事实,他心中狂喜的同时不免还有些紧张,而在走到金苹果乐园前时,这种紧张中又多了某种犹豫,他怀疑自己是否有些轻率、有些操之过急,既然知道了对方的秘密,为什么不等之后多带些人来呢?或者现在去通知本区的圣堂,让更多人见到波吕锡的丑态,把他牢牢钉在耻辱柱上呢?
不过这种犹豫只持续了片刻。作为一位立志要向上爬的人,塔克知道这样的良机稍纵即逝,或许以后再不会有了。
话虽如此,他也没料到现在会落到这个境地,更没料到波吕锡会与邪教徒相勾结——不、不对,那家伙已经是邪教徒了。
这对他来说既是好事也是坏事。如果他逃出去,不需什么证据就能让波吕锡完蛋;但现在看来,对方明显没有放他一马的想法。
这很糟糕。本来,祭司不被允许随身携带圣物,他想着能打对方个措手不及,没想到现在倒是自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父神的神恩能让他的身体力量速度比普通人强不少,但说到底也就是普通人,和那些因为接触邪神而产生秽变的爪牙不是一个档次——那都是祭司或者圣徒的对手。
在神庙内部,学徒与助祭在行动之前都需要念祷词祈求神赐来保护自己,但到了祭司这一阶段,就能调用一部分圣物用以对付那些邪教徒。塔克之前就见过本区圣堂内的圣物,那是一副漂亮的金丝手套,戴上之后可以隔空抓取物体或者攻击敌人。本来,像这种能被外放的圣物都不会太过强大,按照惯例,即便是塔克这种助祭,偶尔也可以申请使用。但鉴于两人之间的关系,他的申请一次都没成功过。
即便到现在,他还是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得罪过那家伙。
但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要么是他死在这里,要么是那家伙身败名裂,没有妥协的道路可走。想到这儿,他转过头问:“哈曼先生,您有办法吗?”
“有。”
“什么?”塔克眼睛一亮。
“等辛巴达大人过来。”
他刚燃起的希望迅速熄灭了。但塔克并不是只会依靠别人的草包,略微调整心态之后,他问道:“需要多久?”
“如果不引起神庙方面的注意,大约五分钟。”
“好。”
他没有多问,屏息凝神,注意四周的状况。
邪教徒他倒也不是第一次对付,只是没有对付过这么厉害的。或许——他想——或许、不、应该是肯定,波吕锡肯定就是容纳过邪神残蜕的堕落者,就和神庙内那些圣徒一样。
从黑暗中忽然射出来一道黑色的丝线,在空中变成了一张大网,向两人头顶罩下来。塔克迅速朝右边避开,哈曼则默契地往左边躲。
这张有两人大的巨网扑了个空,挂在二层走廊的扶手与三层走廊的地板之间,微微晃荡。哈曼的眼神显然比较好,喊了一声:“上面!”
塔克抬起头,发现波吕锡的身影在三层走廊的对面一闪而过。真快——他暗暗心惊。不远处的哈曼吹了声口哨,一会儿,乌泱泱的一片鸟群忽然从屋顶上的天窗外飞进来,朝着一个方向猛扑过去。
他朝哈曼那边瞥了一眼,发现对方脸色平稳,心里对辛巴达的评价又提了一级。
忽然,他听见身后传来细细簌簌的声音,连忙转过头,不禁有些头皮发麻。只见密密麻麻的一群蜘蛛从门缝中、墙壁上,地面上涌出,这群平时遇到人会绕路走的小家伙们忽然变成了凶猛的马蜂,大片大片的、像是上涨的潮水,张牙舞爪地朝他们冲锋,仿佛想要把两人吃掉一般。
面对这样成群结队的敌人,塔克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几步,却被微凉的木头栏杆挡住。
“往下跳!”哈曼提醒他。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翻过扶手就往下跳去。蜘蛛们瞬间淹没了他刚刚站立的地面,包裹了他曾触摸过的扶手。就在他以为暂且安全了的时候,那些蜘蛛忽然从二层环廊上猛扑下来,密密匝匝、层层叠叠的蛛群竟在半空中形成一道黑色的浪潮,将天窗外的光线都挡住了。
糟糕——塔克几乎能想象到自己全身批满蜘蛛的样子。他并不怕虫子,他的童年与少年时代就是在与墙角、天花板、床单中钻出来的虫子的斗争中经过的。即便如此,看到这么一片仿佛汪洋大海般的虫群,他的心里也忍不住直发毛。
忽然,从二楼走廊边涌出一道差不多大小的黑影,从侧面拦腰撞向飞在空中的蜘蛛,一下将蛛群撞得七零八落。
塔克跌在地上,翻了个跟斗,头顶上有许多小蜘蛛落在身上,他赶忙用手拍打下去。抬起头,他又望向从另一个方向赶来帮他们的黑影——那是一群猫。
“哈曼先生,您的圣物是驱使动物吗?”他问。
“是的。”
在高高的楼顶上,鸟群就像骑兵一样,来来回回对波吕锡发动着不要命的冲锋。但这样的冲锋似乎意义不大,只是让几具残缺的鸟的尸体从头顶上坠落下来,露出白骨的皮肉冒着缕缕青烟。哈曼抿着嘴,脸上显出怒容。他两片薄薄的嘴唇互相摩擦,发出几声短促又尖利的哨声。
上空的鸟群“哗啦啦”散开,转头去对付那些散落在建筑各处的蜘蛛去了。
“这些对他没用。”他说,“我们得上去。”
“不跑吗?”塔克问
“不行,会有很多人死。”
“好。”
塔克没哈曼那么正直,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肯定掉头就跑。但他很会判断形势,这种危急的时候,团队内只能出现一种声音,弱者也必须服从强者的指挥,不然只是白白给对手击溃他们的机会。
他看见哈曼打了个手势,猫群纷纷聚集到他们身边。建筑内还有许多蜘蛛,两人在猫咪的护卫下迅速冲进楼梯间内,当中不断有蜘蛛从头顶上掉下来,落在他们的头上、肩膀上、领子里、大腿与手臂上,简直让人汗毛直立,但塔克也只能忍着这种不适埋头前冲,心中祈祷着这些蜘蛛最好没毒。
楼道内有些不完整的尸体,死相凄惨,已然认不出身份。虽然他们可能生前就没有官方身份。
“组织里的人都有圣物吗?”他忽然问。
哈曼瞥了他一眼:“您没有。”
嘶——好冷的笑话。塔克打了个寒颤,没再搭话。两人的速度都不慢,但显然,他们的对手更快一些,已经拦在了楼梯间的转换平台上。
清冷而暗淡的星光从楼梯间靠外的窗洞内照进来,给波吕锡的身上勾勒了一道白光。因为背向窗户,他的整个正面都隐藏在黑暗中。不过,不需要光亮,塔克也能想象出那张臭脸:大方脑袋,低颧骨,狮子鼻,双眼永远严肃,嘴角永远板正,说话的时候总是那幅冷漠的口气——
“原来是你,塔克·棕榈树。我明白了……”
听,就是这种口气。
“探究别人的秘密,是你犯的第一个错误。”
波吕锡边说,边缓缓往下走。挤在走廊上的野猫似乎感觉到了危险,纷纷往两边逃开。
“企图用卑鄙手段威胁别人,是你犯的第二个错误。”
他沉重的脚步声在安静的楼梯间内竟形成某种回响般的效果,好像在面前敲响一口巨钟。
“勾结外部势力,是你犯的第三个错误。”
塔克感觉胸口微微发闷,全神贯注地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双腿微微弯曲,随时准备跑路。
“至于你犯得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自量力。”
话音刚落,塔克就感觉哈曼抓住自己的肩膀,往下推,他没反应过来,在柔软的猫的地毯上摔了几个跟斗,这才发现黑暗中窜出一个人影,拿着匕首,将将跃过他刚刚站立的地方,正扑向一旁的哈曼,但被他拿鞭子挡住了。
“陌生人,”波吕锡又开口了,“让我猜猜,你是谁?想来不是神庙的人,也不是我们的人,但你们却厮混在一起——我明白了,你们想找一个神庙的内应,是不是?”
停顿了一下,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温柔:“那么,我有一个提议,何不放弃那乳臭未干的小子,与我们合作呢?”
塔克顿时感觉脊背发凉——说老实话,从进入这间建筑开始,他还是第一次感到绝望。
但显然,哈曼的品格比他揣测得要好很多。这位朴实的汉子只是冷淡地吐出一个字。
“滚。”
说罢,他一挥鞭子,尾梢在空中响亮地“啪!”一声。猫群如同听见了冲锋号角的战士,呼啦啦往波吕锡的方向扑去。同时,他抓住栏杆一个翻身,跳到下边,对刚站起身的塔克说:“跑。”
“我们刚才上来是干什么的?”塔克忍不住抱怨了一声。
“我弄错了,以为他只有一个人,可以搏一搏。”
“你刚才想着解决他?”
“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御。”
对这种激进又大胆的想法,塔克不敢苟同,但他们也没时间拌嘴,眼看着波吕锡和他的邪教徒同伙就要追上来了。而且这事有一有二就有三,说不定他还有其他的帮手——
两人忽然停下脚步。
两只巨大的蜘蛛型怪物正堵在楼梯口。
“冲。”犹豫了一瞬间,哈曼用一个坚定的音节堵住了塔克的抱怨,带着他向前扑过去,但面对着两只张牙舞爪的怪物,他们交手还不到几下,就被挡了回来。哈曼还好,塔克的两只手臂在蜘蛛可怖的怪力下被震得发麻,同时心情也跌入谷底,因为背后——背后响起了波吕锡那沉重的脚步声。
“鲁莽、急切、想要踩着别人上路,却一脚碰到个钉子,”对方的声音在楼梯间内回荡,“你现在后悔了吗?塔克·棕榈树?”
塔克抿着嘴唇,勉力支撑。
“不、你不后悔,因为像你这样的功利性动物是不会把自己的命放在心上的,”波吕锡自问自答,“让我想想,我记得你住在海鸥路上,家里还有一位母亲,对吗?”
他的声音如同一柄重锤瞧在塔克心上,让他目眦欲裂:“你想干什么!”
“放心、放心……”波吕锡的语调出乎意料的温和,“如果你是叛徒,那我一定会用最残酷的手段对待你的亲人、朋友。但你不是,你只是我们的敌人,对吗?我会给她一个体面的死法的。”
塔克如坠冰窖,绝望中,他冲着哈曼喊道:“辛巴达还没来吗!!!”
“来了。”
一个清亮的声音回答道。
那声音是从他们头顶传来的。
塔克瞧见哈曼那沉着近乎木讷的脸上忽然浮现出前所未见的紧张神色,一把搂过他的头往下按,同时喊道:“低头!”
一道匹练似的银光从斜上方一闪而过。
墙壁上出现了一道银线。接着,整座建筑忽然开始震颤起来,墙壁与墙壁之间沿着那道银线缓缓平移,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一位迟暮老人死前的哀嚎。
而此时,抱头趴在楼梯上的塔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父神在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