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海港
海风港一共有四座大的港口:一座是最老的海风港,位于无花果河的出海口,海风城因它而繁荣。
二是与海风港差不多年代的北港,自不用说位于城北,是大港。
三是夹在海风港与北港之间的信天翁港,旁边就是信天翁船厂,也是整个家族得以立足的根本。
再往南边就是南港,现在被海神庙把持着。
一座城邦有四座大港,这在其他城邦是不可想象的。况且,这些港口也并不都按照湾阔水深的标准来选址,没有左右两岸相夹,有时便像野草那般蔓延出去,显得乱糟糟而没有形制。
但不论怎么说,东面沿海一带都在海风港世代人的努力之下筑起了漫长的海堤与滨海的街道,港口之间以宽阔街道相连,总也是显出一番沿海港口区的气派来。
白纳现在就在北港这儿。
他赤着膊,粗布衣服缠在腰间,宽大的裤腿被膝盖顶起来,蹲在一边,望向不远处的一艘大船,俨然一副力工的打扮。大船与码头之间有几道来来往往飞奔的人流。这是在做苦工,往船上装货。
他正望着那边出神思索,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老大……”
白纳身子一抖、肩膀一缩,往旁边看去,果然见到那颗方方正正的脑袋,没好气地呵斥道:“闭嘴!”
“哦……”那脑袋又讪讪地缩回去了。
不知为何,白纳觉得有些哆嗦,揉了揉胸口。
他昨天胆战心惊了一天,被那位管家先生拉着到处转悠,结结巴巴把前天晚上的事和盘托出。这大概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中午的时候他们在街边买了点面包。
这可是稀罕物,白山西面虽然有些村落,但小麦产量是不高的,大多都是从内陆城邦那边水运而来。他虽然不是头一次吃,但也许久没有咀嚼这种精小麦烘烤的面包了,一时有些“受宠若惊”,不过等下午回了趟阿里巴巴的宅邸,他就不是受宠若惊,而是真的被惊吓到了。
他记得客厅里站着一个身材普通的人,也是新人,只是脑袋——脑袋却是“门农”的脑袋,就是那天他亲眼看见悬挂在墙上的脑袋!
白纳虽然已经了解了这房子里的人有些奇怪、惊悚、恐怖的戏法,但那个时候还是被吓得大脑一片空白,几乎说不出话来。而等他脑子逐渐恢复过来之后,他才惊恐地发现这个拼拼凑凑的“门农”还是门农,但也不是门农了。
换句话说,这具人偶只有记忆,却好像与之前那个自视甚高、屁点经验没有又不着调的小伙子不是一个人了。
这就是伯都西奥为他找的帮手了。
实话说,被迫签下那个不知道有什么效用的契约还没有让白纳提心吊胆,但有这么一个好像是人又好像不是人的家伙跟在身边倒对这个无赖起了相当大的震慑作用。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就不免想起门农之前的模样,然后又想起现在的样子,他几乎顷刻间就得出一个结论——这是被邪神勾走了灵魂啦!
那些地痞流氓、无赖没有都变成邪教徒,根本的原因还是害怕邪神会对他们的“灵魂”做什么,让他们死后也不得安宁。
这些都是题外话。阿里巴巴老爷要他找那三兄弟,而那三兄弟,之前只在北港被屠夫碰到过一次。这也就是他们跑来北港的原因。
像北港这样的大港口,码头上来来往往都是嘈杂的人群,光膀子的汉子、秃顶的助祭、跑来跑去为各方传递消息的流浪儿、裹着肩膀,挎着果篮的妇女,撑着长杆的船夫,总之、乱糟糟、各行各业的人都有。
除了人,便是一眼望过去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船只,挂着旗帜或者收着风帆,暂停或者离港,下船或者卸货,所有的一切都在运动,好像潮水的涨落,鱼群的游动。
只有一艘船停在码头边,已经半天没动了。
那是一艘巨大的货船:远望号。
这就是信天翁口中与灰海船厂合作的大船。当然不可能是现造的,一艘三桅帆船起码也得造一两年,这是很久之前就有的合作项目,刚巧不巧的就在这时候完工。
真是刚巧不巧。
白纳是不理解这种巧合之巧的,他只知道管家先生告诉过他,那三兄弟“大概”在这艘大船上。这就够了,毕竟要在茫茫人海里找人宛如大海捞针,但是有个基本的方向就好弄多了。
他本来打算和门农找码头边招短工的工头,报个运货卸货苦力差事,就近观察那艘大船的情况。但很可惜他是个跛脚汉子,虽然打扮得像模像样,还是被工头打发走了。至于门农,这家伙呆头呆脑的,简直像是木偶,白纳也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去办事。
——就是个木偶嘛。
他心里这么想着,仔细观察着那艘庞大的货船。
因为船身高大,在侧边水线以上的进港门与码头之间架起了几块木板,用铁索固定,劳工们便在船舱与货场之间来来回回,东西搬进去之后自有水手拣货。搬运工一些是苦役犯、一些是正规的劳力,一些是没活干的短工,这说明这艘船的主人催得紧,要加急出航。
这有好有坏,船主越急,人流越是紊乱忙碌,没人会注意有他这么一个偷窥的人;但同时也说明这条船或许不会在码头边停留多久,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逃跑、躲人眼线、原地失踪本来就是白纳擅长的把戏,不过他瞥着短短的运货路线上的七八位监工,一时有些犯难。
“老大……”
“去去去!”
门农拉了拉他的裤子,被他挥手不耐烦地赶开。
在这种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码头上又一览无余,没有什么可以遮蔽的地方,让他感觉自己一身功夫都没处施展。他思来想去,想来思去,还是只有换身衣服偷偷溜进去最为妥当。于是,他一直耐心等到中午,等到那些苦工三三两两在码头边坐下休息、等到那些海员们都下船来透透气,终于抓住机会,悄悄跟在一名落单的海员身后。
于是过了一会儿,他就穿着一身海员的衣服,戴着帽子,吹着口哨,努力隐藏着自己跛脚的样子,小心谨慎地往远望号那边走去。
不过走到一半,他心里就开始紧张起来,一开始是觉得自己的姿势不够放松,然后又害怕那几个监工认得所有船员,一下就把他认出来了,又想到这身海员的衣服毕竟穿起来不舒服,最后不可避免地考虑到了自己那条引人注目的跛了的腿了。
自从有了这条腿,白纳不管做什么都觉得边上的人在看他。
所以他走了一半,脚步一顿,又掉过头往回走了。
他找了块离货场不远不近的空地,随便坐下,没有吃饭的心情,说来身上也没带着干粮。当然,边上没几步就有鱼铺,要去弄点鱼干吃也简单。不过海风港的人吃鱼都吃腻了,尤其是白纳昨天吃过松软的精麦面包之后愈发觉得那种风干的腌鱼难以入口。
他略有些萧索地盘坐在那边,又觉得一个人坐在空地上太显眼了,往边上挪了挪,但没人与他凑堆,这时候却有些后悔把“门农”给赶跑了。
“老大……”
门农忽然出现在他身边,又把他给吓了一跳,语气也激烈起来:“你干嘛!有屁快放!”
“嗯……我是说,咱们能不能直接上去?”
“怎么直接上去?”
“是这样的,”门农那方正的面孔配上小心翼翼的神态,真让人有些好笑,“这种大货船管得不严,我想我们能不能上去搭顺风车……”
白纳愣了一下,然后骂道:“你怎么不早说!”
“你刚才不让我说……”
不管白纳怎么气愤,这都是个好点子,于是他看准了一群外出溜达的水手,凑到人家后面,看能不能让他们混上船去。
但这件事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简单,因为十几年的郁郁寡欢与孤独,白纳说话似乎没那么利索。再加上多年流氓生活,脸上那种油滑又机警的神色完全藏不住,看着就不像个正经劳工,反而在那边吃了个闭门羹,被那群下来溜达的海员撵走了。
没辙,他只能悻悻然退到一边,冲那几人的背影吐了口唾沫。这回他留了个心眼,问道:“还有什么办法吗?”
门农老老实实回答道:“从通风口爬进去。”
这艘货船是一艘标准的三桅帆船,通体涂了白色。船身的侧面,在水线上边,有好几排不知道通风采光的口子,正方形,估摸不出尺寸,但看着应该不小,应该是能钻过去的。
但要从那里钻过去,他就要面对两大困难:第一点是他怎么爬上船身,翻墙入院是简单的,但像这种高大船舱,没有借力点,底面还向内弯,恐怕是进不去的;第二,就算他能爬上去吧,码头边上也有这么多人看着,实在是不大妥当。
但白纳稍微思考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一试。
这只船是横着贴在港口边的,也就是说,它一面朝向码头,另一面却朝向一望无际的大海。海上还是有几艘船只,但不论如何也不像码头上人来人往。
两人找了个人少的地方跳入水中,先游到一条渔船旁边,偷偷弄来了一条绑着绳索的抓钩,然后游到远望号背面,回头张望了一下,看看洋面上有没有别的船只。确定没什么人后,他用力把钩子往上一抛,卡住通风口的边沿,然后攀着绳子爬了上去。
通风口有人肩膀宽,钻过去绰绰有余。因为他们行动迅速,所以实际上只花了几分钟就办妥了这事。
白纳捂着因为紧张而怦怦跳的胸口,还有些不敢相信这么顺利,呆立了片刻,然后如梦初醒般把那个抓钩扔下去,还有些不安地探头出去望了一眼,见海面上还是一片开阔,没有动静,才放下心来,转头安心地观察自己目前的处境。
他位于一间说不上昏暗,也说不上敞亮的房间里。这似乎是一个比较大的房间,横跨船舱,两边都有一个小的通风口,左手边有一个门洞,但没有门。他们是从船尾那边爬上来的,所以知道这扇门洞应该是通往船头的方向。
房间内空荡荡,没有遮蔽物,因此他不敢久留,连忙走出去。
船舱低矮,只要抬起手就能摸到天花板。出了门洞,还是一般压抑的环境,左右两边能看见楼梯,中间有两根粗大的绳索,穿过天花板与地板,不知道通向哪里又连着什么。
“这是什么?”他问一旁的门农。
“舵绳,”门农说,“上面连着船舵,下面连着舵柄,像是龙骨那样的弯木头,然后上面转的时候一头绳子往一边走,舵就往另一边走……”
白纳听的稀里糊涂,连忙抬起手让他打住:“等等——我知道了,别磨了。”
说着,他绕过那两根绳子,继续往前走去。
白纳没当过海员,也没上过这么大的船,不过好在身边的门农年轻的时候好像在海上讨过饭,比起他还是知道一点事情的。
按照门农的说法,这艘船大概有五层甲板,下面两层是吃水的,中间,也就是他们来的这一层正好是舱门与甲板互通的那层,现在里面还有几个监工;这底下三层基本都是货舱,再往上两层,一层应该是水手的宿舍和什么厨房、娱乐室之类杂七杂八的地方;最上层——实际上只有半层——也就是与顶层甲板相连的那一层会安置船长室、接待厅等比较重要的场所,俨然一座海上的漂流城堡。
城堡不城堡的白纳不知道,他只觉得现在这个门农说起话来比以前文雅太多,让人牙酸之余又感觉惊恐。
因为船身很大很长,而且采光并不好,所以他们待在船尾这个地方是不怕被舱门那群监工看见的,但也不敢太靠近。稍微在里头溜达半圈,没什么收获的两人便往上爬了一层。
如门农所说,这里果然是海员的宿舍。中间腾出两块地,一块是大食堂,摆了两张长桌,四列椅子,看着就很挤,食堂过去是厨房,有一个用石头搭起来的大灶台,是船上为数不多用石头的地方,除此之外还有几口排水井、几处楼梯以及打着方格子的通风板,至于两边,则是一溜排开的卧室了。
船舱内没有人,冷清清,因为两边光线几乎都被卧室堵住了,也黑洞洞的。没人固然不怕被发现,但也让白纳有些无奈,因为他就是来找人的。
话虽如此,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于是便朝两边的宿舍走去。
宿舍都用的是很轻质的木板,没门,只有个门帘。他掀开门帘走进去,发现里头逼仄得吓人,只有一张吊床、两口上锁的箱子,一张渔网,其余空无一物,也放不下许多东西。他瞥了一眼那口箱子,有些手痒,但还是压下了自己这股念头,转身出去看其他的宿舍。
其他房间也差不多是这副空荡荡的样子,偶尔也有一两个有箱子的,不过箱子特沉,显然想要轻轻松松搬走是不现实的。白纳看了几十间宿舍,都是一副样子,也懒得再转下去,干脆在灶台边停下,问道:“接下来做啥?”
“要不……等下午上工的时候看看?”门农小心翼翼地提出建议。
这是个好想法,但白纳却一拍他的后脑勺:“那三个混球有从船上下来吗?”
门农摇摇头。
“这不就对头了?他们要么在船上,要么就是老爷说的不对,他们就不是这艘船的船员。反正不在这里,就在那里。”白纳分析得头头是道,“咱们上去看看。”
“哦。”门农低下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白纳没再说话,转身往船尾走去。
他稍稍摩擦了一下双手,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舒爽。
上面就是最上层的甲板了,大白天的上去,哪怕是只老鼠也容易被人看见。白纳当然没有犯傻,而是走到了船尾的楼梯那边,然后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探出头在两边瞅了两眼,确定隐蔽之后,才招呼门农上来。
一上来,首先能看见的就是面前两根光秃秃的桅杆,转过头背后还有一根,只不过被高起的船尾挡住了底部。身后不过几步远的地方是船舵的轮盘,一人高,一块甲板遮在上头,两边有凸出来的房间,左右各一扇门,应该就是通往船长室。甲板上虽然没有船员,但白纳担心有人上来,连忙带着门农迅速蹿到门前,轻而易举地撬开房门,然后走进去,把门关上。
到这里,他稍稍喘口气,打量起目前室内的程设来。
这是一间与下面那低矮、昏暗、逼仄的船舱完全不同的房间,高高的天花板,明亮的窗户,地板上铺着乳白色的大理石、顶上挂着亮花人眼睛的水晶吊灯,四壁宽厚的木墙上打了石膏的线脚与花纹,中间摆了一张大桌子,还有十把深色的木椅,看起来相当气派。
但白纳只是稍微打量了一眼,发现没什么值得看的东西,就继续往里走。
里头有左右两扇门,都上了锁,他先把耳朵贴在上面,听了听里面的动静,确定没人之后才迅速把锁撬开,溜了进去。
一进门,稍微打量一眼,他就知道这里一定是船长室了。
船长室大约有前面那间会议室的三分之二宽,左边还有一扇门,不用说也知道后面是船长的卧室了。房间里有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比较显眼的有摊在桌子上的一副海图,罗盘,羽毛笔和墨水,两边还有些不知名的仪器。
“老大……”门农怯生生地问,“我们到这里来干嘛啊?”
白纳其实自己也没太弄明白。他到这里来干嘛呢?总不可能在这里抓住那三个混球吧?但他被问住了,反而有些恼羞成怒:“你说是干嘛的呢?”
门农挠了挠后脑勺,然后恍然大悟:“看海员名册!”
白纳也愣了一下,有些心虚地转过身:“那还不赶紧找。”
但他刚打开书桌的抽屉,忽然就停下手里的活儿,忙不迭拉着门农躲到旁边的卧室里。一会儿,他们听得很清楚,船长室的大门被推开,两三个人的脚步声在隔壁响起,接着听见一位老人严厉的声音:“波尔波,你为什么没锁好我的房间?”
“我记得我锁好了……”
“那怎么门开着?难道是有贼进来了?”
躲在另一边偷听的白纳心里一跳。
“说不定呢,您也知道这些水手……”
“波尔波!”老人严肃地打断了他的抱怨,“我们船上的都是好小伙子!”
船长室内沉寂了片刻,那位名叫波尔波年轻人低声说:“抱歉,船长,我失言了。”
他说得很正式,白纳甚至听不懂“失言”是什么意思。但这种硬邦邦的回答似乎也显示了其人的不服气,老船长叹了口气,听声音好像是坐在了他那把带软垫的漆金椅子上:“你有什么话想说吗?”
“没有。”
“我不是用船长的身份在问你。”老人的语调恳切。
室内又安静下来,只有窗户外不真切的码头的喧嚣。
过了许久,或者是白纳自己觉得熬了许久,名叫波尔波的年轻人终于开口问:“老板他一定要和信天翁船厂合作吗?”
“这是上面的事情,而且也不是这两年的事,老早就开始合作了。”
“我是说,我们不是还有其他的船……”
“其他的船有其他的去处。”
“爷爷!”波尔波有些急了,“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信天翁他们才沉了三艘船!”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所以才觉得你不应该这么说,”老船长说,“海神是公正而严苛的。”
“但外面的人都说他最近很倒霉。”
“那么他应该要转运了。”
“还有人说他们和邪教徒有勾连。”
“这可不能乱说。”
“就算这样吧!”波尔波有些气愤,“他们那边的水手看起来也贼眉鼠眼的。”
“你在说什么胡话?”老船长声音重了点,“因为和别人不熟悉就污蔑别人吗?”
“不是,您没看见领头那三兄弟吗?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白纳心里一动,老人难得沉默下来,没有反驳,看起来好像也认同孙子说的话。但稍后,他又以庄重的口吻说:“我只看行动。”
“但……”
外头忽然传来钟声,打断了波尔波的发言。老船长也迅速指示道:“回到你的岗位上去,把门关好。”
少年只好怏怏地离开。许久,船长室内传来一声疲惫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