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香港靓女
2016年8月24日。
有多久没有看到郑婷更新日记了?五十四天。
整整五十四天,郑婷就像从这个世界里消失了一般,日记戛然而止。上一次的日记更新还是七月一日,郑婷兴奋地告诉马朝她找到工作了,可以赚钱养活自己了,然后日记就此中断。
最开始马朝会每天询问,但却再无回应,什么地方会用这么小的孩子来工作?马朝以为她出了什么意外,担心了好一阵子。但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她只是按照自己原本的生活轨迹在行走,有可能这本日记的神奇力量已经消失了,他只是南柯一梦。他每天都要翻好几次日记,确认日记是否更新,迷梦是否醒来。久而久之,“翻书”这个动作刻在了骨子里,已经成了肌肉记忆。
8月24日,马朝开始程序一般规律的晨起动作,起床洗漱,对镜刷牙。泡沫打满了下巴,他正准备刮胡子。日记就在洗漱台旁,顺手一翻,然后习惯性合上。
等等!
2001年8月24日
好疼。
稚嫩的字迹一闪而过,马朝一惊,刮胡刀割破了皮肤,红色的血渗了出来,染红泡沫。他立刻翻了回来,仔细看那一行字。
郑婷出现了!
来不及将泡沫冲干净,他拿着日记冲回房间,一边摩挲刺痛的下巴一边回复。
怎么了?!我一直在等你。
马朝写得很用力,他把五十四天的焦急凝缩成实质,力透纸背。日记再次陷入沉默,好像刚才的那一行只是眼花。马朝一动不动,他不再洗漱,兀自瞪着那一页纸,恨不得用视线把它烧穿。
电话响起,是导演打来的。导演开门见山:“小马啊,你住昭阳小区对吧?云峰路的昭阳小区。”
“对。”愣了一下。
“马上来公司,跟我出一个采访。”
什么采访?马朝手在手机上快速翻找着,备忘录上空空如也,他不记得自己有采访。
“监狱采访,马上来!”导演听起来很着急,说完就把电话挂断。
监狱采访?想起来了,最近单位里在做一个“忏悔录”系列,采访的对象多是有话题性的女性劳改犯,为了蹭上女性主义浪潮的流量,但这种好事从来都轮不到马朝。
不能干坐着,还得工作。马朝一个激灵站了起来,顾不得盯日记了,他冲进卫生间就着冷水抹了几把脸,穿上鞋就出了门。能参加这种项目的机会是多少同事求之不得的,现在居然落到了他的头上。
急急忙忙赶去公司,导演早就开好车了,就等马朝。
“妈的,今天本来约的是小李,但他突发急性肠胃炎,住院了。这是采访大纲,你抓紧时间看一遍。”
马朝手忙脚乱接过大纲,扫了一眼。今天的主角是一个叫余雅婷的“溜冰妹”,前段时间因为吸毒被抓,被抓的时候人已经不成人形,她的吸毒史太长了。
车上了高速,还好,不是太堵,但导演显然有路怒症,已经摁了好几次喇叭:“这个女人的经历不简单,准确的说是一整个中国近二十年的经济发展史。”
“这么夸张?”马朝咋舌,翻了一下大纲。
“没夸张,你见着她就知道了。”超了一辆出租车,漂亮的转盘,“算了,抄近路!”一个拐弯下了高速,驶入一片城乡结合部。
这是一块早就被规划进拆迁的地盘,人都搬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大片大片低矮的平房在风雨中腐化。
“马朝,你看那个——”,导演指向一栋三层高的建筑。灰黑色的瓷砖,但门口却有四根高高的柱子,不土不洋的建筑,“知道这是哪里吗?海岛巴黎!十几年前江北市最豪华的夜总会!十几年前,江北市人均收入年均收入不足四千块的时候,这里一晚上的消费都得两千起!就连这里面的服务员,一个月也有两千块的收入,当时我才大学毕业,每个月只有四百块的工资,那叫一个眼红啊——”导演摇头晃脑感慨着,胸前的肥肉颠了又颠,“今天这个采访对象,余雅婷,十几年前就是海岛巴黎的老板了。”
“这么有钱——”马朝震惊地看了一眼照片里形容枯槁的女人,“现在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问我干什么?”导演觑了一眼马朝,打了一个漂亮的方向盘,“到时候问她啊!”
半个小时后,二人来到看守所,工作人员押解着余雅婷出现了。与照片里的形象差不多,纤瘦的纸片人。蓝灰色的制服,统一的齐耳短发。似乎是为了今天的采访,她还特意打扮了一番,嘴唇还带着莹润的鲜红,也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代替了口红。
她坐在采访沙发上,一个巨大的盆栽挡住她的脸。
“不用遮挡我的模样,我早就想上电视了。”她说着,毫不在意地露出整张脸,看着马朝眼睛放光,“早知道今天的记者这么帅,我就该好好打扮一下了。”
马朝回以职业的微笑,“你也很漂亮,比资料里的看起来年轻多了。”
“得了吧——”她妖娆一笑,下身一沉,似乎想搭一个二郎腿,但无奈脚上戴着镣铐,又放了回去,“我现在什么鬼样子我自己清楚,我这要算漂亮,那就没人丑了!”薄薄的嘴唇抿了一下,忆往昔,“你只是没见过我十几岁的样子。不是我自卖自夸,以前很多人夸我不比香港女星丑,我应该去做演员的!”
话匣子打开了。不需要马朝去引导,余雅婷竹筒倒豆子一般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我今年四十八岁,往前推三十年,我十八岁的时候,比现在那些明星小姐漂亮多了。你看过我的资料,应该知道我就是江北市本地人。不过我不是市里的,是周围郊区农村的。我从小成绩一般,但是人聪明,老师都说我如果能拿十分之一化妆打扮的精力去读书,一定能考上大学。但我想的不是考大学,我就想当明星,去选那个‘香港小姐’。”
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那是一段冗长的回忆。马朝盯着她的脸,用大脑勾勒她年轻的模样。渐渐地,崎岖的皮肉在回忆里丰满,他似乎看到了十八岁的余雅婷。
“我十五岁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本来家里给我找了出路。但我不想就这样浑浑噩噩得过,在社会上混了三年,十八岁的时候我跟着亲戚去了广州,在厂里干活。”她抬起自己的一双手,十指干枯,细细的只剩下骨头,“你猜我以前是干什么的?”
马朝摇头。
“织布的。”她冷冷一笑,“台湾老板、香港老板、还有什么韩国日本老板,他们的厂子我都干过。开织布机,操纵那个机器,几万根线同时纺织,嗒嗒嗒,嗒嗒嗒,机器从晚开到亮。一个厂房里有几百台机器,同时开启的时候,棉絮、灰尘满天飞,噪音吵得人耳朵都要聋了。我这个手指,就是在开机器的时候被压过,一块肉都没了。但是那个狗日的台湾老板根本不在意我的手,他只在意我毁了他的一批料子。所以,我后来就没干了。”
马朝仔细看她的手指,果然,食指处缺了一块。
“我在广州打了五年的工,无论是玩具厂、纺织厂,还是什么电子厂,我都待过了。越呆,我就越绝望,难道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吗?只是一个被看不起的打工妹?我,和那些长得又黑又丑、满嘴烂牙的女人一样,年纪到了就结婚生子,虚度一生?我不甘心,好在,我遇到了他——”
“那是一个香港老板。叫什么名字,我忘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遇到了他,他包养了我,把我从又闷又热的厂房里拯救了出来。别笑,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觉得我这种自甘堕落给香港老板当小蜜的行为很可耻。看不起就看不起吧,我无所谓,因为当时我没有别的选择,你们要是知道当时我过得有多滋润,说不定还要羡慕我。那个男人比我大二十五岁,他在香港有老婆有孩子,在广州还包养了三四个情人,但我是那些女人中最漂亮、最聪明的一个。才跟了他三个月,我就学会了一口流利的粤语。他不知道,其实我早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学会了。当时我想当香港明星,所以租了很多录像带,对着电视里的明星一个字一个字地学。”
马朝看了一眼余雅婷,的确是一张聪明女人的脸。这份聪明让她过了二十几年的富裕日子,然后沦落至此。
“他其实人很不错。”余雅婷叹气,“那个时候我才二十三岁,他说这个年纪在香港还是小孩,应该在读大学,学会计或法律,他问我想要什么,只要他能帮忙的,一定会尽力,我告诉他我想拍电影。他笑了,说他可做不到,我应该去找刘銮雄。”
“既然做不了香港女星,那我退一步,做一个香港人总是可以的。我学会了粤语,又学着香港的摩登女郎怎么穿衣、怎么打扮、怎么吃早茶、怎么吃西餐。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太简单了,眼睛看看就会了,旁人见了我都以为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香港靓女——”短短半个小时的功夫里,她已经自夸了四五遍,“然后,他带着我去见他的朋友,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染上毒瘾的。”
马朝猛地一震,来了精神,话题终于进入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