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狗小孩
马朝永远都记得,那是一个瓢泼的大雨日。学校要收256元的书本费,今天是最后期限。每当学校又要收什么钱的时候,他就得提前三天在自己心里酝酿这句话。用不同的语调、句式、口气将这句话演练无数遍。直到这句话成为了肌肉记忆,张嘴就落了出来,不必顾忌自尊和人格。
马朝坐在窗边看着风把树枝吹得哗啦哗啦,一个红色的塑料袋被吹到了窗户上,死死地贴住。没一会儿,塑料袋又被吹走了,吹到另一个地方。马朝就像这只没有牵挂的塑料袋。
自从父母死后,他就在亲戚中间流浪。今天在这个亲戚家住两天,明天去那个亲戚家吃一顿。每一个亲戚都想要他父母留下的遗产,却没一个亲戚想要他。
他在教室里呆了很久以后,捡起一个塑料袋套在头上,回家了。
衣服被雨水打湿,紧紧地贴在身上。又湿又冷,像一块生锈的铁,咬住他的皮肉。到家,推开门,屋内是一片温暖的橙光。小姑一家三口正坐在茶几上吃着卤菜,电视里播着赵本山的小品。
三人不时被诙谐的片段逗得哈哈大笑。
一片温柔的暖色中,他是突兀的冷色。马朝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直到雨水顺着裤缝流了下来,在脚边汇成一片。
“回来了?”小姑抬头,语调没有一丝变化,快速地扫过他,“快去把衣服换了,别忘了把门口的水擦了。”
得了允许,他这才进屋,换了一身去年的衣服。明显小了,露出半截小腿。
他努力把视线汇集在小姑的脸上,不去看桌上的饭菜。
“明天学校收256的书本费……”后面的声音像蚊子嗡嗡声。
“什么?”小姑问。她听清了,但她还要再问一遍,还把语调拉高。
他重复了一遍。
小姑将手里的鸡脚放下来,手指在桌上揩了两下,头上三条纹皱起,“不是才交过钱吗?怎么又交——”不信任的视线如毒蛇一样汇聚过来,狠狠地扎在十岁男孩的自尊上。接着,她长叹一口气,以一种无奈的、恩典的语调:“马朝,虽然你父母死了,但我们还是在教你的,不要骗家长钱——”
小姑的声音源远流长,空落落的似乎砸进一个巨大的空桶里。
窗外刮过一丝冷风,那只红色的塑料袋又来了,在风暴的中心荡来荡去,似乎在说:出来吧,出来吧,那不是你的家——
“从小就说谎,你以后还能怎么办?你爸妈要是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该多失望?多伤心?”小姑还在感慨,顺便夹起一只鸡心丢进嘴里。
“我早就说过了别替别人养孩子,十岁了,半大的孩子,养又养不熟,养不好还得过来咬你一口——”小姑父将鸭掌啃得滋滋作响,同时还不忘抽出嘴来小声埋怨。
再小的声音落入空桶里,都会荡起回音。
然后马朝真的出去了,走之前还狠狠地摔了门。
小姑父猛地摔了筷子:“你搞什么?脾气还不小——我不就问你两句吗,还不乐意了——你吃我的住我的,我还不能问两句了?人不大脾气不小!有爹生没娘养的东西!”
“别管他!让他滚!”
马朝并没有走远,他只站在楼梯口,静静地等着他们。他想,要是他们追出来,看见他就站在楼梯口,只要对他说一句:回来吧,外面在下雨。
给他一个阶梯,他就会乖乖的下来。在失去了父母的那一瞬间,他就失去了任性的资格。他们说得对,吃他的住他的,他就可以怀疑质问他,并把他的尊严踩在脚下。
可惜,没有人会关心一个陌生人。
楼梯口的窗前,红色的塑料袋在他眼前刮过,又迅速地被吹向另一个方向。马朝猛地身体一颤,朝前追去。
他就是那只红色塑料袋啊。被拿走了有用的东西,袋子就该丢掉了。没有人会关心一只塑料袋的去处,也没有人会关心一个失去了父母和家产的十岁小男孩的去处。
马朝就这样一头扎进雨里,迫不及待想抓住那只袋子,把它护在怀里。
身上被打湿了,耳朵鼻子里都灌满了水,马朝已经看不清前方的路,一头扎进了有半人高积水的马路上。这是雨季,一年的水都在这一天砸下来了,恨不得将整个江北市倒灌。每到这个日子,都会有许多流浪的猫狗被淹死。也许,今年还会多一个流浪的孩子。
这么短短的一刻,马朝突然浮出一个想法:被淹死也是不错的。至少他可以去和父母团聚了。想法只从脑袋里闪过一瞬,然后他就被一只大手拎了起来。抬头,是一张略带熟悉的脸。
男人的脸在记忆里迅速聚合,攒出一个熟悉的面庞。
“高叔叔——”话音未落,就是高恒的粗厚巴掌,狠狠地落在他的背上,“你怎么在这里?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为什么不回家!”
马朝咳了几声,将喉咙里的积水吐出。雨滴顺着发梢掉落,溅出一片涟漪,“我没有家。”
高恒顿了一下,这一顿幅度不大,但恰巧带着雨丝的方向有了变化,让敏感的马朝迅速捕捉到了。
“你的监护人呢?”压低声音。
“他们在吃饭。”古井无波。
“没有出来找你?”声音从牙缝里挤出,略带愤怒。
“为什么要找我?”毫无情绪的反问,没有任何的委屈与悲伤,似乎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