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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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高中

刚开始因为一模而生出的紧张情绪,在桑如慢慢步入学习轨道的过程中缓解了。她这才反应过来,这只是在做梦啊!指不定什么时候她就该睡醒去上班了呢,别慌。

01

眼前是一片昏昏沉沉的黑,仿佛有张望不到头的黑幕将人密不透风地裹住。桑如觉得自己的意识是清醒的,但眼皮又沉得睁不开。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失重感突然裹挟而来,让她感到自己在不断地下坠、下坠,像是一脚踩空,落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桑如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寻找什么支撑,貌似抓到了什么,手心的触感有几分像人的肢体。

她今晚一直都跟周停棹待在一起,所以是他吗?

桑如收紧了手,好似人在面临危机时的求生本能。

失重感就从这一刻开始渐渐褪去,耳边隐隐出现了什么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由远及近,伴着不知哪里来的嘈杂声,渐渐清晰。

“桑如,桑如!”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桑如猛地睁开眼,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空气灌进身体,并流向四肢百骸,她这才恍觉醒了过来。

坐在她旁边的历晨霏吓了一跳,忙抓住她的手臂关心地问:“你怎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桑如才缓过劲,说:“没事,我没事。”

“吓死我了,”历晨霏拍拍心口,“没事就好,马上就上课了,赶紧醒醒盹吧。”

“上课?”

“对啊,这节是老郑的,”历晨霏翻着堆得很高的书堆,转头看着她说,“你怎么睡个午觉好像还睡傻了……”

上课、午觉、老郑……

老郑是桑如高中的数学老师,她还是课代表呢。

这些久远的词汇从历晨霏的嘴里说出来……

等等,历晨霏!

桑如又仔细看了看眼前的女孩,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眼前的历晨霏留着短发、穿着校服,分明是高中时的样子;而上次见面时,她的头发还是时下最流行的大波浪。

高中?

桑如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以及自己的书桌——同样是曾经最熟悉的、蓝白相间的校服,同样是满桌的书和试卷,试卷上面还压着一本书。偶尔有风从窗户吹进来,卷起书页的一角。

桑如心跳得飞快,环顾四周,看见了那些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几个月前,她刚刚在同学聚会上见过他们,准确地说,是工作后的他们。

桑如不由得陷入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甚至用力掐了掐自己,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难道是在做梦?是不是再睡一觉就好了?

历晨霏眼看着桑如四处张望,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一反好学生的常态,又趴在桌子上像是想要继续睡觉,便凑过去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桑如闷声回道。

“不舒服要跟我说啊!”历晨霏不放心地叮嘱完,转过头继续订正错题,还时不时地分心看她一眼,生怕她真的是生病了。

没一会儿,就见桑如又坐了起来,极其懊恼地薅了把自己的头发,问:“咱们高几啊?”

历晨霏无语凝噎,完全愣住了。

不是吧,真傻了?

“高三了!姐姐,而且就要一模了,你清醒了没?”

桑如拧开水杯,喝一口水,深吸一口气,说:“醒了。”

这都是什么事啊!

她不是在享受着快乐的职场人生活吗?怎么居然又坐回到高中教室里拼命刷题了?

还这么逼真!这是什么顶级噩梦啊?救命!

桑如还没回过神来,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她循声望去,看见一个男人走进教室,顿时愣住。

是老郑,他还是那副样子,腋下夹着卷起的试卷,手上还端了个保温杯,边走边招呼道:“桑如,来帮我发下试卷。”

老郑还是个记忆中那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模样。

高中毕业之后的几年,桑如曾去拜访过这位老师,那时的他添了不少白发,但仍旧精神矍铄。问他保持年轻的方式,他半开玩笑地说:“跟你们这些学生待在一块儿,只要没被气死就能年轻点儿。”

仔细一算,也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他了,桑如心情复杂,眼眶还有点儿发热。她走上讲台,准备挨个儿发卷子,却被老郑拦住。他旋开保温杯盖,说:“叫名字,上来拿。”

班级里顿时响起一片哀号声。

桑如窃喜。突然间回到高中时代,还担心有些人记不得了,绝佳的认人机会不就来了吗?

她想了想,问:“还念分吗?”

老郑瞅了她一眼,说:“你看着办。”

桑如点了点头,只念名字让同学们挨个儿上来拿自己的卷子。多缺德才会把分数念出来啊。

又揭过一张,她本能地照着试卷上的名字念:“周停棹。”

念完,桑如盯着卷子最上方那几个漂亮的字发愣。

就在出神的间隙,她看见有人向她伸出了手,掌心半摊开,露出清晰错综的纹路,指甲也被修剪得整齐干净。

手的主人颇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反应,掌心转了个面,用食指轻轻点了下试卷的边缘,开口提醒道:“桑如?”

桑如倏忽抬起头,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看见了那张脸。

哦,真是周停棹。

02

桑如真正醒过来后,躺在床上缓了五分钟,才勉强接受自己梦见了周停棹的事实——而且自己明明记不太清他高中时是什么模样,却在梦里看得一清二楚。

更离谱的是,她看见他的那一秒居然立刻醒了。

这应该是噩梦里的终极boss出场才该有的反应。

桑如翻过身子,又伸了个懒腰,手下意识地朝身侧搭过去,这才发现床的另一半空空如也,周停棹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可能是回家了吧,毕竟他们并没有一起过夜的习惯。

她也该回去了,可身累心累,懒得动弹。

床头灯还开着,光源尚算温和,但桑如刚刚睁眼,暂且还不能接受这样的光线,索性又闭上眼养神。

几分钟后,已经换了好几次睡姿的她平躺着睁开眼,面无表情地开口:“哼,男人。”

话音刚落,门锁应声打开,继而关上,紧随其后的是一串熟悉的脚步声。

周停棹应该是带了什么东西回来,桑如辨认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像是抖动塑料袋的声响。

脚步声来到了床前,桑如充分发挥大学时在音乐剧社团当演员的天赋,一动不动,静静地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忽然,她察觉到床边轻轻陷下去了一点,之后又安静了片刻,桑如听见坐下的那人微不可闻地笑了一下,接着有什么东西碰到自己的脸颊,与此同时,传来了绵柔的触感和薄薄的凉意。

桑如睁开眼,对上周停棹的视线。他的眼睛、眼神都跟她梦里不太一样,又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回过神,开口时嗓子还有些哑,却口吻戏谑,道:“怎么,给我卸妆啊?”

周停棹瞥了她一眼,把手上这片卸妆棉物尽其用之后才说:“既然醒了,那你自己来?”

桑如同他对峙片刻,索性闭上眼说:“困了。”

她确实被折腾得够呛,佯装出的困意不知不觉就把人带进了睡梦里,之后周停棹还做了什么,她真的是一概不知了。

桑如只迷迷糊糊地发现,这是她头一次做梦还能做成连续剧的。

高中版的周停棹还站在自己面前,等着自己把试卷发给他。

桑如有些恍惚,原本印象里周停棹模糊的样子,竟然就这么直白地显现在眼前。

他很高,才高三就有一米八了,神情淡然,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倒把现如今那股子锐利的锋芒压下去了些。

她花了几秒才从呆愣的状态里恢复如常,把试卷递出去,轻声说:“150分。”

周停棹接过试卷时,桑如又多看了他几眼,真情实感地夸道:“你好厉害!”

周停棹淡然的表情有了一丝变化,桑如捕捉到他的惊讶,又对他甜甜地笑了一下。

接着,桑如也惊讶了,因为她发现——

周停棹居然脸红了!

桑如也不是没见过周停棹脸红是什么样。

某些两个人距离极近的时候,赖以呼吸的空气会被全部压缩,近似缺氧时,人总会出现生理性的脸红。

这与害羞倒是没什么太大关联。

或许是因为潜意识里的恶趣味,在她用思维构造出的世界里,他竟也有这样支支吾吾的时刻。

桑如目送周停棹回到座位上,才颇为不舍地收回视线,拿着卷子,接着报人名。

“薛璐。”

130分。哦,我145分,比她高,很好。

桑如笑着,把试卷递给她。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胜负心,但昨晚,准确地说,是桑如莫名其妙地做这场梦之前,不只是她总关注着微信处理工作,周停棹与她挨得很近的时候也顺手回了条微信消息,她看见了——联系人是薛璐。

桑如胸口莫名一阵憋闷,她当时把周停棹的手机拿过来扔到了一边,气哼哼地说:“消息、我,选一个!”

周停棹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突然笑了,说:“你。”

虽然是这样,桑如还是觉得不爽。可能女人总是容易动感情的生物,总之她对周停棹是有些动心,却发现对方好像对自己和对别人的态度都差不多。

对了,薛璐还从高中开始就喜欢周停棹了。如果这件事情尽人皆知,那周停棹是不是也知道?他们现在又是什么关系?

桑如突然有些后悔,怎么没跟历晨霏打听清楚周停棹的情史。

不过,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自己——桑如现在就是很想,把清纯男高中生周停棹搞到手。

即使这一切会在梦醒时分自动消失。

桑如回到座位上,看着自己的高分卷子,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整张卷子只空了最后一道大题的最后一问,其他全对,然而这些题目对于现在的她而言过于久远,就算分高,也是当时的自己学习成绩好,跟二十六岁的桑如没有任何关系。

老郑讲题也是跳着讲,幸亏她的基础好,勉强能跟上,对于有些知识点的反应就好像有肌肉记忆。

这一刻,桑如无比感谢当年认真学习的自己,一节课下来,也算是复习了不少知识点。

下课后教室里也没多闹腾,大多数人要么继续看卷子,要么写作业,要么补觉,极个别的在交谈的也压低了音量。

想到历晨霏提过的一模临近,桑如不由自主地有点心慌。

其实她对这次考试有点印象,这几乎可以说是她整个高三阶段考得最差的一次,当时自己还因为退步了快二十名而郁闷了很久。如今重来一次,总不能考得更糟。

老郑还没有讲到最后一道大题,桑如看着那个未填的空良久,做了个决定。

她起身走到最后一排,对周停棹的同桌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我有道题要跟你同桌讨论下,能先跟你换个位子吗?”桑如在脑海里紧急搜索了一下他的名字,轻声询问,“杨帆?”

好好一个大高个男生,愣是一下子脸红极了,磕磕绊绊地说:“……好。”

然而直到桑如坐下了,周停棹也没看她一眼,专心做着一张卷子,桑如看了眼:物理。

“周停棹,”桑如戳戳他的手臂,微微靠过去一些,软声说,“我有道题不会,你能不能教教我?”

周停棹总算回过来一个眼神,两人对视了几秒。

桑如撇撇嘴,这才听见他说:“哪道?”

她笑了。

这不就说上话了?

03

本省大题最后常以解析几何作为结尾,这题的最后一问要求证明一个等式。

周停棹换了支铅笔,落到卷子上之前问了句:“可以写吗?”

桑如托着下巴:“你写。”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让周停棹无端想起家里养的那只小猫,它做错了事或是要讨人欢心的时候,也总是这样看人。

周停棹的手顿了一下,接着在题干上落笔,问:“数列,能看出来吗?”

“嗯。”桑如点头,做好了认真听讲的准备。

“好,k应该是有范围的对不对?”见桑如点头,周停棹继续讲道,“那我们就要分几种情况来讨论,第一种……”

“明白了!”桑如听了大半,差不多明白了解题思路,把试卷拉回来,开始自己思考写答案。

周停棹侧着头看她奋笔疾书,一副谁也别打搅的样子,觉得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个她。

毕竟她从来也没有夸过他,除了帮老师传话,从未主动跟他说过话,更没有主动问过他数学题,还用那样的神情注视他。

桑如的眼睛总是忙碌的,她沉默地看每一门学科,看许多名著,交谈时看她的朋友。

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向许多人和事物,只是从来不看自己。

“真是特别的一天。”周停棹如是想。

桑如写完答案,又从头扫了一遍,满意了,不由分说地碰了碰周停棹的臂弯,将试卷推到了他面前。

数学卷叠在物理卷上,周停棹也不怪她再次打断思路,拿着卷子认真看了起来。

“对了,是这样的。”周停棹跟着她的答题过程走了一遍,说,“没有问题。”

“你真厉害。”桑如又说。

周停棹哑然一瞬,回道:“是你聪明。”

“我是聪明呀。”桑如也不推辞,得了夸奖就往怀里揣,她看着年轻版的周停棹,没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说,“你也很聪明。”

两个人的前座听着这些对话,悄悄对视一眼,嘟囔道:“这两个人这么‘官方’地互相夸奖,难道这就是学霸的喜好?”

周停棹此刻耳朵正红,却还故作镇定地锁着眉头,看向她。

桑如想起另一副模样的他,问道:“你今年几岁啊,周停棹?”

周停棹被问得有点愣住,但顺着她的话答了:“十七岁。”

“真的还未成年啊……”

颇为可惜的语气令周停棹疑惑道:“嗯?”

“没什么。”桑如笑着回道,神思有些游离。

桑如跟杨帆换回来后,历晨霏纳闷地摸着她的额头,说:“也没发烧啊。”

桑如“啊”了一声。

“你不是最烦周停棹了吗?”历晨霏压低了音量,“怎么还去找他讨论题目?”

“找你也行。”桑如收拾着东西,转过头真诚地请教道,“第二十道题的最后一问,教教我?”

历晨霏心想:我真是多余问,你们学霸了不起!

桑如看着她的表情,笑了一下,及时向她投喂了一包小零食作为补偿。低头又看了遍刚才的题,脑海里冷不丁地浮现周停棹讲题时专注的侧脸。

这时候的小周虽然也显得有些高冷,但他讲起题来循循善诱,会一步步地、慢慢地告诉你是什么思路,会耐心地让你吃透整道题目。

那长大后的周停棹呢?

桑如想起他在这场梦之前的某些“恶劣”行径,调笑着要她改错别字已经不算什么了,在此之前,他甚至真的给她提过一些专业性的修改意见,一字一句都落在重点上。

那种时候,桑如觉得她不像是去和他聊天的,像是找了个老师开小灶。

这位周老师的行事作风叫人又爱又恨,似乎总对她分心工作有所不满,隐约记得那回他还说了句什么来着?

哦——

“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的时间都归我。”

两张面孔在眼前重叠,紧接着,一股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绪开始在桑如心里横冲直撞,撞得她眼睛发酸,鼻子也酸。

大约这也算一种吊桥效应,他明明就在这里,可桑如清楚地知道,他在自己构造的梦境之外。

桑如想:我确实有些喜欢周停棹了。

刚开始因为一模而生出的紧张情绪,在桑如慢慢步入学习轨道的过程中缓解了。她这才反应过来,这只是在做梦啊!指不定什么时候她就该睡醒去上班了呢,别慌。

她的学习状态起初还在线,然而一节课接一节课,上完下午第四节课,短暂的吃饭环节过后还有晚自习。一直等到晚自习下课铃响起,同学们纷纷往外走,桑如坐在座位上,人都麻了。

历晨霏收拾着东西,纳闷地问道:“怎么还不走啊?”

桑如“哈哈”两声:“我也想知道。”

救命啊!

我怎么还不醒啊!

历晨霏不明所以,转身走了。

桑如长长地叹了口气,认命地开始收拾书包。

为了方便上学,高中时候桑如都是跟着爸妈住在学校附近的小区里,大学以后就搬回了别墅区,这边则租给了学弟学妹们。

许多年没有走过这条路,她循着记忆里的路回了家,饭菜香随着门的打开钻进了鼻子,桑如感动得眼泪差点往下掉。

此时蒋女士拉开卧室门走出来,身上还穿着睡衣,说:“回来了,崽崽?”

哦,厨房里的人是许姨。

但桑如还是扑进了蒋女士怀里。

白头发对于妈妈这样的贵妇来说不算什么,她可以不停地将白发染成黑发,没事就做做美容,逛街看展,永远都是优雅的富太太。

但人永远无法与时间抗衡,倒流了将近十年的时间,桑如看到此时的蒋女士,发觉她眼角眉梢的精神气到底还是有变化的。

令桑如有些惊讶的是,她的梦居然会清晰地勾勒出妈妈十年前的样子,这要是放在现实里,几乎难以实现,甚至是蒋女士本人,大概也很难给出一个对十年前的自己的准确而具体的形容。

或许这就是梦的魔力,它有时可能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不经意间便能唤醒所有沉睡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

吃完饭,桑如又腻到妈妈身边去,窝在她怀里说:“妈,我想你。”

蒋舒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笑着说:“怎么越活越小了?”

“可不是吗!”桑如含糊地说。

蒋女士很有生活情调,喜欢让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香味。

桑如将身体缩进被子里,深吸一口气,闻着熟悉的味道,慢慢地放松下来,辗转反侧了许久,都没有要睡着的迹象。脑海中各种芜杂的情节冒出来,争先恐后地要她辨认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在桑如迷迷糊糊地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中梦的时候,眼皮终于越来越沉,直到整个房间只剩她平缓的呼吸声。

世界都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