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中篇
K.J.帕克的架空宇宙有一名主神叫“无敌骄阳”,帕克的许多故事都有这位神明的影子。但这是凡人的视角。除了无敌骄阳,这个宇宙还存在许许多多其他的神。他们和凡人一样,也有喜怒哀乐,勾心斗角。只不过,他们不能冲动,动一根指头世界就会洪水滔天。由于后果严重,神的游戏总是谨慎为上。
Playing God
神的游戏
作者/【英】K.J.帕克 翻译/北京有雪 插画/摇 开
相信风暴的人便会相信撒旦的慈悲
理查德·瓦格纳1
《漂泊的荷兰人》
“你好呀,”女神说道,又充满渴望地凝视着我,“你给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她有一对黄色的大眼睛,那瞳色就像锻造的铁熔炼到刚好可以焊接的程度。它们是如此耀眼夺目,以至于让我几乎注意不到她眼角的鱼尾纹。“是的,夫人。”我说着放下篮子,扯下上面盖着的防苍蝇的布,“几样聊表敬意的供品,以示我的——”
“我希望别太敷衍。”她与我擦肩而过碰到了我的手臂,我感觉自己像被闪电击中了。“蜂蜜蛋糕,”她说,“我喜欢蜂蜜蛋糕。”
我还带了些无花果干,一块奶酪,一条两磅重的小麦面包,一打橄榄,一串葡萄,一片用葡萄叶包裹着的蜂巢,半打干香肠以及一罐腌核桃。她抓住篮子的手柄,拉到自己跟前,开始往嘴里塞起食物来。她吃得狼吞虎咽,活像个奴隶。
“这奶酪特别好吃,”她包着一嘴食物说,“那么,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没有丝毫的拐弯抹角。而我刚才被她碰触到的手臂开始起水疱。“我想知道未来,夫人。”我说道。
她看着我。嘴角残留的蜂蜜闪烁着光芒。“不,”她说,“你不会想知道的,相信我。”她拿起一根香肠。“你想要的,”她继续道,“是幸福、成功、荣誉和财富。我说得对不对?”
我犹豫了。这座神庙——比小木屋大些,比谷仓还小点儿——内里用灰泥石膏涂抹并刷成了白色。我猜它曾是一座坟墓,过去用来埋葬那些有钱人和他们的战车、马匹以及盔甲。门框上方的石膏已经有些斑驳脱落。她像一只寄居蟹一样占据了这个地方。“我的确希望如此。”我承认道,因为对神明撒谎是傻瓜才干的事,“但我不是因为这个才——”
“不,当然不是。”她的手指甲抠进了密封腌渍核桃的蜂蜡里,“你这个人太过真诚,太过高尚,当然不会为一己私欲这么做。你想知道厄律曼托斯人对抗瘟疫是否有什么办法。”
“是的,夫人。”
她点点头。“因为他们特地雇佣你来此询问。”
“是的,夫人。”
“当然了,”她说,“答案是否定的,毫无办法。他们完蛋了。”她冲我露出迷人的微笑,“他们提前付给了你报酬。”
“是的,夫人。”
“那就无所谓了。我喜欢这些核桃,腌渍醋的好坏是关键。”
我感觉像挨了一巴掌。“难道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吗?”
她摇摇头。“什么都做不了。”她说,“不管尝试去做什么,完全都是浪费时间和精力。不用说,这是他们自找的。人们为什么总喜欢自讨苦吃?太愚蠢了。”她咬了一口无花果,吐出果柄,“不过,那是你们凡人的事。不管怎样,都不是你的问题。你完成了你的工作,还给我带了这些美味的无花果,所以一切都很好。”
我想说,肯定还有什么能做的——忏悔、祷告、献祭、供奉、兴建神庙。她摇了摇头。“浪费时间,”她重复道,“一旦我下定决心,那么事情也就这样了。”然后她笑起来,“当然,除非我选择改变主意。但在这件事上,我不会改,所以就这样吧。”
我并不想刨根问底一探究竟。但既然她能读取我的心思,那么保持沉默似乎没多大意义。“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不关你的事。”她有些严厉地说,我感到内脏一阵翻江倒海。她用手指轻敲鼻子的一侧。
“你不应该窥探,”她说,“但我原谅你,就这一次。因为那些美味至极的核桃。所以,比起惩罚你,我会让你替我做件事。听起来怎么样?”
我低下头。“我对您唯命是从,夫人。”
“你当然得如此,傻瓜。”她用手腕擦了擦嘴,站起身。她的身形远超过六英尺,或许接近七英尺。当她坐着的时候,我都没看出来,“这就是你们这些人的用处,制作这些食物还有烧制东西。”她笑起来。我从未见过有人仅凭几块面部肌肉就能传达如此多样化且复杂的信息,“那么现在,我想让你为我做的是这个。”她三步并作两步穿过房间,从靠墙而立的香柏木柜上取下一只花瓶,走回来放在座椅旁的折叠小桌上。她皱起眉望着它,摇了摇头,又把它放回原来的柜子,“我想让你把船开去伊登·阿斯特亚,”她说,“它在这里以北,大约十二天航程外的海湾处。你知道吗?”
“知道,夫人。”
“太好了。这样的话,你也知道那座城市了?”她笑了,“姑且称之为城市吧。墙内住着一百一十六户人家,另外还有四十多户分散在岛上。五百年前,他们的数量要多得多。但你看,时代变迁,繁荣不再。”她说,“反正世人是这么说的。”
“我知道那座城。”
“好得不能再好了。”她对我微笑,“我要你帮我把它烧了。”她说,“我要你把所有男人都杀掉,然后把女人和孩子圈起来,卖给舍尔登人。你可以留下从他们身上搜刮来的任何东西。哦,你去那儿做这些的时候,记得把岛上的绵羊和山羊围猎起来,都献给我。那你便是个好孩子。”她看着我。你本不应该直视太阳,因为这对你很不好;但当太阳直视你时,你该怎么做?
我还来不及阻止自己,就想到这个问题:他们到底……?
“他们非常顽劣,”她说,“而且无礼。但你那颗漂亮的小脑袋不需要担心这些。你要做的就是把船开到伊登·阿斯特亚,照我吩咐的做。”
“好的,夫人。”
“这才是我勇敢的小士兵。如果你做了,我会给你好东西。你想要什么?”
不用去伊登·阿斯特亚。“我不知道。”
“你现在在犯傻。”她说,“我很清楚你想要什么。你想拥有一片土地,想拥有属于自己能称之为家的地方。”她笑了笑,“所见之处皆为你所有,对吗?”
我点点头。
“嗯,你会实现你的愿望的。现在快去好好办事,立刻行动起来。要知道,永生并不会让人变得更有耐心,实际上恰恰相反,这可真是件奇怪的事。”
她说对了一件事。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想要的就是自己的一席之地。
我想你没法真正理解那是什么感觉。我猜你和其他人一样——除了我和极少数人——出生在你们家族世代拥有并耕作的土地上。它可能是四英亩,或四百英亩,这不重要,只是规模问题而已。重要的是,你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
你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此。例如,它决定了你结婚的对象,谁会是你孩子的母亲,以及谁将不可避免地成为你的其中一位邻居。所以,这已经把范围从人类基数的一半缩小至八到十人。他们中的一位是君主的女儿,所以你不用操心她;其中两位来自那种我们几乎不来往的、不太体面的家庭;还有两个已名花有主;剩下那个四体不勤,活着都费劲——同样的淘汰筛选过程把你带到这个世界,简单的乡下人逻辑。你在哪儿生活,你便是什么样的人,你所拥有的也决定了你的地位。人和牲畜死亡,谷仓烧毁,树被风吹折,肆虐一整年的蝗虫灾害让这些都化为乌有。但土地、松软的黑土和石头(你家祖宗八代都在把地里的石头挑出来扔进树篱,然而还是有更多的石头冒出来)却永远不会消失。你最多能做的就是用石灰和牛粪犁地翻土,或者放任不管让一切变回荆棘丛生的模样——但迟早会有其他人出现,你的儿子或曾孙,会再次把它们全部铲除,继续在石灰和牛粪里耕耘,然后让杂草再次野蛮生长……你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它定义了你,而因此每个人都清楚知道你是谁,你是什么。从你出生的那天开始,直到你死去。如果你是个聪明人,很清楚自己的所在,那一切都会好好的。
除了像我这样的人——少数人,极少,少到无足轻重。
曾经,几代人之前,我们也有属于自己的地方。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战争、瘟疫、干旱、洪水,那些令人讨厌的天灾之一 ——我们失去了它,让它从指缝中溜走了。
好吧,现如今我的出生证明了这个世界还没有彻底完蛋。总有一个地方让我有用武之地。其实,到处都是机会。我们从一个地儿走到另一个地儿,寻找工作。幸运的话,这里一周那里一个月——而我们的好运往往是别人的不幸:有人摔断了一条腿,有人从梯子上跌落,还有那种太过势单力孤的家庭没法包揽所有的活儿,并且穷到买不起一个奴隶。和我们相比,奴隶过得可松快多了。只有白痴才会虐待自己价值不菲的工具和牲畜。奴隶有属于自己的地方,即便那只是干草棚里的一堆稻草。而我却一无所有。
我父亲也是如此。但他不是那种忍气吞声、得过且过的人。所以,他比我现在还年轻的时候,从山丘走到海岸,一直等到一艘停靠在那里过夜的船。毕竟,大海和陆地是不一样的,有不同的规则,更加自由。他走到船边,询问船长:你不会碰巧需要帮手吧?你是认真的吗,船长说。我父亲就是这么离开陆地去到海上的。这证明人们在绝望的时候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敢说,一想到这事你就会不寒而栗。事实上,情况可能会糟糕许多。是的,这种生活危险丛生,大部分水手都没能活下来。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一场风暴的来袭,比疾驰的马匹还要迅猛:把你拍到礁石上,或者把你卷到看不到海岸的茫茫无垠之中。没人知道你的结局,只知道你出海后再也没有回来。不过,除此以外,也都还行。
这对我父亲来说是条出路。他是从桨手开始做起的,手掌和屁股都磨得生疼,后来起了厚厚的茧子,像鞋底一样硬。作为划船一整天的回报,他得到了面包、奶酪和一品脱的葡萄酒,还可以睡在自己的桨凳上。后来有一天,他的船遇到一艘更小的船,那是一片偏僻的海域,没人会目击到……于是他们杀掉了那艘船上所有的人,把船弄沉,分掉了货物,十分的公平公正。我父亲在他们抵达的下一个登陆点卖掉了自己那份份额,他没有吃喝挥霍掉所得的钱财,而是买了些精心挑选的小玩意儿、小工具——箭头和小饰品,把它们装在桨凳下的一个罐子里,在到达下一个地方的时候卖掉——十年后,当其中一位船主去世时,他买下了这艘船三分之一的股份。
我很像他,人们如是说。我也拥有三分之一艘船,但不是同一艘。我的船有五十支桨,载重二十五吨。它比任何东西都快,除了舍尔登人的小艇。它还有桅杆和船帆,不过我们不怎么使用,原因显而易见。我睡在舵手室里,而不是星空下的桨凳上。有时,我几乎可以自欺欺人地认为我有了属于自己的地方。但当我早上醒来,眼前的景色与昨日或前天都不一样。一阵海面刮过的狂风提醒我,我还没丢掉小命是依靠大海的怜悯……人们告诉我,这不是真正的生活,我倾向于同意他们的说法。但我还是漂泊在海上。
“那么,”我上了船,恩奇问,“她怎么说?”
“别问了。”我说。他撅起嘴唇。他很了解我。
恩奇让我想到自己。其实,他给了我一个不愉快却令人信服的想法,关于十年后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我能活到那时候的话。他拥有的第三艘船是他叔叔的,他从九岁起就跟着一起航行。然而遇到暴风雨,他还是会晕船,但我们都假装没看见。“行吧,”他说,“所以,我们原路返回。”
“不,”我说,“向北。”
他皱起眉头。“但我们不是应该向厄律曼托斯人汇报吗?”
“没必要,”我告诉她,“而且,等我们到那儿时,他们都已经死了。”
他思索着这一点。恩奇的思维就像太阳,聪明巧妙却有点迟钝。“行吧,”他说,“反正不关我们的事。那么,就去凯莱索吧。”
“好,”我说,“然后去伊登·阿斯特亚。”
这名字听起来很耳熟。他闭了一会儿眼睛,直到回想起来。“我们去那里做什么?”
“她这么吩咐的。”
他露出一种只有在天气非常恶劣时才有的表情。“那好吧。”他说。
那天夜晚,我们在托列索靠岸,那里基本就是两道入海口之间的一片海滩。一股淡水泉从悬崖上飞流直下,你可以把储水罐装得满满当当。但除此之外,你顶多也就感叹下这地方水面平静,不受海上狂风暴雨的影响。“所以,”恩奇压低声音说道,“我们到底为什么要去伊登·阿斯特亚?”
这就是恩奇。他天真地以为我们远在五十英里以外,只要小声说话,女神就不会听到。
“她想让我们烧毁这座城市。”我说。
“啊。”
“把所有的男人都杀死,把女人和孩子卖掉,再把羊宰了,最后付之一炬。”
他慢慢地点了点头。“卖女人和孩子的钱归谁?”
“我们。”
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就像当初他听到母亲临死前的咳嗽时,明白了那意味着什么一样。“那还不错。”他说。
“糟透了。”我说。
他思考了一阵子,摇了摇头。“如果这是女神的意愿,那就不糟。”他坚定地说,“记住,你一定能成功的。我们有人罩着。而且假设几百个女人值一个德拉克马的话——”
“别这样。”我说道。
“我只是说说而已。”
“你最好说都别说。”
他耸耸肩。“我提醒你,”他说,“突袭一座城市可是个艰巨的任务。就好比,我们有五十五个人,而他们有一百个人,而且都是能拿长矛战斗的那种。这可不像从树上摘苹果那么容易。”
“女神会与我们同在。”我说。
“是的,当然了。”他点点头,“我们拿下他们简直轻而易举,这点毫无疑问。”他顿了顿,“不过,为什么是我们,她有说吗?”
“没有。”
“你是不是把她惹生气了?”
“或许吧,我不知道。”
他盯着我看。我觉得比起生气他倒像是松了一口气。如果错在我,那他就没做什么错事。“别放在心上,”他说,“跟他们说话,你的嘴可真得小心点儿。”
“我不记得自己有说过什么不好的话,”我告诉他,“我觉得这只是她的借口。”
“她可不需要借口。”他说。
我记起她狼吞虎咽吃奶酪和橄榄的样子。“我不确定。”我说。
“你不确定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说,“但还有别的神。”
他盯着我,那种“你可别做任何傻事”的表情我太熟悉了。“别胡思乱想,”他说,“我们有五十五个人,而且我们可都是以船为家的水手。”
“很好,”我说,“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是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在撒谎。
但管他呢。还有其他的神,多的是。如果诗人写的东西可信的话,那这些神会像猫打架一样永无止境地争斗下去。我们的下一站是乔里斯·锡乌托。
乔里斯海角之上的白色神庙举世闻名,即使那些一辈子从未离开过家,未曾见过它的人都有所耳闻。乔里斯是弓箭之神居住的地方。要进去见到他,需要献上一只羊,但这种情况下,我认为这只羊送得很值。于是我在凯莱索的市场买了一只,我们在船尾的甲板上为它草草搭建了一圈围栏。“我们要羊干什么?”尼贾问。我用手指敲了敲鼻侧,他耸耸肩,继续工作去了。
从凯莱索到乔里斯可以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也可以是好几天痛苦的折磨。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因为我不像恩奇,我可不信压低声音说话能蒙骗过女神。但是,我们却得到了一阵美好而轻快的西北风。巴尼说我们可以扬起船帆,我给了他个眼神儿,他便不再提这茬了。毕竟,船帆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带你去各种各样的地方,包括你没打算去的。我一辈子都在避免去到计划外的目的地,所以我才能好好地活到现在。
我站在船头,在天际线处寻找白色神庙的第一道微光。这时,恩奇突然出现在我身旁,我没听到他来。但船头响起一阵喧哗。
“我们应该升起船帆。”他说。
“别犯傻了。”我说,“我们正以七海里的速度航行,够快了。”
“我想让你扬起帆。”
我转过身面对他。他的眼睛是烙铁的颜色。“噢。”我说道。
“没事的,”她说,“我在这里,不是吗?我都在这里了,还能出什么岔子呢?”
人人都知道,你不能对神撒谎,也不能对他们有任何隐瞒。我早就这么想了,所以不妨说出来。“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为了确保你尽快行动。”她说,“否则你就会磨磨蹭蹭。仔细想来,你们这些人都很懒散拖拉,真奇怪。一想到你们的时间如此短暂,我就很惊讶你竟然愿意浪费它。”
一道白色的光亮,出现在我视野的边缘。我努力不去想这意味着什么。“尼贾,”我喊道,“竖起桅杆。”
尼贾在船腹,正摆弄一卷绳索。“你确定?”
“照我说的做。”
我没看他,所以不知道他脸上的表情。“遵命。”我听见他喊道,“你们听到命令了,全部停下。”所有人都停止了划桨,船开始慢下来。
“很抱歉,”我说,“我得去看看桅杆。”
“你当然该去看看。”她对我笑起来。在恩奇的脸上,这笑容有些不太一样,但意思很清楚。“记住,不要虚度光阴。”
恩奇的脸变得毫无表情,而一只刚才还不在那里的海鸥伸展开翅膀,从栏杆上冲向天空。我尽可能地控制自己不去思考。她或许飞走了,但她还在聆听。
我转过头去。你不能思考并不意味着你不能使用眼睛。我是对的,我看到的白色闪光是白色神庙的墙反射出的阳光。
“你没事吧?”恩奇问我。
“抱歉,”我说,“我刚才有点走神。”
他望着我。“我们为什么要升起桅杆?我以为你想在凯莱索附近盘桓几日。”
“我确实想。”我尽我所能地控制住自己,“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到底在想什么,就这样吧。”我一边叫喊着从他身旁走过,对着尼贾和其他人说:“别管桅杆了,我们离那里比想的要近得多。继续划船。”
尼贾瞥了我一眼,但我不想搭理他。我忙着搞清楚自己到底在什么位置。我看见了白色神庙,而女神匆忙地离去。这当然意味着,我们进入了弓箭之神的管辖范围——
现在一切都要指望他了,我有些不开心地想。这真是个令人不愉快的想法。
正确的做法是:你给羊系上绳子牵到山上的门房处,再由守门人接过羊并叫你候着。可羊死活不愿被牵走,这意味着我在原地踏步,还是在海滩上,双手尽是被绳子摩擦出的伤。我们又试了一次:我在前面牵着羊,尼贾和巴尼在后面推。“真是个不好的兆头,”尼贾告诉我,“羊不愿意走。”
“闭嘴,尼贾。”我说,“你这是在帮倒忙。”
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到了那里。在我把绳子交给守门人的瞬间,羊抓住机会猛冲出去,扯掉了他手里的绳子。他大喊大叫起来,他的两个伙伴追赶上羊,把它摁倒在地。他看向我。
“我懂,”我告诉他,“坏兆头。”
他深吸一口气。“你就直接进去吧。”他说。
“什么?不用等了?”
“我有种感觉,他想立刻见你。”
弓箭之神和女神不一样。起初,他来自友睦海的另一边,他的大部分神庙都在那里。他以公平和明智而闻名于世,至少和其他神相比是这样。他们说,他会倾听你的诉求,而不是一味地发号施令和惩罚你。另外——嗯,他是个男人,或者至少看起来是‘他’。和男人打交道你好歹会有个底。
你穿过神庙的正厅就能见到他。那是一座巨大的、空无一物的四方形建筑。绕过高耸的祭坛,后面有一扇门,然后你沿着一条长长的、有些骇人的螺旋楼梯向下走去。除了守门人给你的那支小而细长的蜡烛以外,没有任何光亮。就在周遭的昏暗和楼梯绕来绕去的晕眩快要让人无法忍受的时候,你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像地窖一样的地方。从地板到墙再延伸至屋顶都覆盖着奇怪的壁画。但透过小蜡烛微弱的光线,你只能看到部分壁画的一小块。巨大的手腕、脚踝、耳朵和鼻子,栩栩如生的男人与女人,还有马的尾巴和狮子的利爪。接着,一阵剧烈的气流突然吹灭了你的蜡烛。
但没关系,因为他来了。他在黑暗中散发着光芒。“你好大的胆子。”他说。
“大人?”
“有两条戒律,”他说,“所有的律法和先知都要遵循于此。第一,你不能越过女神行事;第二,你不应该把你尊称的大人,也就是你的神——我,牵扯进他小妹妹的是非里。明白吗?”
“明白,大人。”
他叹了口气。“噢,你可真是个可怜人。”他说,“别这样看着我,坐下吧。”他面容上散发出的光映衬出一张三角凳。我坐了下来。他闭上眼,用拇指和食指揉搓眼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你在想,那可是只肥美的羊,就换来这样的回报,太他妈不划算了。的确,我同意你的想法。但你也看到了,”他说,“我无能为力。”
我看向他。“诸神在上,”我引用道,“一切皆有可能。”
他对我怒目而视。“他们当然能了,”他说,“理论上是这样。我是说,如果我真的想,可以把我的斗篷披在你身上保护你,你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受到伤害。只是这意味着我会和妹妹大吵一架。偷偷告诉你,她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而且坦白说,我不觉得你值得我这样做。倒不是针对你。”他补充道,“你给我的印象挺正直善良,而且不想杀掉一群从未伤害过你的陌生人,这绝对值得赞扬。”
“谢谢。”
“别客气。但你要记住的是,我得站在我妹妹这边。永永远远,生生世世。”
“好的,大人。”
他叹了口气。“你又来了,”他说,“用你那双大大的狗狗眼看着我。我知道你的想法:我有良知,你对自己说,我不能做明知道是错的事。好吧,你真了不起。”
“大人?”
“你可以有良心,”他说,“这是短暂生命的好处之一,你可以允许自己思考对错和那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但我不行。”
“诸神在上,万物都是——”
“是的,我知道。”他打断我的话,“除了这个。”他转过头,仿佛不想直视我的脸,“你不明白,”他说,“你怎么可能明白呢?不,对不起,我同情你,但我无能为力。你只能照她说的做,否则后果自负。而这,”他补充道,“这后果你可承担不起。”
“我明白了,大人。”
他又叹了口气。“真的很抱歉,”他说,“我有点想把羊还给你,不过这可能会开一个不好的先例,而我们不希望那样。”
“我并不在意羊,大人。”
“真是个好人。行了,你快走吧。”
我转身离开他的光芒,努力回想着楼梯在哪里,磕磕绊绊碰了一鼻子灰。
“还有一件事。”
我转过身。“是的,大人?”
他表情严肃地看着我,好像我花了他的钱似的。“我不能帮你,”他说,“因为我在陆地上。而在陆地上,没有人是自由的,包括我。”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补充道,“你明白吗?”
“不明白,大人。”
“那就好好想想吧。”他厉声说,“现在滚出去。”
恩奇认为这个主意糟透了,但我还是决定告诉船员们我们之后打算做什么,并且为什么这么做。总的来说,他们欣然接受并消化了这事。我告诉他们,如果任何人在安特西拉或者莫亚斯想下船,欢迎他们这么做。但没人对此表现出任何兴趣。他们很清楚女神正看着他们,而她可不会高兴看到任何人在这事上良心发现。此外,像这样还有钱赚的机会可不是每天都有。我父亲的幸运是通过抢劫和谋杀陌生人得来的,这从未困扰过他。而在这件事上,这群人还有坚如磐石的保障:他们在为女神效力。对此,你还能要求什么呢?
好好想想吧,弓箭之神这么对我说,于是我认真思考起来。
从某种层面上讲,他只是在陈述显而易见的事实。陆地上的每个人——每个有家的人——或多或少都是奴隶。我们都是彼此的奴隶,在一个圈子里,就像衔尾蛇一般。被买来的奴隶为小农户干活,农户向贵族纳贡,而贵族为君主服务,君主则侍奉国王。可即便是国王,也没有自由去做他想做的事。他有自己的职责,像所有生活在陆地上的人一样,他要守护边境;要拯救人民于干旱、地震和饥荒;还要向神明交代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们是他的奴隶,他也是我们的奴隶。国王不能像你那样迎娶自己所爱之人,就连他吃的食物都已经被安排好摆在面前(当然是在试过毒之后),而他穿的衣服也是每天早晨由内侍打理,每一样都严格遵循着礼仪和惯例。假如,国王在凛冽的秋冬只穿着里衣,这简直无法想象,无异于乱伦。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得拥有领土,你得有属于你的地方。
而另一方面,大海——当你想起它,你会发现大海真个了不起的东西。它不属于任何人。只要你给它一点机会,它就会杀死你;但它也能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还会帮你扛行李。它能把像我父亲这样的无名小卒变成大人物,拥有三分之一条船——看看,这多厉害。我们船的另外三分之一属于一位君主,这是他最珍贵的财产之一。如果大海杀了你全家,你都没法把它带到地方法官面前。而如果你来自大海,你也不会被追究任何责任。你可以劫掠其他船只,杀掉船员并把他们丢进海里;还可以突袭城市,尽情地烧杀抢掠。因为管辖权的问题,没有人会来抓你。大海不是一个地方,而是心之所向。大海就是自由。
弓箭之神没办法帮我,因为他在陆地上。噢,我想到了。
这些问题在我脑中的肥沃之地发育成熟时,恩奇来了。他靠在我身旁的栏杆上,他从不这么做。“我希望你不是在计划什么愚蠢的事。”她说。
在祷文中我们念诵道:全能的女神啊,所有的心扉都向她敞开,所有的欲望她都知晓,没有秘密能对她隐藏……说得这好像是件好事一样,那是因为我们从不曾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他们,近到就在我们耳边呼吸。“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说,“何必多此一问?”
“你这次不尊称‘我的夫人’了。”她说,“我真该惩罚你。”
“然而你不会的,”我说,“你还想让我为你做事。”
“哦,我能奴役的人多得很。”
“但你选择了我,”我说,“为什么?”
这个微笑在恩奇脸上可一点儿都不迷人。“我有我的理由。部分原因是你惹我生气了。”
“部分——?”
她笑起来。“还有部分是因为你是这份工作最合适的人选,”她说,“你很聪明。而你的船员爱戴你——”
这个理由挺新鲜的。“你在嘲笑我。”
“噢,是的。有这么多人依附于你我挺惊讶。他们愿意为你赴汤蹈火,特别在有钱赚的时候。”她叹了口气,“我认识你父亲,你知道吗,你挺像他。”
“不,”我说,“我不像。”
“你不应反驳。你在某些方面很像他。”
“谢谢。”
“但其他方面则不然。比如,他从不顶嘴。”
一个念头在我脑中闪过。“这就是他走运的原因?”我问,“因为你?”
“我本不该走漏风声的。事实上,是的。你看,在你还没出生前我就盯上你了。”
这让我不寒而栗。她又笑起来。“哦,得了吧,”她说,“这是件好事。意味着你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错,而是我的。这不是一种安慰吗?”
我想到了自己过去做过的可怕事,那些我真正感到羞愧的事。“不,”我说,“并没有。”
“唉,你呀,”她说,“就是个爱杞人忧天的老古板。这或许就是我这么喜欢你的原因吧。”
冰冷的手指紧紧抓住我的心脏。
“是吗?”
“哦,是的,我喜欢有原则的人。他们多么贴心听话。”
一只海鸥扑棱着翅膀从栏杆处腾空而去。明明刚才它还不在那里,真把我吓了个半死。接着,恩奇望着我,好像在说:为什么我在这儿靠在栏杆上?
我们在莱科波利斯靠岸,这是通常能抵达的最北端。再往前走,你就会遇上海湾里穷凶极恶的暗流,它会瞬间把你卷走,到再也看不到任何陆地的海洋深处,而那将是人们最后一次听到你的消息。
其实倒也没那么糟糕。我曾远离陆地六次,而我依然还活着。当然了,这种经历相当可怕,介于溺水和坠崖之间——不用说,两者我都不曾体验,但我潜入过水下,还从树上摔下来过,由此可以推断。而我的推断都是依据过去的种种经验。这么说吧,尽管我在水上,但依然可以看到地平线上的陆地;但如果你彻彻底底被水包围,就没有了航线标识能让你确定方位,除非你把太阳算作参照物。但太阳是他们中的一员,是一位神,就我所知(从别人的过往和我自己的悲惨经历中学到),依靠神来导航通常没什么好下场。
我们在莱科波利斯找到了一位买家,愿意接手那一百六十块纯度有问题的铜锭。这堆货前年就砸在了我们手里,这就是和没有诚信的奸商做生意的后果。作为交换,我们得到三百罐蜜枣,上面盖着看起来像赫杜皇家印章的封印,但其实并不是。南方人分辨不出其中的差别,所以没关系。不过保险起见,我买了一罐正宗的赫杜枣,把其中一罐假冒的枣子倒出来,换入真的,再用木炭加热胸针小心翼翼地修复好密封。我们本想自己吃掉替换出的枣子,但实在难以下咽,干脆全给扔掉了。
那天夜晚,当所有人都在海滩上熟睡时,我回到了船上,跪在桅杆座旁祈祷。这是我通常不会做的事。我念叨着,海洋之父,你能听到吗?或者类似的话。
除了船周围水浪的拍打声外,没有任何声响。啊,好吧,我对自己说,反正这主意糟透了。
然后,我抬头一看,他就在那儿,坐在桨凳上。他看起来——
“父亲?”我说。
他摇摇头。“不过,从前我跟他是挺熟的。”海洋之父说,“你知道吗,你很像他。”
“有人也这么说。”我说。
“是的,你们真的很像。”他点点头,“哦,还有,答案是:是的。”
“可我还没有问——”
他看着我。我所有的欲望他都知晓,没有秘密能对他隐瞒。“你想找到一种方法,不去做我侄女吩咐你做的事;而我侄子帮不了你,但他提示你我可以。唔,姑且称之为提示吧。如果你问我的话,我觉得他说得挺模棱两可。但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悟出来了。而答案是肯定的。”
“你能帮我?”
“我当然能。”
“那你愿意帮我吗?”
“如果你想的话。”
我等了一阵子。要是他能说得详细点就好了,我想到。
“你想知道细节。”他说,“行,闭上你的眼睛。”
于是我照做了。顿时,天空一片漆黑,我感到一阵雨落下,水滴刺痛了我的脸颊,风撕扯着皮肤,脚下的甲板摇晃起伏。桅杆本是竖起来的,但已经折断了。接着,不知从哪里打来一个海浪,把一切都掀了个底朝天。我跌倒了,鼻子里全是水,我无法——
我睁开眼望向他。“你认真的?”我说。
“当然了。”他回答,“自由嘛。”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我不明白。”我说。
“你一直都做得很棒。”他笑起来。那是一个慈祥的微笑,充满了同情。每个来自海洋的人,每时每刻都活在海洋之父的怜悯之下。我们站在他张开的手掌之上,而他不忍心合拢手指碾碎我们。“你想摆脱我侄女给你的任务。”
“是的。”
“换句话说,你想要自由。”
“是的。”
“非常好。”他说。有那么一刻,我能感觉到水溢满了我的鼻子和咽喉,正在杀死我。“你想摆脱罪恶的任务和愧疚感,我可以为你做到这点,易如反掌。”
我瞬间明白了。“但我会死。”我说。
“完全正确。”他说,“然后你就自由了。”他咂咂舌头,似乎觉得我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知道吗,我有时很羡慕你们这些人,真的。你们拥有我永远无法享受的自由。你可以选择结束一切,这样就再也没人能伤害你。你能随时退出,我不能。”
“是的,”我说,“但我就死了。”
他笑起来。“相信我,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比如活在痛苦之中。你见过被病痛折磨慢慢死去的人吗?你肯定见过。”
我点点头。
“但好歹她最后死掉了,不是吗?那是个漫长而可怕的过程,但她最终获得了自由。当然了,痛苦多种多样,比如在一座监狱里,永远背负着自己所做的一切。”他皱起眉头,继续说,“痛苦就是那座监狱,愧疚与悔恨只会折磨你更甚。死亡才是真正的自由。”
我一定是垮着一张悲伤的脸,或是发出了一些难过的声音,因为他又点了点头。“不,”他说,“相信我,就是这样。除了我们,活着的人都是奴隶。其实我们也是,但我不该这么说。大多情况下,都是爱或责任的奴隶。基本都一样。”
“我不——”
“明白?不,你明白的。你的生活相当悲惨,只有苦难和痛楚,但你不能逃避,因为你有责任。那些依赖你的人、那些爱你的人给你套上了奴役和义务的枷锁。你无处可逃,因为要是你不在了,便是他们来承受痛苦。唯一的出路就是死亡给你的自由。”
“是的,”我说,“但正如你说的,我要自由就会死。”我犹豫了一下,“我挺喜欢活着。”我说。
“难道你享受痛苦和折磨?”
“是的。如果我死了,那一切便失去了意义。如果你都没法活着,那自由又有什么用?”
他眼里充满了深深的怜悯,犹如海洋般深沉。“你想要自由的同时还想活着?多么天真可爱。”他把目光移开了一会儿,又看过来,“其实,这是可能的,但只对于我们来说。这是我们的特权。”他顿了顿,“听好了,”他说,“因为这是信仰的真理和神圣的启示。我接下来要告诉你的可是人们愿意花大价钱了解的。”他停了一下,继续道,“获得自由有两种方式:死亡和冷酷无情。我们选择了后者,让你们这些凡人选择前者。这就是我们的生存方式,对一切都不屑一顾——无所谓我们做了什么,或别人发生了什么,都铁石心肠。所谓‘关心’,就是把自己束缚在连我们都无法挣脱的枷锁中。”他笑了笑,“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乎任何事,因为这事关乎生存问题。一旦开始关心什么,我们连五分钟都坚持不了。我完全不知道你们如何承受得住。你们是群顽强的小家伙,我为你们喝彩。”
我深吸一口气。“她要我做的事,”我说,“是不对的。”
他翻了个白眼。“当然是对的,”他说,“这是神的旨意。这就是正确的定义,你个蠢货。她是女神,她奠定这片土地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但如果你拒绝她的赏赐,那就是你自己愚蠢的任性,我绝对不同情你。”
“但她要我干的是谋杀,是错的,那是犯罪。”
“什么是犯罪?”他耐着性子,尽量控制脾气,“犯罪的定义是所作所为违反了法律。谁制定法律?是她,是我们。”
“这是错的。”我说。
“谁说的?行吧,这么说吧:杀死并吃掉自己的长子有错吗?”
我点点头。我很清楚这个话题会往什么方向走。
“但在帝铎,有条法律规定,你必须把长子献给女神并吃掉尸体。你还会邀请左邻右舍,为此举办一场聚会。人们都充满了期待,这是一道圣餐。而如果你不这么做,他们会把你浸满焦油,在市集上放火烧死你,作为对其他有罪之人的可怕警告。总之,帝铎的人就是这么想的,而他们的社会很发达很先进。他们有管道系统和室内卫生设施。你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不,”我说,“我确实不知道。”
“行吧,就这样吧。你这个无知的蠢货。”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又吸进一口。“法律和规则都是随心所欲的东西。”他说,“我们创造了它们,而在此之上你们还想要更多,好像你们的枷锁还不够多似的。要知道,你们这些凡人真的很喜欢给自己找麻烦。”他耸耸肩,“关键是,它们只是常规惯例,宛如流行时尚,其实就像偏分发型和拖地裙摆一样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一时的突发奇想,真的。”
我思索了一阵子。就在我思考时,他似乎很礼貌地看向了另一边。“所以,”我说,“我该怎么做?”
“照我们说的做。”突然,他笑起来,“既然神明众多,而我们的需求又各有不同,那么你只需要货比三家,找到我们中那个和你想要同样东西的神,然后把自己置于他的保护之下。轻而易举。你知道神和人的区别是什么吗?”
“洗耳恭听。”
“神更强大,仅此而已。”他顿了一下,“我本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但如果你们想要的是错的呢?”
“噢,天呐。”他说着,在一声响雷中消失了。
第二天一整天,我耳朵里一直嗡嗡作响。这让我很抓狂。直到夜幕降临,这声响才减弱了些。她很清楚,如果把我逼得太紧,我对她来说就没用了。
“接下来要怎么做?”恩奇问。
我还没怎么思考过这个问题。“小菜一碟,”我告诉他,“女神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记得吗?她会想出办法的。这意味着我们不用去想。”
就在我说这话的时候,我那可怜的被虫蛀了的脑子还在嗡嗡嗡。到底要如何夺取一座有城墙的城镇,且对方人数还是你的三倍之多?这确实有过先例,我亲眼见过。就在我航行路过的地方,上次那儿还有座城市,但现在只剩下一堆残檐断壁和些许灰烬。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而人们告诉我,是海盗干的。只有一两艘船,通常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城门都还没来得及关上他们便冲了进去……不言而喻,这一定是神的旨意,否则怎么会这么容易?
行吧,如果你正好有神明之手,那么你便大可放心了。但即便如此,还是要考虑一些实际情况。不用说,我们是有武器的。如果连最起码的一支长矛或一张弓或者几十只箭都没有的话,你是不会把生命托付给自由的海洋的。此外,我还有一把剑和一顶头盔——从理论上讲,这让我成了一个有钱的混蛋,不过在为自己的辩护中我要指出,之所以有这些玩意儿,是因为我刚刚杀死了一个有钱的混蛋,从他身上抢来的——恩奇和其他三四个人也是这么干的。现在,成为一个士兵的秘诀就是武器加上经验……我想经验还是有的,就我们几个人也能积沙成塔。海洋自由的一方面在于,别人可以随心所欲地从你的船上抢夺值钱的物品;你可以放任他们进行掠夺,同样的,你也有绝对的自由用任何必要的手段阻止他们。我不会吹嘘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或假装我们是真正的士兵,就像君主的护卫或国王的军队那般。这么说吧,我们对战斗的了解,就像陆地上的普通居民对篱笆修缮和沟渠挖掘的了解一样——足以完成工作,但没什么别的花里胡哨的技能。另一方面,攻占一座城市……有一次,那时我还很年轻,我们扬帆航行,被风刮到了科伊莱斯拉,这是我们任何人都不曾到过的最南端。反正我们都在那里了,便想着不妨去看看风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伟大的国王为纪念自己战胜那些不幸的敌人而建造的庙;庙里从地面到屋顶,满墙尽是雕刻。真人大小,栩栩如生,是国王的军队攻占城池时对人民的屠戮。从某个角度看,这是件多么令人称奇的作品,是真正的世界奇迹之一,让我们赞美国王的艺术造诣。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我想你也没见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科伊莱斯拉的雕刻就像一位在攻城艺术方面学习了七年的学徒的作品,它没有那么简单易懂,不是你从基本原理中就能悟出的东西。根据国王的说法,你靠着城墙堆起一座巨大的土丘,这样你的士兵就能直接从丘顶走上城墙;或者,你在车轮上修建木塔;再或者,你用安装在房屋大小的轮式马车框架上的撞锤在墙上砸洞;抑或是你在城墙下挖隧道,从那里钻进去——多亏了伟大的国王让我知道这些,包括把几座建筑变成废墟所花费的时间、人力和财富……
总之,要么这么干,要么有神帮你。
当我们沿着海岸朝伊登·阿斯特亚驶去时,我有八天时间考虑这件事。这是一段似乎一切都很完美的旅程。你带着一批漂白过的亚麻布抵达A地,那里的人迫切需要亚麻布;他们给你柠檬作为回报;这里的柠檬多如牛毛,甚至没人捡,以至于整个镇上都散发着车轮压碎柠檬的味道。接着,继续前往B地,那里的早霜破坏了那一年柠檬的收成,但丰收的核桃弥补了这一问题……于是你带着核桃去了C地,那里种不了核桃树,却能开采铜矿;你之后又去了D地,那里没有铜,而且还在和C地交战,所以他们拿不到任何铜,却又迫切地需要铜来制造箭头抵御C的入侵。那次旅途中,我们所到之处都提供了人们所需,并从盈余中获取了丰厚的回报。要知道,很少有人走到哪里都受当地人们欢迎。“因为女神与我们同在。”我船员中有点学识的人这么说道。我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他们或许是对的。
当你从诺恩·埃格诺沿着海岸向上航行,绕过岬角进入海湾时,你第一眼便会看到伊登·阿斯特亚。我初次去到那里时才11岁,那也是我第一次被允许和父亲一起出海。在船头,我站在他身旁——那是艘老旧的船,不是我现在这艘——他指了指远方,我看到海湾处有一座山,上面有一些黑色的东西。“那是伊登。”他告诉我,“我们在伊登总是很顺风顺水。”
这一次,我们到得有些早,太阳刚开始升起。这意味着我们必须摸黑绕过岬角,这是件非常愚蠢的事。那里浅滩很多,即便是在大白天稍不留神,都很容易搁浅。“没事的,”恩奇说,“女神会庇佑我们。”显然,她这么做了。因为我们毫发无损。我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在城里人还在熟睡时突袭。但却不尽如人意,一股暗流拖住了我们的船,等到那儿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人们应该已经起床,往田地里去了。
“换备用计划。”我告诉他们,“我们在这里晃悠一阵子,直到所有人都出去干活儿,只剩女人和孩子在城里时再进攻。”
尼贾不喜欢这个点子。“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去城墙外,在空旷的野外干掉他们。这可不好。”
“不会,”拉米说,“因为我们只要一放火烧城,他们便能从田里看到浓烟,会立刻跑回来。然后我们就会被围困在城中,活活烧死——”
“好吧。”恩奇说,“那我们不放火烧城。我们就把女人和孩子围捕起来,等男人们晚上回家——”
“这样的话,不就等于我们在里面、他们在外面了。”尼贾说,“而他们的人数是我们的三倍之多,好像是这样吧,呃,我不清楚。一旦被围攻的话——”
“去他妈的备用计划。”我说道,“我们现在就发动进攻。反正是女神让我们这么干的,她总有办法让我成功。”
这招对其他人来说似乎很管用。此时此刻这个节骨眼上,我已经彻底无所谓了。
我们对惯常的航海线路做出标记后,便把船径直开了过去,这是我们来伊登时的一贯做法。我注意到停靠在海滩上的渔船比平时要多得多。在一天的这时候,他们应该出海打鱼才对。不过,无所谓了,我们继续向前冲去。抵达岸边,所有船员都抓着绳索跳了下去,并把船从水里拖上了岸。我回头望去,观察是否有人从镇上出来打探我们是谁,带了什么好东西。却空无一人。
“尼贾,”我说,“赶紧跑上去看看城门开没开。”
门开着。如果城里的人看到我们并觉得很可疑,应该把门关上才对。那么为什么没有人来?“我有不好的预感。”巴尼说,我其实也这么觉得,“闭嘴。”我告诉他。
恩奇想大家伙儿一口气冲上去。但那是上坡路,还有些远,要是都气喘吁吁地还怎么战斗,于是我们用走的。当然了,我从没进过伊登城。过去,那里的人总是把东西带到海边,再把从我们这里交换的东西带进去。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都是大家的一贯做法而已。再说了,伊登也没什么好逛的,何必还要爬个一英里的上坡路特地去看上两眼呢?
“有不止一扇门吗?”我问恩奇。
他看向我,“我看起来像是知道?”
一座城市的城门是一处特别所在。在这个清晨时分,你很清楚会在那里看到什么景象。人们推着手推车,走在去往乡间田野的路上;商贩摆开一个个小摊;一名牧师在举行祭祀仪式或一名法官正准备听训案子。当我们到达那里时,门前异常冷清。我们径直走进去,手里拿着长矛,弓弦上绷着箭,活像一群白痴。四下空空如也。
我们费了好一阵才搞清楚状况。其实是尼贾——要知道,他可不咋聪明,不是箭筒里最锋利的那支箭——最先搞明白的,或者说至少是他先说出来的。“这里没人,”他说,“他们都死了。”话一出口,我便知道他是对的。接着,我们试探着看了看几间屋子,找到了居民们。
“他妈的,”巴尼说,他一般不说脏话,“是瘟疫。”
他从屋里退出来,放下长矛,拉起外衣挡住口鼻。我毫不怀疑他的判断,但还是决定亲自确定一下。于是我挤过他身旁,走进屋里。这是一大家子:男人、女人、老妪和三个孩子,全都死了。他们脸色发灰,面容枯槁,活像谷仓里干瘪起皱的死老鼠。房里臭气熏天,满是嗡嗡的苍蝇。我觉得我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看够了。
我们冲出城门,沿着海滩跑上船。等终于跑到地方,我停下来疯狂喘气。这时,恩奇走到我身边,他的瞳孔是黄色的。
“你这个蠢货。”她说。
我鼻子里的臭味儿都还没消散,甚至觉得苍蝇还在我头发里爬来爬去。“怎么了?”我问。
“你去晚了。”她说,“就在你沿着海岸线磨磨蹭蹭做买卖的时候,他们都死了。你还没来得及替我杀了他们。我得说,我不开心。”
“是瘟疫。”我说。
她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当然是瘟疫,你这个笨蛋。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你干的。”
“不,我没有。”她想起自己是位女士,于是压低了音量,“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都已经派你去杀他们了。不,这应该是我的神明弟弟搞的鬼。那些人做了些事惹怒他了,当你在南边懒洋洋地晒太阳的时候,他抢先一步把这些人干掉了。”
我试图迎向她的注视,但这让我眼睛生疼。“好吧,”我说,“他们都已经死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了,你个蠢货。”她又咆哮起来,“你觉得我脸上挂得住吗?他们得罪了我,却无事发生。可他们得罪了我弟弟,两分钟后就全死光了。我将成为一个笑柄,而这都是你的错。”
我闭上眼。“好的,夫人。”我说。
“哦,闭嘴吧你。”她说,“不,严格说来,这也不是你的错。但总之让我很没面子,不是吗?这让我看起来心慈手软,他却强而有力。而我将无休止地听到这样的流言。”
我发现自己在瑟瑟发抖。我想控制住,却怎么都停不下来。她注意到我在想这事。“噢,别娘们儿兮兮的,”她说,“你不会被惩罚。”
这挺好。“那我的那些——”
“哦,老天。”她顿了顿,“你的船员们都安然无恙,除了亚多尼贾。”
“他染上瘟疫了?”
“不再是了。我刚治好了他。”
“谢谢您,夫人。”
她看着我。“你挺关心他的,是吗?可真贴心。总之,他没事了。现在的关键在于,你把局面搞得一团糟,我该怎么处理才好?”
“我不知道,夫人。”
“不,你当然不知道了。闭上你的嘴让我好好想想。”
“这样如何?”我说,“你让他们起死回生,然后我们就可以杀掉男人们并且——”
她皱起眉看着我。“蠢蛋,”她说,“你知道我不能让死人复活。唔,其实我可以,我当然可以。但我的死神叔叔会气疯。”她停下来凝视着我,仿佛刚发现我是那个漂浮在她喝的饮料里的异物。“哦,我明白了。这么做的话,至少女人和孩子不会死。这可真不寻常。”她说,“你想骗我。你都不认识这群人,但却冒着惹恼我的危险来救他们。”她叹了口气,“你是那种到处从蜘蛛网里救苍蝇的人。难道你不知道这毫无意义吗?你们迟早都会死,所以救不救有那么重要吗?”
我强迫自己与她对视。“如果这都无关紧要的话,那什么才重要呢?夫人。”
“我啊,我最重要。”她说,“那么现在,我们说到哪儿了?哦对,我已经解决了。瘟疫肆虐时,有那么一艘渔船。它被我的叔叔海洋之父吹去了海上,几乎到了埃利亚那附近。它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今天下午就会抵达。船上只剩一个人,其余船员全都淹死了,所以他是幸存的最后一名伊登人。你杀掉他,我们就两清了。此时此刻,我也找不出比这更公平的办法了,对吗?”
“夫人——”
“你想都别想。”她说,“别拒绝。你要是敢拒绝,我便弄沉你的船,淹死你所有的船员。我是认真的。”
“好的,夫人。”
她转了转那双可怕的金色眼睛。“好了,”她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迎合你,但你可以这么做:体面地和他单挑,如果这会让你感觉好点的话。一场公平的决斗,愿强者取胜。”
“好的,夫人。”
“当然了,你肯定会赢,但这将是一场公平的决斗。哦,拜托,别不可理喻了。即便心思敏感如你也不会反对的。”
“夫——”
“要么决斗,要么我淹死你所有船员。如果你做到了,我会奖励你。所有你想要的一切,都会拱手奉上。”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儿什么,但恩奇的奇眼睛已经从金色变成了平常的屎褐色。“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他说。
“为什么?”渔夫问道,“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不重要。”我咆哮着回应,“要么和我决斗,要么去死。”
“这太蠢了。”渔夫说。我把两支长矛扔在他脚边,向后退了一大步,“我不想和任何人决斗。我只想回家看我老婆和孩子。”
“他们都死了。”我说。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你说什么?不可能。到底——?”
“神降下了瘟疫。”
他张了张嘴,却一言不发。就在这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瘟疫摧毁了他的整座城市,而海洋之父淹死了他的全部船员,但他却还活着。因此——我真是个傻瓜,竟然没早点看出来——他自己就在某位神的庇佑之下。这样的话,我就伤不到他了。或者至少,他的神和我的女神会相互抵消,那么这将是一场公平的决斗。我可能会输,或者就算我赢了,这也不会是单方面冷酷残暴的谋杀……
“哪位神?”
他问了两遍,我才意识到他在跟我说话。“这重要吗?”我说,“你们冒犯了某位神,所以你们自然受到了惩罚。你是最后一位幸存者,所以你必须被杀掉。现在,拿起武器捍卫你自己,否则我就割断你的喉咙。”
他死死地瞪着我很久,然后弯下腰拿起那两支长矛。“去你妈的。”他说。
“这就对了。”我说着退后十步拉开距离。
他很清楚决斗的规则,也后退了十步。我是挑战方,所以由他先发起进攻。他挪动着后脚,瞄准目标。显然,他知道该怎么做,这让我十分欣慰。我把身体重量均匀地放在两只脚上,站得笔直,尽可能给他一个很好的目标。这让我想到,我准备为一个陌生人献出自己的生命,一个我从未见过,也不曾有任何亏欠的人。这实在太蠢了,让我想笑。但我似乎也别无他法。
他扔出矛,没打中。
事后看来,我很清楚他为什么失手。他以为我会在最后一刻躲闪开,这当然是每个人在正式决斗中的做法。当我把长矛扔到他脚边时,他发现我是左撇子,所以他知道我会条件反射地往左边躲。他在投掷的时候考虑到了这一点。但我却保持着一动不动,好让他更容易打中我。
我俩面面相觑。轮到我扔了。
那么,我在想,我要如何确保自己失手?因为如果没打中的话,我便会用第二支长矛与他近身搏击一决高下。我不太擅长这种打斗,比一般人好不了多少。然而,在长矛投掷方面,我可是佼佼者。他用右手扔矛,所以他会往右边躲——或者要是够聪明的话就别动,像我刚才那样,指望我会瞄准他右边的躲避路线。所以,我认为如果往右边投过去,应该能成功。
我扔出了长矛。他向右躲去。我击中了他锁骨之间的凹陷处,他在还没来得及倒地前就死了。
我走过去抽出长矛。他死去的双眼闪烁出金黄色的光。“你这个蠢货。”她说。
“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了,不是吗?”
“别这么跟我说话。而且你得知道,你这个人相当没责任心。”
“好的,夫人。”
“别叫我夫人,你这个白痴。如果他杀掉你,我就得淹死你所有的船员,你不在乎他们了?”
我立马回头看了眼。“说真的,”我说,“我觉得我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这让我看起来相当邪恶。接着那双眼睛恢复了一片死寂。一只苍蝇落在其中一只眼球上并开始打转,像所有尸体上的苍蝇那样。我懒得把它赶走。
我走回其他人身旁。大家都鸦雀无声。
“你们傻站着干什么?”我说,“赶紧把城市洗劫一空。”
尼贾看着我。“你觉得我们这么做好吗?”
“他妈的为什么不呢?反正都死光光了。”
“可城里蔓延着瘟疫。”
有道理。不过,我还是希望他们从整件荒谬无比的事里获得点儿什么。于是我们在乡间四处溜达,寻找有价值的东西。没几样好玩意儿。无花果倒是熟透可以采摘了,但在我们要去的那些地方,每年这个时候很难把无花果销出去。最后,我们捡了几把锄头和刷钩,也就值几个废品钱,还拿了死去渔夫的几张渔网。我在海上抢劫方面一直运气不佳,然而我父亲却一直很好运,我想我之前提到过。
临走前,我们放火点燃了整座城。倒不是因为她让我这么做的,而是火能阻止瘟疫蔓延。好吧,是的,是她让我这么做的。她是对的,我确实得考虑我的船员们。即便是在海上,也并没有自由,依然摆脱不了责任与情感的枷锁。
在去往安帝康森斯的半路上,我们遇到了暴风雨。一切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前一刻我们还在平静温和的深紫色海面上划着桨;下一秒船体便倾斜四十五度,我的朋友们宛如苹果树上掉落的果实般跌进水里。我双臂紧抱着桨凳,挂在上面,眼睛紧闭,向海洋之父大声祷告着。然后是一阵巨大的撞击,木头爆裂开的声响,什么东西砸到了我的头,我昏死过去——
我在昏迷中梦见了海洋之父。他给了我一道深切同情的眼神。“不是你的错。”他说。
“是吗。”
他点点头。“渔夫受我的庇护,”他说,“所以你无权杀死他。”
“对不起。”
“你又不知道。”海洋之父慷慨地说,“而且你受我侄女保护,所以你会没事的。而你的那些船员嘛——嗯,就是这么回事。别难过。”他补充道。接着,我醒过来。
我在海滩上醒来。
在我身旁的沙滩上有一支长矛,一个刷钩和一把锄头。这些工具都来自伊登·阿斯特亚城外的一间小屋。长矛就是我用来杀死渔夫的那支。
她正站在我身前,伸出一只手把我拉起来。触摸她就像碰触火焰一般。“可别说我什么都没为你做。”她说。
“您宽恕了我,”我说,“谢谢。”
“哦,我不是在说那个。”她说,“要是让我那蠢叔叔把你淹死,我多没面子?不,我的意思是我满足了你内心的愿望,你一直想拥有的。”
“一个刷钩和一把锄头。谢谢您。”
“你可真有意思。”她张开双臂,“所有这一切。”她说。
“一切什么?”
“这里的所有。”
我意识到,我在一座岛上。
就一座岛屿而言,这里不算坏。它大约有半英里长,四分之一英里宽。上面有一条小溪,一小群野山羊,还有几株葡萄藤和几颗无花果树。我绕着岛走了一圈,望向大海,但四面八方没有任何陆地。
我在这里已经住了二十年。不算糟。我有了属于自己的地方,所见之处皆为我所有。而且,除开这些,我想你可以说我彻底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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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理查德·瓦格纳(Richard Wagner,1813—1883),出生于德国莱比锡,浪漫主义时期德国作曲家、指挥家。《漂泊的荷兰人》是瓦格纳创作的一部歌剧,原名为德语,英语经常被错误地翻译成The Flying Dutchman,“飞翔的荷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