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讲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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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另一种生存

其实在我们离开的一星期前,我就无意中听到了爸爸妈妈的谈话,我真不明白我当时怎么就没有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在客厅里压低声音——我知道那种小花招。这意味着,他们虽然知道我和哈维尔睡着了,但也不敢冒险被我们偷听到什么。我用力扯下我的美国洋娃娃约瑟菲娜的脑袋,把它的黑头发披散在我的枕头上。我已经五年没有玩约瑟菲娜了,但总是把它放在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就为了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经过哈维尔的房门。他的水族箱发出亮光,照到走廊上,刚好可以让我看清楚。

房间里传来一声响亮的低语,差点儿把约瑟菲娜吓得活过来。“你要去哪儿,彼得拉?”

我匆匆拐进他的房间,房门发出嘎吱一响。“不去哪儿,只是去倒杯水。”

他在床上挪了挪,腾出点地方。他没有穿睡衣,而是穿着那件三天没有换的“基因复活萌宠团”卫衣。自从中国遗传学家重新创造出绒绒沃利,让这只小小的克隆猛犸象登上世界舞台,所有不到八岁的孩子就都有了一件基因复活萌宠团卫衣,胸前正中是毛绒猛犸沃利,一侧是亚冠龙宝宝,另一侧是渡渡鸟。哈维尔把他的《梦想家》递给我,这是一本真正的纸质书,是爸爸小时候的书。它很有些年头了,是在电子阅读器和故事生成器出现之前写成的。

“现在不行,哈维尔。”我把他心爱的书放回他床头的架子上。

“啊——”他发出哀号。

顿时,爸爸妈妈的说话声停了下来,我赶紧把一根手指压在嘴上。“我们应该在睡觉的。”我俯身想给他一个晚安的吻,不料我的小脚趾撞到了他的床脚。我猛地用手捂住嘴,一头倒在了床上他的身边。

“对不起。”他低声说。

我闷哼了一声。“这不怪你,是我自己没看清。”我揉着脚趾说,“眼睛不灵。”

哈维尔抓住我的手。“别担心,彼得拉,我会做你的眼睛。”

我的喉咙哽咽了,一把将他搂在了怀里。我握住他的手,用手指摩挲他的星座胎记——大拇指关节处的一丛小雀斑,这是只有他和我知道的无声信号。我躺在他的枕头上,紧挨着他的头,一起注视着那只非洲矮蛙从水族箱的底部游到顶部。矮蛙的腿又瘦又长,脚上带蹼,看起来就像一个插了牙签的墨西哥绿番茄。“你给那只青蛙喂得太多了。”

“我给它起名叫胖胖,所以没关系。”他说。

我咯咯地笑了,抚摸着他的胎记,直到他的呼吸变得沉稳。在《梦想家》的书脊上,那位母亲用警惕的目光注视着我们,她的眼睛和嘴唇都很慈祥,像利塔一样。

我从哈维尔身后悄悄溜下床,站到了地板上。走廊里光线很暗,安全起见,我决定爬到客厅里去偷听。我摸索着,什么东西也没有撞到,蹑手蹑脚地躲到了组合沙发后面。

“太可怕了。”妈妈说,“一百四十六个人,正好是每艘飞船上监督员的数量,这就是保留丰富的遗传多样性所需的人数。”

他们常常互相抛出一些科学假设来消遣,我以为这次也是那种书呆子式的夜聊。

妈妈继续说道:“我感觉监督员为我们其他人做出的牺牲太大了。”

“他们被选中执行这次任务是有原因的,就像我们一样。”爸爸说。

“但我们会活到最后。”

“他们也是乘客。”爸爸说,“何况我们也不知道等待我们的到底是什么。谁知道他们的生活会比我们的好还是差呢?”

听起来不太像一场关于科学假设的对话。厨房里的钟敲响了十点。

“打开屏幕。”爸爸说着,打开了专门为他们安排的十点新闻节目。

我透过沙发靠垫的缝隙偷看。

“今晚,我们来到了全球和平论坛的现场,有一场国际运动正在这里展开。”女播音员扬起眉毛,但额头上没有一丝皱纹,“这场……有趣的新兴运动受到极大的赞誉,同时也招致了更多批评。”

一个鬓角修得很齐整的尖鼻子男人说话了。他柔和的声音与轮廓锐利的五官很不相配。“本世纪经历了许多考验,很快还会遭遇更多的艰辛。请想象一个全人类能够达成共识的世界吧。大家结成一个集团,就能避免冲突。没有冲突,就没有战争。没有战争付出的代价,就没有饥荒。没有文化、外貌、知识的差异……”

为了看得更清楚,我把头又往沙发靠垫的缝隙里伸了伸。在他身后,穿着同色制服的男男女女站成一排,漂白过的头发往后梳得一丝不乱,双手交叉放在腰间。一模一样的微笑,没有一点化妆的痕迹。

“导致我们的世界如此动荡和不幸的,是不一致和不平等。而集团的努力将确保人类得以生存。”男人说道。

“是啊。”爸爸对那个听不见他说话的男人说,“代价是什么呢?”

“我们不是正在这么做吗?”妈妈问,“生存?”

爸爸叹了口气。

男人向后退了一步,站回到其他人的队列里。“加入我们吧。集团的力量比个体更强大。有了你们的信任,我们就能抹掉过去的伤害和痛苦。我们会……”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创造新的历史。”

爸爸把声音调成静音。“我认为他们说的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存。你告诉我,这可怕不可怕?”他指着说。

我坐了下来。在我听来,那些家伙倡导的世界并没有那么糟糕。没有战争,没有饥饿,不用考虑第二天穿什么衣服去上学。

爸爸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继续说道:“可怕的不是他们想要什么,而是他们会怎么做。”

我一般熬不到看晚间新闻的时间就上床了,所以肯定错过了这段时间的某些重要内容。这个男人到底提出了什么可怕的建议呢?

我看见爸爸摇了摇头。“平等是好的,但平等和相同是两回事。有时候,那些说话的人根本没有仔细思考其真正含义……那种教条是很危险的。”

我告诉自己,明天要查查“教条”是什么意思。

“你认为他们几个成不了势?”妈妈指着屏幕说。

“我们顾不上担心这个。我们面临着更大的问题:跟其他国家争夺飞船。”

“我敢保证,至少日本和新西兰会有几艘飞船在未来几天离开,但不确定他们是否也有一个切实可用的秘密移民点。”妈妈叹了口气,“也许集团是对的。国际和平与合作到此为止了。”

我听到啪啪的声音,知道爸爸在拍妈妈的膝盖。“我们的工作是铭记我们的错误,让我们的子孙后代变得更好。接受彼此的分歧,并且仍然寻找调和的办法。”

我悄悄爬回自己的房间,把约瑟菲娜丢到了地板上。我暗想,他们提到的那些监督员,有没有一个能帮我打扫新的房间呢。这艘飞船要带我们去往美国的哪个地方,让爸爸妈妈研究他们的新项目呢?我怎么才能让哈维尔不再把他的矮蛙喂得太饱呢?

后来我才知道,跟我和新闻节目里的人不同,那天晚上,爸爸妈妈就已经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了。我们根本就不会醒着跟那些监督员互动,也不会把房间弄得很乱。我们不是要去地球的什么地方,而是整个太阳系之外的另一颗行星,它的名字叫萨根。那些被选来监控我们休眠的监督员,甚至不会活着看到它。但也许在我们醒来时,会看到他们的曾曾曾曾孙们。

而哈维尔那只超重的小蛙,它会在一个池塘里,想吃多少就吃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