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北纬34°偏北
——地球上的文明带
在人类生存的地球上,北纬32°一带日照充足,雨水丰沛,昼夜交替,四季分明,气候适宜,因此植被茂盛,物种多样,这里集中了这个蓝色星球上绝大部分的植物生命、动物生命,包括人类的生命形态,形成了最为纷繁和最为壮观的生命活动带。
那么,在这植物、动物及人类生命如此丰沛而精彩的黄金地带,由人类创造的文明是否也随之而兴、伴之左右?我反反复复研读历史文献,上上下下探索地理知识,考据人类四大古文明肇始之地,却惊讶地发现,地球上的四大古文明并非发源于此,而是不约而同地发生了“位移”,且惊人一致地偏向北纬34°偏北的东西轴线地带。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一千多年前,一个中国人在词中豪迈诉说着广阔天地间大自然的恢宏气象,感慨地藏天见、互为表里的难言神奇。北纬34°偏北的东西轴线地带是由东向西的一条文明活动带,以华夏文明、古印度文明、古巴比伦文明和古埃及文明为核心的人类文明沿此逶迤铺陈。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因着故纸的指引,我放下书本,走向田野,走进实实在在的山海。旅途的漫长因为初心不变而充满简净充实的乐趣,真正的意义并非追寻所得,而是由磨砺而生。
大约八九千年前,在这个蓝色星球的大河之畔,人类文明渐渐萌生。两河流域、尼罗河流域、印度河流域、黄河流域先后产生了古巴比伦文明、古埃及文明、古印度文明和华夏文明。与这世界四大文明发源地对应的是四大文明古国:古巴比伦(位于西亚,今伊拉克地区)、古埃及(位于北非,今埃及)、古印度(位于南亚,包括今印度、巴基斯坦、阿富汗等地区)、中国。四大文明古国所在地是人类文明最早诞生的区域,四大古文明是后来诸多文明的源头,对各自所在地区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四大古文明是原生文明,而其他文明则是深受邻近原生文明影响的派生文明。
起源于两河(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流域的古巴比伦文明即美索不达米亚文明,虽然仅仅存活了两百多年,但是产生了世界最早的人类文明——两河城邦文明(6000—6500年前),出现了世界最早的文字——苏美尔人楔形文字(5200年前),世界最早的城市——耶路撒冷附近的耶利哥城(8000—10000年前)、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8000—10000年前),世界最早的冶炼实践——两河流域城邦金银矿石冶炼实验(7000年前),世界最早的青铜冶炼技术——两河流域城邦青铜冶炼术(6000年前),世界最早的铁器文明——赫梯文明(3500年前),世界最早的历法——苏美尔人太阴(月)历(具体时间不详,早于埃及太阳历,有说法认为其有5000年历史),世界最早的系统宗教——犹太教(4000年前,与印度教并列),世界最早的农耕区——新月地带(11000年前)。在不幸被外族入侵后,灿烂的文明转眼间烟消云散,“空中花园”从此只能存在于传说之中。除了零星的记载和如汉谟拉比法典石柱一般的残骸,我们再也无法了解那个时代的辉煌了。
在尼罗河畔的古埃及文明地区,美尼斯建立了世界最早的统一王朝——埃及第一王朝(5100年前),这里出现了世界最早的数学——古埃及数学(5200年前),世界最早的几何——古埃及几何(5000年前),世界最早的专用书写工具——芦苇笔、莎草纸(5000年前)。古埃及文明在古王国时期曾铸就了不朽的辉煌——金字塔,后来进入中王国时期,不断对外征战,到新王国时期,埃及文明已经受到了极大冲击,新王国时期结束时,埃及陷入了分裂的泥潭:利比亚人占据了北方,努比亚人占领了南方。在被古希腊和波斯帝国轮番蹂躏后,古埃及最终被波斯帝国吞并,信仰也逐渐伊斯兰化。随着国家的覆灭,文明也开始消散,复杂的古埃及文字渐渐被人们遗忘,成为一种现在只能让史学家们推测的“死字”,因为已经没有人可以看懂了。如今的埃及人,早已不是“法老的子民”,而是欧洲人和阿拉伯人的后裔。
印度河流域的古印度文明是人类最古老的文明之一。古印度文明可以分两部分来看:一是印度河流域产生的文明,一是恒河流域产生的文明。古印度文明消失指的是印度河流域的文明消失,而恒河流域的文明则并未消亡。印度的远古文明被埋在了历史尘埃之下,直到二十世纪才通过考古被发现,由于它的遗址首先在印度哈拉帕地区被发掘出来,所以通常称古印度文明为“哈拉帕文化”。
古印度人建立了严密的社会等级制度,在文学、哲学和自然科学等方面对人类文明做出了独特的贡献,创作了精美的绘画和雕塑,创作了不朽的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创立了相当于今天的逻辑学的“因明学”,发明了世界通用的计数法,创造了包括“0”在内的10个数字符号,所谓阿拉伯数字实际上起源于印度。这块古老的土地还是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佛教的诞生地。
华夏文明亦称中华文明,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之一,也是世界上持续时间最长的文明。一般认为,中华文明的直接源头有三个,即黄河文明、长江文明和北方草原文明,中华文明是三种区域文明交流、融合、升华的果实。
华夏文明源自大地湾文化、裴李岗文化、龙山文化、仰韶文化。华夏先民早在8000年前就在黄河流域建立了大地湾文化(今甘肃天水一带)和裴李岗文化(今河南新郑一带),又于7000—5000年前在北到长城沿线及河套地区,南达鄂西北,东至豫东一带,西到甘、青接壤地带的区域内建立了仰韶文化,再于距今约4600—4000年在黄河中下游的今山东、河南、山西、陕西等地区建立了龙山文化。距今5300年前后,中华大地各地区陆续进入了文明阶段;距今3800年前后,中原地区形成了更为成熟的文明形态。
关于中华文明(华夏文明)的起源时间,按照西方对文明起源的定义,中华文明发源于3000年前,但是良渚文化为中华文明存续5000年提供了实证。良渚文化距今约5300—4300年,大体与古埃及文明、苏美尔文明、哈拉帕文明同处一个时代。关于红山文物的最新研究结果则证明,中华文明至少起源于8000年前。
这里产生了许多世界最早的文明成果,如世界最早的造船技术——浙江萧山跨湖桥遗址独木舟(8000年前)、世界最早的酿酒技术——河南舞阳贾湖遗址果酒(9000年前)等。
光阴流逝,沧海桑田,四大古文明中的三个已经先后湮灭,唯有华夏文明从未迷失。虽然有的古文明中断了,有的古文明轴心发生偏移,文明形态似乎已经离我们远去,但我们仍可以感受到它们曾经散发的光芒,感受到它们曾经摄人心魄的魅力。
如果说北纬32°是地球的物质文明带,那么北纬34°偏北就可以说是人类的精神文明带。
我考察这四大古文明的图像印痕的工作是由东到西进行的,这些图像空间跨度之大,几乎横贯了大半个地球,从亚洲、欧洲大陆跨海到非洲大陆;时间跨度之久达万年,从没有文字的原始社会到图文声像并茂的现代社会。一图一世界,一图一时代。
北纬34°偏北的文明带是久已存在的事实,这是历史的巧合,还是一个有趣的发现?只有用脚步丈量后才能得出答案。
四大古文明有的已经湮灭,有的文明中心发生了转移,无现成的文献可考,我也只能迈开双脚,跋涉在荒漠、田野、山水之间,用脚丈量,用眼观看,用心感悟。虽然没有可供考证的历史文献,但文化现场还在,文明遗址还在,文化氛围还在,人类的物质文明遗迹还在,更重要的是,图像还在。
图像是古文明最悠久的文化符码,它不但是一种象征形态,还是一种相似形态,更是一种迹象形态,甚至是一种复杂的聚合形态。它痕迹性地或者说生物性地保有古文明的文化基因,它比文字更古老、更直观、更形象。图像天生具有生物性视觉传承的指涉性、象征性、类比性、痕迹性等优势,自然而然地承继着一个族群物质文明的和非物质文明的原生形态。
对图像如何记录历史、传承历史、论证历史、建构历史的研究是一门学问,它依据历史上留存的图像史料所承载的内容和透露出的历史信息,采用跨学科的研究方法,利用历史学、图像学、传播学、人类学、艺术学、社会学等学科理论及研究成果,提取其中真实、合理的历史环境信息和传播形态信息,复原最接近客观真实的图像传承的历史生态环境,从而完成历史的“原境重构”。
利用图像来记录历史可称为“图像记史”,又称“铭史”。在记录历史方面,图像与后来人类发明的文字一样,是记刻历史事实的视觉符码,图像与文字是同质异构,一个是用图像叙述结构来呈现历史事实的视觉构成,一个是用文字线性描述历史事实的语文构成。
现如今,最早从图像历史走入文字历史的人们(掌握了文字技术的社会精英)忘却了来路,忘记了初心,只知道拥抱文字,拥抱文字书写的历史了,甚至将文字出现之前的社会称为“史前社会”,好像人类的历史是从有文字的时代才开始的,如此浅薄和健忘实属不该。研究文字文献记载(包括异邦文献)、考古发现(考古资料与考古新发现)和口头传承(神话、传说、史诗、民谣、仪式语等)是今天的专家学者已经非常习惯的学术传统和标准化做法,但对图像书写的历史(象形、图形、铭符、图像等)和器物形制(物象空间、身体叙事、装置论述、科学鉴定等)进行研究却不太常见,甚至不入学界专家们的法眼。实际上,图像记史比文字更早,也比文字更诚实。
利用图像来传播历史可称为“图像传史”。图像表征的历史也许是历史最诚实的一部分,图像史是整个人类文明历史的一部分,图像与文字都是在传承历史,形成文明。图像比文字更久远地承继历史,也比文字更形象、更客观地传播历史。图像传史的形态具有传承的稳定性、延展性和创造性。
利用图像来研究历史可称为“图像证史”。图像史料在今天人们的科学历史观看来,不但传史,还可证史,虽然图像史研究与传统的文字史研究所用的史料主要部分完全不同,但都可以对同一历史事件或历史事实进行记录。图像与文字分别以自身的优势确证历史、彰显历史,增加历史的社会厚度与本该有的多维内涵。文字文献极少涉及的某些重要历史信息,图像史料往往能够以直观简洁的形式呈现,文字难以描述的历史情节在图像史料上会得到显露。
图像史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语言文字史料的历史材料,图像自身构成的视觉图式在很大程度上保留着图像的初始视觉面貌和原本的社会意义。对于归属于历史学科的图像史,历史图像始终是其学科核心和研究对象。只有通过历史图像这一历史记录与信息交流的图像史料,某些最为隐秘的观念和信仰才能传递给后来者。历史图景的一些真实信息应该通过历史图像画面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这样的历史信息才是真实的、可信赖的,才能证明其所表征的历史事实。
利用图像来建构历史可称为“图像构史”。图像史是以图像史料为主的视觉构成,传统史学是以文字文献为主的文本构成,它们虽然使用的史料性质不同,构成方式不同,表现形式不同,表达内容不同,但都是一种有效的历史表达,合则同一,分则互证。
传统史学研究以文字文献为主,较少使用图像史料,而图像史学则以图像史料为主,与文字文献互构互融,互证互信。从某种意义上讲,图像史料展开的场所才是图像建构历史的最佳场域,因为图像史料只有在它该在的场所展示才是鲜活的,才能够显示出图像的历史价值。图像史料不被展开,便没有传播历史的意义;图像史料不具媒介功能,便不具有文明的意义。用图像史料建构历史不能仅仅停留在对图像进行文字描述上,还需要用“原样”加以呈现,需要用“原图”加以分析,尽量还原图像史料当时的展示场所,重构图像史料在最初应用时的历史场景,让历史图像找到“回家”的路。
图像史的书写异常艰难,不仅需要研究者有通晓视觉语言的能力,而且还要具备通过历史学、人类学、传播学、社会学、艺术学、文化学等多学科合力对图像史料的“历史原境”进行复原并在这个“原境”中对图像进行历史化理解的能力。书写者需要执着地寻找书写图像史的文化架构,一个属于图像自身历史的文化架构,并试图去确定该架构的核心。因为每个文化架构都有一个神圣的核心,这个神圣的核心有助于确定社会和政治的定位,让其中的社会成员能够认清自身所处的地位,这就是文化、社会和政治汇聚之地。
必须要强调的是,历史是民族的精神支撑,用图像建构历史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是在构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精神场域,书写这个民族、这个国家的视觉档案史。图像史的研究与书写要本着对民族负责、对国家负责、对历史负责的精神,在研究中要慎之又慎地使用不同文明形成的不同历史场域的理论方法和研究成果。绝不可任意践踏历史,恣意评说历史,随意浅化历史,肆意消费历史。只有尊重历史,正确认识历史,才有资格用历史图像的方式建构历史和传播历史,只有这样,图像史的最终样态才能做到图文(史)同源、图文(史)互融、图文(史)互证、图文(史)互构。
关于文明与文化,爱德华·伯内特·泰勒(Edward Burnett Tylor)在1871年出版的《原始文化》一书中曾将其视为一体,他说:“就广义的民族学意义来说,文化或文明是一个复合的丛体,它包括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一分子所获得的全部能力和习惯。”二十世纪以来,比较流行的看法认为:文明是物质文化,文化是精神文化和社会文化,即:文明是物质性的,而文化是精神性的,文化包括人的价值、信仰、道德、理想、艺术等因素,而文明仅包括技术、技巧和物质的因素。更多学者认为,文明是人类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是文化成果中的精华部分;文明是在文字出现、城市形成和社会分工之后形成的,是文化的最高形式或高等形式。文化则存在于人类生存的始终,是人类征服自然、社会及人类自身的活动、过程、成果等多方面内容的总和。文明是相对稳定的跳跃式发展的,而人类在文明社会之前便已产生原始文化,文化是动态、渐进、不间断的。
作为人类最古老而又不断绵延更新的文化基因之一的图像,其每一视觉图式都映现着人类的精神范式。从类人拿起第一根树枝、掷出第一块石头起,它就伴随着人类,表征着人类的情感与对自然、对世界的认知,记刻着人类走过的所有历程,形成自类人到人类直至今天的完整的文化DNA谱系。
在人类感知外界物象的生物性(触觉、听觉、嗅觉、味觉、视觉)基因中,感知特性与生物性实存紧紧相连,唯有视觉可以剥离生物性实存,通过外在符号而将这种感知特性长久地保留下来。因此人类自生命之始,一直在创造各种记忆感知符号来记刻这种视觉感知,传播视觉感知系统的共同符码状态——文化,并将触觉的、听觉的、嗅觉的、味觉的感知转为一种视觉图像的记刻系统。
人类在地球上已生存了数十亿年之久,但人类社会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却只有数千年,并且在这数千年的历程中,人类大部分文明进化形态仍然隐藏在视觉书写的图像范式之中未被发觉。视觉图式映现着精神范式,精神范式决定着视觉图式,这是对四大古文明进行田野图像考察的根本意义之所在,也是本书的意旨。这是一个超哲学范畴的命题,颇有些唯心主义的迷信色彩,论证起来有很大的难度,但它也是最具挑战性的关于生命、关于文明起源的命题,更是现代人必须面对的文化问题。因为把控视觉思维的精神范式说有说无,信实疑虚,大象无形,形散神聚;而图像的视觉图式又飘忽不定,让人难以捉摸,充满未知但又确实存在,人人可见。
图像是文化研究的对象物,它既属于物质技术层面,又属于文化内容。在人类文明传播活动中,图像不仅起到书写文明的作用,图像本身也是一种文明。考察图像的发展历程,可以清晰地瞭望人类文明进程的源头,为历史学研究提供基础性的史料。
科学研究告诉我们,世界上每一种事物都有其固定不变的物理成分,都有凸显其本质特征的精神因子。如果将考察四大古文明的视点锚定在生成图像的视觉图式文化元素上,通过对视觉图式的深入研究和图像学分析,就可以发现构成视觉图式的最小公分母。因为任何生物视觉信息都有其共轭的物象,而共轭关系是可以建模讨论的。
图像是人类认知的手段,是信息传播的文本,是社会记录的地图。图像史料是当代社会最确凿的历史信息,也是具有普遍性的大众媒介文化,对图像的田野考察就是透过古文明的图像媒介研究人类传递文化共有符码的过程。研究图像记史、传史的知识是构建文明社会的基础,它同时也构建着人们对世界的认知和想象。
历史进程中的图像文明形态是支撑古代人类文明的有形脊梁,它建构一个族群的精神场域,规范族人的日常行为,引导文明发展的可能走向。
图像为人类的信息交流提供了基础,也为人类的文明模式提供了巨大的传播空间,同时,更为人们详尽地了解和分析人类在世界中的作用提供了条件。
回到为什么丰沛的生命分布在北纬32°的地带,而四大古文明均源于北纬34°偏北的地带的问题,我们也许可以试着这样回答:
文化具有凝聚的倾向,并通过看似外向的张力实现它的凝聚。文明具有潜化的倾向,是徘徊在物质和精神之间的幽灵,它始终流浪在温润与苦难的田野里。文明是有物质实体的存在,又是超越物质实体的存在。
远古从未褪色,遗迹存留元气。田野连接古今,路遥更见诚意。北纬34°偏北,地球上的文明飘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