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黎明时分,我推开卧室窗户,让夜晚的最后一点凉气透进来。我扯下身上的宫廷礼服。我感到浑身燥热,皮肤发紧,心跳得飞快。
我已经去过至尊宫廷很多次了,见识过比撕裂翅膀和自身受辱更糟糕的事。由于不能撒谎,精灵们就用肆无忌惮的隐瞒和伤害来替代谎言。尖酸扭曲的话语、恶作剧、故意的省略、谜语、恶语中伤已是家常便饭,更别提睚眦必报了——比如你曾怠慢了某个精灵,事情过了很久,在你几乎已经想不起来的时候,你可能还会因此受到报复。相比之下,风暴都没有他们那么变化多端,大海也没有他们那么变幻莫测。
比如,作为一个红帽精灵[1],马多克需要杀戮,就像美人鱼需要大海一样。每一次战斗结束,他都会将风帽浸在敌人的鲜血里,这是他例行的仪式。我见过那顶帽子,就保存在兵器库里的玻璃柜里。帽子的料子已经僵硬了,除了几处绿色污迹,整个帽子都浸透了深棕色血渍,让它看上去几乎是黑色的。
有时候我特意下楼去盯着它看,试图从血液干结后留下的潮汐般的纹路里看到父母的影子。我想感受到某种东西——隐隐的恶心之外的某种东西。我想感觉到更多的,可我看它的次数越多,感觉到的反而越少。
现在我又想去兵器库了。我站在窗前,想象着自己是个英勇无畏的骑士,想象着自己是个女巫,将自己的心脏藏在手心,然后将手剁掉。
“我太累了。”我大声说,“太累了。”
我在窗前坐了很长时间,望着朝阳冉冉升起,给天空镀上一层金色,听着潮水退去,涛声阵阵。突然,一只动物飞上来,停在我的窗沿上。一开始我以为它是只普通的猫头鹰,但它长着淘气精灵的眼睛。“因为什么累呢,亲爱的?”它问我。
我叹了口气,第一次说了实话。“因为自己的无能。”
淘气精灵对我的脸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飞进了遥远的空中。
我睡了整整一天,醒来时感到昏天黑地,辨不清方向。我从层层叠叠的绣花床帏中爬出来,一边脸颊上还残留着口水渍。
洗澡水已经放好了,但有点儿凉了。仆人们一定已经来过了。不过我还是爬进浴缸,往脸上浇了些水。生活在精灵中间,你一定会注意到其他人都有一种马鞭草、碾碎的松针、干结的血液,或者马利筋草的味道。而我除非将自己洗干净,否则我身上只会散发着汗水和口气的酸臭味道。
塔特进来点灯的时候,我正在穿衣服准备去上课。课程一般从傍晚开始,有时会一直持续到深夜。我蹬上灰色的皮靴,穿好长袍,长袍上用丝线绣着马多克的纹章——一条一边翘起、状如茶杯柄的新月。
我发现塔琳独自坐在楼下的宴会桌旁,慢吞吞地喝着一杯荨麻茶,细细地啃着一块燕麦饼。瞧她这副懒洋洋的样子,她一定不会说自己今天预感到了什么“好玩”的事。
也许出于负罪感,也许是出于羞耻心,马多克坚称,我们应该跟精灵的孩子享受同样的待遇。也就是说,我们要跟他们学习同样的课程,享有他们能够得到的任何东西。以前,精灵也偷换过人类的婴儿,把他们带到精灵世界中抚养,但没有一个孩子曾得到与上流精灵孩子同样的养育。
马多克并不明白,他这样做让精灵的孩子们多么憎恶我们。
我这样说,并不表示我对他毫无感恩之心。我喜欢那些课程。当我巧妙地回答老师的问题时,谁也无法抹杀这个事实,即便老师偶尔会假装我回答得很差。可只要老师无奈地对我点点头,我就会认为那是对我大加赞扬了。每当老师不得不那样做,我都会很高兴,因为这说明,不管他们喜不喜欢,我都能适应这里的环境。
薇薇安以前也跟我们一起去上课,但后来她厌烦了,再也懒得去了。马多克为此大发雷霆。可是,由于无论马多克赞成什么,薇薇安都会对它嗤之以鼻,所以,马多克越是对她大加斥责,她越是下决心再也不回学校上课。不仅如此,薇薇安还曾试图说服我和塔琳跟她一起待在家里。可如果我们除了退学,或者跑去找马多克求助之外,就根本无力应付精灵小孩的阴谋诡计的话,马多克怎么会相信我们能够应付宫廷里的斗争呢?毕竟在宫廷里,同样的阴谋诡计无时无刻不在上演,而且规模更大,斗争更致命。
我和塔琳出发了,胳膊上挎着的午餐篮不停晃动。要到达至尊王的王宫,我们不必离开因斯麦尔岛,但必须绕过另外两座小岛:岩石之岛因斯木尔岛和悲哀之岛因斯维尔岛。三座小岛之间由一条半没在水里的岩石小径相连,小径上有很多大石头,可以从一块石头跳到下一块石头。我们沿着小径往前走,看见一群雄鹿正游向因斯木尔岛,它们要去那里寻找最好的牧草。我和塔琳经过面具湖,走进牛奶森林,小心翼翼地择路而行,走过那些苍白的银色树干,树上的叶子也被太阳晒得白惨惨的。走出森林,我们看见一群美人鱼和米罗人鱼在巉岩密布的岩洞附近晒太阳,他们身上的鳞片反射着夕阳琥珀色的光辉。
上流精灵的孩子,不论年龄大小,都要在王宫的庭院里接受教育,老师来自王国各地。上课时间有时在下午,有时在晚上。上课地点也不固定,有时在长着厚厚的翠绿色苔藓的小树林里,有时在高塔里,有时在树上。学习内容更是多种多样:天上星座的运行情况,草本植物的药物特性和魔法特性,鸟儿的语言,花儿的语言,人类的语言,空境人的语言(这种语言在我嘴里偶尔会扭曲变形),以及谜语的创作方法。还要学习如何轻飘飘地从树叶和荆棘上面走过,既不发出声响,也不留下痕迹。老师还给我们讲解竖琴和琉特琴,以及弓箭和宝剑的精微奥妙。上流精灵的孩子练习魔法的时候,我和塔琳就在旁边观看。课间休息时,我们都在绿地上玩打仗游戏,绿地上方枝叶篷盖,犹如宽大的拱顶。
马多克一直在训练我,希望我将来即便手里只有一柄木剑,也是一名令人生畏的勇士。塔琳的剑术也不错,不过她现在已经懒得再练习了。再过几天就是夏季比武大会了,届时我们将在王室成员面前演练一场模拟战争,分成金银两队,决出输赢。到时候,只要马多克批准,一位王子或公主就可以册封我为骑士,让我加入马多克的私人卫队。那将是一种权力,也是一种保障。
有了这种权力,我还能保护塔琳。
我们到达学校的时候,卡丹王子、洛基、瓦莱里安和妮卡茜娅正懒洋洋地坐在草地上,旁边还有几个精灵。有个女孩头上长着鹿角,名叫波茜。不知卡丹说了什么,逗得她咯咯直笑。我们在草地上铺开毯子,放上我们的笔记本、钢笔和墨水瓶,而他们甚至都没有看我们一眼。
这让我感到如释重负。
今天的课程主要讲的是深海女王欧拉的故事以及她与这片土地上的各位精灵国王和女王之间协商和平共处的历史。妮卡茜娅是欧拉的女儿,被送到至尊王的宫廷里培养。人们为女王谱写了很多颂歌,赞美女王的美貌,而不是——如果她的女儿跟她在这方面有一点相像的话——她的个性。
妮卡茜娅上这堂课时洋洋得意,为她家族的伟大传统感到无比自豪。当老师讲到白蚁宫廷的罗本王时,我对课程失去了兴趣。我浮想联翩,不知不觉中想到了击打、刺杀、格挡和阻击这些剑术动作,以及它们的多种组合方式。我抓着钢笔,仿佛那是一柄宝剑的剑柄,完全忘了记笔记。
夕阳低垂的时候,我和塔琳打开从家里带来的午餐篮,里面装着面包、黄油、干酪和李子。这时我已饥肠辘辘,便迫不及待地给一块面包抹上了黄油。
可是,我正要将面包送进嘴里,从我们身旁经过的卡丹却突然往我的面包上踢了很多尘土。精灵们见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我抬起头看着他。他也正注视着我,脸上的表情既愉快,又残忍,仿佛一只猛禽正在犹豫是否要不嫌麻烦,吞掉一只小老鼠。他穿着高领束腰长袍,长袍上用棘刺绣了花,手指上戴着几枚沉甸甸的戒指,脸上挂着他惯常的冷笑。
我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但我告诫自己,这时千万不能与他争执,他很快就会失去兴趣,转身离开。我还能再忍一忍——再忍几天就好。
“出了什么事吗?”妮卡茜娅貌似亲切地问道,同时慢悠悠地走过来,将一只胳膊搭在卡丹的肩膀上。“哦,只是些尘土罢了。你来自尘土,凡人,而且很快就会重归尘土。咬一大口吧。”
“有本事就强迫我试试看。”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这不是最恰当的回击,我的手心里都是汗。塔琳听了不禁大惊失色。
“我有这本事,你知道。”卡丹说,随即咧嘴一笑,仿佛这是世上最好笑的事。我心跳加速,要不是我戴了花楸果项链,他就能蛊惑我,让我认为尘土是美味佳肴。不过,马多克的地位让他不得不有所顾忌。我一动不动,没有伸手去摸我紧身胸衣下面藏着的项链。我希望这条项链能够抵御任何魔法,也希望卡丹不要发现它,把它从我的脖子上扯去。
我朝老师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但那个老学究把鼻子都埋进了书里。
卡丹是王子,所以很可能没有人警告过他,也没有人阻止过他。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行为会过分到什么程度;我也永远不会知道,老师会纵容他到何等地步。
“你不想那样,对吧?”瓦莱里安假惺惺地问道,同时在我的午餐上面又踢了些尘土。我甚至没有看见他走过来。有一次,瓦莱里安偷了我的一支银质钢笔,结果马多克从他的书桌里拿出一支镶有红宝石的钢笔给了我。这让瓦莱里安怒不可遏,他用练习木剑在我的后脑勺上狠狠地砸了一下。“只要你们把午餐篮里的东西都吃了,我们保证整个下午都对你们友好,你觉得怎么样?”接着,他又堆出满脸的假笑问道,“难道你们不想跟我们做朋友吗?”
塔琳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大腿,可我只想说:“不,我们不想跟你们做朋友。”
我没有回答他,但也没有垂下眼睛。我发现卡丹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阻止他们。我对此无能为力,我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愤怒。可今天,我觉得自己似乎咽不下这口气。
突然,妮卡茜娅从我头上拔下一根发簪,我的一条辫子散开来,发丝落到了脖子上。我在她的手上打了一下——事情发生得太快了。
“这是什么?”她举起那支金发簪,发簪顶上有一小簇金丝山楂果,“是你偷的吧?你以为这会让你变漂亮吗?你以为这会让你跟我们一样吗?”
我咬住了脸颊里面。我当然想跟他们一样。他们很漂亮,就像用某种神圣火焰锻造出来的宝剑,而且他们还长生不死。瓦莱里安的头发金光闪闪,就像经过抛光的金子。妮卡茜娅四肢修长、身材完美,粉红的嘴唇犹如两片珊瑚,蓝中泛绿的头发犹如大海的最深最冷处。长着一双狐狸眼睛的洛基默默地站在瓦莱里安身后,脸上挂着一种见怪不怪、精心保持的冷漠,下巴跟耳朵尖一样尖。卡丹甚至比他们更漂亮,一头黑发像渡鸦的翅膀一样熠熠生辉,宝光流动,尖尖的颧骨锋利得足以“割碎”任何姑娘的心。我恨他超过其他任何人。我恨他恨得那么深,以至于看见他,我都几乎无法呼吸。
“你休想跟我们平起平坐。”妮卡茜娅说。
我当然做不到。
“噢,好了,”洛基漠不关心地笑了笑,伸手搂住妮卡茜娅的腰。“别管她们了,让她们自己受罪去吧。”
“茱德很抱歉,”塔琳赶忙说,“我们真的很抱歉。”
“她可以让我们看看,她到底有多抱歉。”卡丹慢条斯理地说,“告诉她,她不属于夏季比武大会。”
“怕我会赢吗?”我问道。
“那不是给凡人准备的。”他冷冷地说,“退出吧,不然你会后悔的。”
我张开嘴,但塔琳抢着说:“我会跟她谈谈的。那没什么,只是场比赛而已。”
妮卡茜娅宽宏大量地对她笑了笑,瓦莱里安则色迷迷地瞅着塔琳,目光在她凹凸有致的身体上转来转去。我注意到卡丹正注视着我,我知道他跟我没完——远远没完。
他们回去开开心心地吃午餐(他们的午餐已经为他们摆好了),塔琳问我:“你为什么要那样顶撞他们,那样反驳他?太愚蠢了。”
有本事就试试看。
怕我会赢吗?
“我知道,”我对她说,“我会闭嘴的。我只是——只是气坏了。”
“你最好装出害怕的样子。”她建议道。然后摇摇头,将我们那些被糟蹋了的食物重新装起来。我的肚子咕咕直叫,但我尽量忽视。
我知道他们想让我害怕他们。这天晚上的战争模拟中,瓦莱里安绊倒了我几次,卡丹在我耳边悄悄说脏话。最终,我带着满身的伤痕踏上了回家的路。
然而,他们没有意识到一点:是的,他们让我害怕了。不过,自从第一天来到这里,我就一直活在恐惧中。将我抚养长大的人是杀害我父母的凶手,我成长的这片土地上到处都是怪兽。我如果不假装自己并不害怕,我就会躲在马多克的庄园里,躲在我那由猫头鹰毛做成的被子下面,永远也不敢出来。我会一直躺在那里尖叫,直到自己灰飞烟灭。我不要那样。我也不会那样。
妮卡茜娅说错了,我并不想在比武大会上表现得跟他们一样好,我并不想要跟他们平起平坐,我是想战胜他们。
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渴望超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