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坐在垫子上,一个小精灵在给我从前往后编辫子。她长指上的指甲很尖,我疼得直咧嘴。她的黑眼睛盯着镜子里我的眼睛,镜子放在梳妆台上,底座像是两只爪子。
“还有四天才是比武大会呢。”小精灵说。她名叫塔特,是马多克家的奴仆。在还清欠马多克的债务之前,她得一直在这里干活。从我小时候起,一直都是她照顾我。她在我的眼睛上抹上刺痛皮肤的精灵药膏,给了我“真正的视力”,让我能看穿大多数魔法;她将晒干的花楸果串起来,戴在我的脖子上,让我能抵御各种魔法。她还帮我擦干湿哒哒的鼻子,帮我擦掉靴子上的泥土,提醒我袜子反着穿——这样我就不会在森林里迷路了。“不管你有多心急,都不能让月亮快些出来,或者快些落山。今晚你要努力给将军家增光,我会尽量把你打扮得漂亮一点。”
我叹了口气。
她对我的坏脾气从不迁就。“跟至尊王的大臣们在灵境丘共舞是一种荣幸。”
仆人们总喜欢跟我说:尽管我是一个不忠的妻子跟别人生的野种,是个身上没有一滴精灵血液的凡人,可我却得到了跟血统纯正的精灵孩子同样的待遇,所以我是多么幸运啊!他们也总跟塔琳说类似的话。这话让我听得牙痒痒,恨不得咬他们一口。
“我知道,”我只能这样说,毕竟她也是一片好心,“那简直太棒了。”
精灵无法说谎。他们对措辞非常关注,却往往忽略说话的语气,没有在人类中生活过的精灵尤为如此。塔特点点头表示赞同,两只眼睛犹如潮湿的黑玉珠,瞳孔和虹膜都是漆黑一团。“也许会有人向你求婚,那样你就会成为至尊宫廷的永久成员。”
“我倒宁愿靠自己来赢得一席之地。”我说。
塔特停下手上的动作,手里拿着一根发簪——也许她在考虑要不要用发簪戳我一下。“别犯傻了。”
跟她争论没有任何意义,跟她说我母亲那场灾难般的婚姻也没有任何意义。对凡人来说,只有两种方式可以成为至尊宫廷的永久臣民:一是嫁入宫廷;二是练就某种出色的技能,比如冶金术、琉特琴演奏,或者别的什么绝技。我对第一种方式没有兴趣,所以只好寄希望于自己足够有天赋,能够采用第二种方式。
塔特将我的头发编成复杂的辫子,让我看起来就像头上长了角,然后又给我穿上一件蓝色天鹅绒连衣裙,但这些都无法掩盖我的本来面目——人类。
我知道,能和上层精灵的孩子们一起被抚养长大,对我来说是一种荣耀,一种天大的荣耀,一种我永远也不配享有的荣耀。
我身边的人都在不断地提醒我,让我很难忘记这一点。
“我在你的辫子上扎了三个结,希望能给你带来好运。”塔特说。
她匆匆走出门,我叹了口气,从梳妆台边起身,走到我那张铺着织锦的床上,摊开四肢趴在上面。我已经习惯有仆人伺候了。小精灵和淘气精灵,地精和蟋蟀精,蛛丝翅膀和绿指甲,角和獠牙。我在精灵世界生活了十年,对这些东西早已见怪不怪了。在这里,我才是个奇怪的东西,长着圆圆的指头和耳郭,生命短暂得犹如蜉蝣。
而对人类来说,十年是一段漫长的时间。
马多克把我们从人类世界偷走之后,将我们带到了他在因斯麦尔岛上的庄园里。因斯麦尔岛又名“权势之岛”,是精灵国至尊王的大本营。出于荣誉感和责任感,马多克将我们——薇薇安、塔琳和我——抚养长大。即便从精灵的习俗来看,我和塔琳也是妈妈背叛他的证据。但我们仍然是他妻子的孩子,所以他必须解决抚养我们的问题。
马多克是至尊王的将军,常常外出为国王四处征战。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得到了很好的照料。我们在填充着蒲公英种球的柔软床垫上睡觉。马多克亲自指导我们作战技能,教导我们如何使用匕首、弯刀和长柄刀,以及近身搏击。他在炉火前跟我们一起玩九子棋、凯尔特棋和狐入鹅群棋。他让我们坐在他的腿上,从他的盘子里吃东西。
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他声若洪钟地给我们朗读一本论述作战策略的书,而我总是听着听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尽管他杀害了我的父母,尽管他是个残忍嗜血的冷血动物,我还是情不自禁地像爱亲生父亲一样爱上了他。我真的爱他。
但这实在不是一种令人舒服的爱。
“辫子不错啊!”塔琳说着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深红色天鹅绒连衣裙,长长的栗色卷发披散着,在身后飘扬,仿佛披了一件毛皮披肩,其中有几缕头发用亮闪闪的银线扎了起来。她跳到床上,在我身边坐下,开始摆弄我床头那堆破旧的毛绒玩具——一只考拉、一条蛇和一只黑猫——都是我七岁时最喜欢的东西。我真的不忍心扔掉小时候的纪念品。
我坐起来照了照镜子。“我喜欢这些辫子。”
“我有种预感,”塔琳说,“今晚我们会遇到好玩的事。”
“好玩的事?”我惊讶地问道。我一直在想,今晚的舞会上,我是不是会躲在我们常待的藏身处,一边皱着眉头打量人群,一边担心自己能不能在比武大会上大显身手,给一位王室成员留下好印象,从而被册封为骑士。一想到这件事,我就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可这事却总在我的心头萦绕,令我难以释怀。我用左手拇指搓了搓缺失了指尖的无名指——这是我紧张时的习惯动作。
“没错。”她戳了戳我的肋下。
“嘿!疼!”我赶忙挪到一边,让她无法再戳着我。“可你这个预感究竟会有什么后果呢?”我们去至尊宫廷的时候,多半会将自己藏起来。我们的确会遇到非常有趣的事情,不过都是从远处观望。
她举起双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好玩的事会有什么后果?后果就是好玩!”
我不安地笑了笑。“其实你也不知道,对吧?好,那我们就去看看,看看你到底有没有预知未来的天赋。”
她撑起身子下了床,向我伸出手,仿佛她是邀我参加舞会的男伴。我让她领着我走出房间,边走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腰,我的小刀仍旧绑在那里。
马多克的房子内墙刷着白灰,屋顶架着粗糙庞大的木梁。玻璃窗格上蒙着污垢,灰蒙蒙的,仿佛罩了一层青烟,使透进屋里的光线变得颇为怪异。我和塔琳走下旋转楼梯时,我看见薇薇安躲在小阳台上,正皱着眉头看一本从人类世界偷来的科幻漫画。
薇薇安冲我一笑。她穿着牛仔裤和宽松的衬衫,显然不打算去参加狂欢舞会。作为马多克的亲生女儿,她觉得自己不必讨好他。她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包括阅读用铁钉装订而不是胶水黏合的杂志,一点儿也不在乎自己的手指可能会被人类的东西灼伤。
“你们要去什么地方吗?”她在阴影里轻声问道,塔琳吓了一跳。
其实薇薇安很清楚我们要去哪儿。
当初,刚来精灵世界的时候,我们三个会一起挤在薇薇安的大床上,谈论我们对家的记忆。我们会谈论妈妈烧煳的饭菜和爸爸做的爆米花。还有隔壁邻居的名字,我们房子里的气味,学校的样子,假期的娱乐,以及生日蛋糕上糖霜的味道。我们还会谈论看过的演出,回忆它们的情节,回想其中的对话,直到我们的记忆被打磨得光滑却虚假。
如今我们早已不再挤在薇薇安的大床上了,也不再回忆什么往事,粉饰心中的记忆。我们的新记忆都是关于这里的,但对于这些记忆,薇薇安只有短暂的兴趣。
她发誓要恨马多克,她也一直坚守着自己的誓言。当薇薇安不再追忆家中的往事之后,她的行为变得非常可怕。她常常摔东西,高声尖叫,要么就是莫名其妙地大发雷霆。一旦发现我和塔琳安于现状,她就会使劲儿拧我们。不过她最终停止了那些可怕的举动,但我相信她心里一定有些恨我们——恨我们主动适应这里的环境,恨我们尽量利用各种有利条件,恨我们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你也应该来,”我对她说,“塔琳今天有些不对劲儿。”
薇薇安疑惑地瞅了塔琳一眼,随即摇了摇头。“我另有安排。”这意味着她今晚要偷偷潜入凡间,或者在小阳台上看一晚上书。
但不论是干什么,只要能让马多克生气,薇薇安就会感到开心。
马多克和他的第二任妻子奥里安娜在门厅等我们。奥里安娜皮肤娇嫩,像脱脂牛奶一样微微泛蓝,而头发雪白,犹如新下的雪。她美艳绝伦,但犹如一个幽灵,令人不敢直视。她穿着一件黄绿相间的苔藓连衣裙,衣领做工精致、闪闪发光,将她那粉红色的嘴巴、耳朵和眼睛衬托得更加娇媚。马多克穿着一身绿色礼服,那是森林深处的颜色。他腰上悬着一柄宝剑,那可不仅仅是一件装饰。
敞开的门外,一个淘气精灵正等着我们,他抱着五个花斑精灵骏马的银质笼头。马颈上的鬃毛编着复杂的发结,也许是用魔法编成的。我想到了自己头发上的发结,发现它们跟这些鬃毛上编织的发结竟然十分相似,不由得暗暗惊奇。
“你们俩看上去很不错嘛!”马多克对我和塔琳说,语气十分热诚,这句话是他罕有的赞美。他的目光投向楼梯,“你们的姐姐要下来了吗?”
“我不知道薇薇安在哪儿。”我撒了个谎。在精灵世界,撒谎太容易了,我能整天撒谎,一个都不会被拆穿,“她一定是忘了。”
马多克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而不是惊讶。他径直走出去,跟那个拉着缰绳的淘气精灵说了句什么。在淘气精灵旁边,我看见了马多克手下的一个间谍。那是一个满脸皱纹的驼背老妇,鼻子长得像个萝卜,后背驼得超过脑袋。她将一张纸条塞进马多克手里,随即便以惊人的速度飞奔而去。
奥里安娜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们一番,仿佛要在我们身上找出什么不对的地方。
“你们今晚要小心些。”她对我们说,“答应我,你们不会吃或喝任何东西,也不会跳舞。”
“我们去过宫廷。”我提醒她。这是一种精灵式的答非所问——如果有这种说法的话。
“你们也许认为盐足以保护你们,但你们这些孩子太健忘了,所以最好别带盐去。至于跳舞,你们凡人一旦跳起来就会停不下来,要是我们不加阻止,你们会一直跳到把自己累死。”
我低头盯着自己的脚,没有作声。
我们并不健忘。
奥里安娜是七年前嫁给马多克的。婚后不久,她就生了一个孩子。是个体弱多病的男孩,名叫欧克,他头上长着两只可爱的小角。毋庸置疑,奥里安娜之所以能容忍我和塔琳,完全是因为马多克。她似乎认为我们是她丈夫钟爱的猎犬,只不过训练得很不好,随时都有可能转头攻击自己的主人。
欧克则将我们俩视为姐姐。我看得出来,这让奥里安娜很不安,即便我决不会伤害他一分一毫。
“你们受到马多克的保护,而他是至尊王宠爱的大臣,”奥里安娜说,“我不想看到马多克因为你们的错误而处境尴尬。”
她说完就走出门,向着那几匹马走去。一匹马打了个响鼻,一只蹄子在地上跺了跺。
我和塔琳对望一眼,跟着她走出门去。马多克已经骑在了最大的那匹精灵骏马的背上。那真的是一匹威武雄壮的骏马,它一只眼睛下面有道伤疤,现在正烦躁地甩着鬃毛,不耐烦地张着鼻孔。
我走到一匹浅绿色骏马旁,翻身上马。它长着尖利的牙齿,身上散发出沼泽的味道。塔琳骑上一匹矮马,鞋子后跟在马肚子上踢了一下,马立刻如子弹一般飞了出去。我跟在她后面骑着马腾空而起,扎进了沉沉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