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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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代饮茶勇毅凭丹心

何桂柱带着苏蕊来到后堂。借大三间屋子,连一张床也没有,只有一张条几,两旁排放着几张木椅,壁上挂着一副虎啸龙泉的中堂画儿。苏蕊正待发问,何桂柱已掀起中堂画,摁了一个什么机关,半边墙壁滑动现出一个门来。原来这是一堵木制的假墙壁,里边是一条通道。何桂柱先进去,苏蕊紧跟着跨了进来。

里边道路更是繁复,七拐八拐,到处是路。据何桂柱说除一条可通外,其余的条条不通。苏蕊愈觉惊奇,一边跟着走一边问道:“原先小和子家宅很浅,怎么如今这么大呀?”

“这是头十天才有的,”何桂柱道,“和爷把后边这半条街都买下了。听说这路还是伍二爷照原先的弄巷改的什么‘八卦迷魂阵’呢。哎,这就是二爷的住处了!何桂柱说着,已到一座小院前,手拍门上的环,轻声唤道:“二爷,请开门,我是柱儿!”

门“呀”地一声开了。伍次友身上散穿一件古铜截衫,外边只套了一件黑缎面的皮背心儿,没戴帽子便出来开了门。

见是苏蕊,伍次友眉棱一颤,眼中兴奋的火花闪烁了一下,随即爽朗地笑道:“哈!是婉娘啊!快请进来!”对站在檐下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僮仆唤道:“墨香,来客人了,快泡茶!”小僮答应一声,到旁边厢旁里去了。何桂柱笑道:“二位且宽坐,柱儿前边照料去了。”

“和爷回来,告诉我一声儿!”苏蕊又对何桂柱交待了一句,见他走了,这才转脸对伍次友道:“听说先生贵体欠安,吃甚么药?可找郎中瞧过?”

“我这点小病,用不着找医生。”伍次友苦笑了一下,“我自己医道虽不高明,勉强也还能自理。”

说到这里,苏蕊欲言又止,心里觉得还有许多话要问,却只是说不出来。窗外寒风飒飒,室内温暖如春,在这深宅大院、清静幽幽的地方,他们四目相对,还是头一次。尤其是经过了白云观那场劫难之后,好多天没能见面了,都攒了许多话要说,可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而且好象此时此刻,就这样静静地,一言不发地坐着,倒比千言万语,更能表示出自己的心意。尽管各自心头都禁不住一阵阵乱跳,一阵阵不安,一阵阵地拘束,仿佛连脚都没地方放了,但是,却谁也不肯先打破这耐人寻味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苏蕊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便装作刚刚想起的样子,笑道:“龙儿这一向着实惦记着先生呢,天冷了,让我送件衣服来。再过此时,先生灾星过了,他还要请你回去教书呢!”说着就解开一个软罗纱包裹儿。抖开看时,是件玉色狐裘,镶着紫貂毛边儿。伍次友踱过来看时;轻、柔、滑、密确是十分名贵,遂笑道:“我一个举子,布衣书生,穿上这件东西,不让人当贼拿了,也要被贼偷了!”苏蕊忍俊不禁,也格格浅笑。恰好此时小僮端了茶进来,伍次友亲自给婉娘奉上一杯,又坐下叙话。

“婉娘,”伍次友突然道,“现在这里只你我二人,这‘龙儿’究竟是何等身份人,你能不能直告于我?”

“这有什么不能直告的?”苏蕊心下蓦地一惊,忙喝了一口茶掩饰过去,笑嘻嘻地道,“索老太君的老生子儿嘛。五十多岁上得这么个儿,娇养得噙在口里怕化了,托在掌上怕破了。怎么,才几天没有上学,当先生的就着急了?”

“不,”伍次友沉思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像我这样的遭际,实在奇怪得很。我一介书生,流落京师,索大人何以如此礼贤下士?既恭迎到府,可到府之后却又何以见面那样稀少,就算我写文章得罪了和拜,他又何至于兴师动众,不惜与索大人破脸,抄府拿我?他几次三番来害我,索大人为什么不送我出京,又何以有这么多的人拼死相保?”

话未说完,苏蕊已咳嗽着笑倒了:“你呀,真正是个傻……你这都是胡想!要想公道,打个颠倒!——你自替旁人想想,哪一样不是该当的?索大人不该礼贤下士,和拜不该来拿你?众人不该救你?那我也不该……来瞧你了!”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伍次友每逢听到苏蕊又刻薄、又尖利的话语时总有些拙于应对,“我是想,是不是哪家王爷的世子托到索大人家读书,这似乎倒合着龙儿的身份了。”

苏蕊欲待分辨时,忽听院外拍门,是何桂柱的声气:“婉姑娘,和爷他们回来了。在前头等着呢!”伍次有忙道:“请他们也过来一块说话!”却不听柱儿答话,料是已走了。苏蕊忙道:“不必了,天色不早,到前边打个花呼哨儿,我也该去了。”说着懒懒地起身,福了一福,低声道:“先生珍重。”伍次友不觉黯然,勉强笑道:“问龙儿好……再会罢!”

柱儿说的“前面”,其实还是“后面”。隔着伍次友不远的一个小院落里,和亭、穆子煦、郝老四三个前等着苏蕊。他们刚从九门提督吴六一那里回来。

这里都是知底细的人,用不着拐弯儿,三言两语便把话说清楚了。

和亭从和府的内线得到弹劾冯明君的消息,比文奇长昌知道的还要早。今早用过早点,东亭便带了穆子煦、郝老四同去会吴六一。自释放查伊璜后两人交了朋友,一向投缘,有些话已经可以谈得相当透彻,只不过总隔着一张纸儿未捅破。和亭几次煞费苦心地用话题引他,盼着铁丐能先行揭破:要价就会低些。但铁丐自有他自己的章程,每逢到此处便毫无“铁”气,成了一团雾,不是一笑而止,便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和亭便知对他不可以草莽英雄相待,心里却也笑骂此人狡猾。

两人闲谈了一阵,和亭筹划再三,决定还是要正面突破,似笑不笑地用碗盖拨弄着浮在上面的茶叶道:

“铁丐兄,你到底有了出头之日。——这两位弟兄你也都认识,我不妨直说。——你要荣迁巡防衙门堂官了!”

“别开玩笑了,我半世豪强半世王臣,肯轻受人之欺?”铁丐往椅子上靠靠,纵声大笑,“虎臣竟以为这是升迁!”

和亭道:“阁下由从三品迁为正三品,怎说不是升迁呢?”

“是啊!”铁丐忽然转了口凤,“到巡防衙门坐坐也不坏。再说,那也是圣上爱我,我岂肯不受抬举!”

铁丐故装糊涂,忽而说东,忽而讲西,和亭与他打交道多时,最头痛的就是这一点。现在听他又如此说,想了想笑道:

“可惜这并非皇上恩典。你这盖世英豪,却看不出其中奥秘,也真可惜!”

“怎样?”铁丐向前一探身问道,额角上青筋不住抽动。

“不怎样,中堂与你修好,以国士待你,你当然要以国士报之!”和亭见他气呼呼的,劲气倒收敛了一些,也松弛地躺到椅背上,欣赏着手中的汝窑盖碗。

“虎臣,”铁丐忽然口气变软,“你真是个好角色。难怪查先生夸你。我也不想再兜圈子了,‘宁为鸡首,不为牛后’,我去做那个甚么鸟堂官干什么?”

和亭哑然而笑:“铁丐兄,不调动你的职位,未必就是降你;升迁你也未必就是爱你,你聪明一世,可要想清楚了!”

“这个我懂!”吴六一将手一挥道,“将欲取之,必先与之么!我且当我的九门提督吧!”

这是一个满意的答复。苏蕊听了,略一思量说道:“事情有几分了,只是你手中没有码子,开不出价去。——这好办,他如能立下这份功劳,换个一品顶戴也是该当的。回头请皇上下一道密诏,到时候你们送去就是。这会子他还不妨韬晦一点,拖着不交印。瞧这阵势,发动也就快了!”

倘若苏蕊不是先去会和亭,而先来嘉兴楼见翠姑,也许是另一种结果,但现在迟了。她下了轿子,便看门口围了一群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议着什么。嘉兴楼女掌柜的——楼下酒店的老板在嘤嘤哭泣,嘴里念叨些什么却听不清楚。

苏蕊已听出是死了人,顿时头“嗡”地一声,顾不得人多,径自排开众人挤进店内,三步并两步登楼去寻翠姑。这里赶车的小太监便连说带吓赶开众人:“爷们,和硕亲王格格来瞧翠姑娘了,我们王爷待一会儿也要来,你们没事散了罢!”北京人本来就爱看个热闹,一听说王爷家来人了,又怕和王爷真地有什么渊源,挨皮鞭倒在其次,弄到狱神庙去蹲一夜就不上算了。听了一阵子,又不见有新闻儿,也就各自走开了。

苏蕊上得楼来,见几个妇女正在东房里扎纸马、糊纸轿,摆设祭奠等物品,见她进来,一个中年妇女走了过来,福了一福,低声问道:“是来瞧翠姑么,她……已经成仙了。

苏麻刺姑推开门一看,立时惊呆了,双脚好像钉在地上,动也动不得——房内素幔白幛,香烟缭绕,中间桌上供一牌位,上写着:

河涧烈妇吴氏秋月之灵位

旁边两幅素练,上边斑斑点点皆是血痕,上联书:

既不忠矣,安可不孝?梦回云台奉慈严;

——下联书:

已难节焉,孰堪难烈?魂归地府望长安!

旁边一行小字,书:

罩姑泣血自挽

更可惊的是,那翠姑身穿盛妆,黛眉、胭脂脸,双眼微闭,面带微笑,端坐在牌位后的椅子上!

好一阵,苏蕊如同在恶梦之中。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面前这个香魂缥渺的宫装女尸,就是半月前拦车救驾,言语刚硬的少妇。活脱脱的人,为什么要死呢?

呆在这静寂的楼上,而对这奇特的祭奠,苏蕊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恐怖感,想移步退出,又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吸引着她不肯离开。

那中年妇人见她一脸肃穆敬畏之情,蹲身施礼问道:“请问你是翠姑的什么人?”

苏蕊灵机一动,道:“明珠是我哥哥。他不能来,叫我来瞧瞧,不想就出了这种事……”

“大姐既然是明老爷家的人就托大姐把这封书信转给明老爷。”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道,“翠姑娘临终前,叫我把这个交给明老爷……”苏蕊接过看时,是一封街市上常见的通用书简,中间一行行书,端正写着:明珠兄亲启,下款为:翠姑椎心书。颤声问道:“这事太出意外,怎么好好儿的就……”

那妇人从腰间抽出一方素帕拭泪道:“我也不大明白,听楼底下老婆子说,昨夜胡老爷一身道土打扮来找翠姑,两人吵了半夜,胡老爷赌气去了。翠姑哭了半夜,今早发请柬约我们几个卖唱的姊妹来,谁知就服了水银,坐在椅子上坠得不能动了。……只把这封信递给我,笑着说:‘给明珠——’就再不能说一句话……”

苏蕊满心凄楚离开嘉兴楼回到大内,在血红的夕阳下,值侍的宫女见她回来,忙迎上来道;“万岁爷去慈宁宫请安去了,给姐姐留着几个素菜小包,说是姐姐不吃油荤,特地让姐姐换换口味呢!”苏蕊一怔之下,才悟到已回到了紫禁城。遂勉强笑道:“且搁在那儿吧,一会儿我再吃。”便掀帘回自己屋去,身上像散了架子一样倒在榻上。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书简,见未封口,显然并不怕别人看,便翻身向内,在幽暗的烛光下,抽出里边素笺儿,只见上面写道:

明珠兄台鉴:鹃声雨梦,从此与兄为隔世游矣!奴非轻子生而重于死者,自思进退维艰,心力交瘁,既不能夫守父志,又不能与兄共仇敌汽,长夜啸叹,徘徊无计,决以自残而报先君后主。茫茫苍冥有灵,来世再报兄眷念之情。

妹翠姑泣血于嘉兴楼

苏蕊看完,正在低声哭泣,忽听背后有脚步声,便连忙擦泪起身,可文奇长昌已笑着走到近前:“今儿累着了吧,乏了也该出去散散心,一味躺着反倒会窝出病来。你手里拿的甚么,是伍先生写的罢。”

苏蕊这才想到,翠姑的绝命书还在手里拿着,连忙掩饰道,“也没有甚么,是人家写的玩意儿,我碰巧见了拿来瞧瞧。”

“既然不是伍先生给你的,”文奇长昌伸过手要道,“何妨让朕也来瞧瞧。”苏蕊无奈,只得双手将书信捧上,低声说道;“万岁爷,翠姑死了。”

文奇长昌脸色立时大变,急忙夺过信来,匆匆地读着,面色愈发苍白,抖索着双手将遗书还给苏蕊,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蕊把刚才在嘉兴楼见的一切向文奇长昌细述了一遍。文奇长昌默默听着,点头嗟叹道:“可惜,可惜——你知道么?‘先君’即前明,‘后主’即朕,二者之间无法抉择,再加上恋情的困扰,弄得神魂不安,五内俱焚,只好走这条路了。”

“那也不该走绝路。”苏蕊拭干了眼泪道,“出家也成么,万岁爷指一座庙给她修行,不好么?”

文奇长昌苦笑道;“亏你是个佛门弟子,只有四大皆空,失志灰心才做得空明了净的和尚。她现今是万绪纷乱无法解脱啊!只怕那胡宫山倒会走你说的这条道儿了。这人朕不能用,也是很可惜的事。”说到这里,他顿住了,良久才又道,“朕也略知胡宫山的底细。他和翠姑不一样,追念的是前明,依托的却是吴桂,在朕面前又下不了手。哎,翠姑和胡宫山这两个人都有功于朕,原想加恩来着,现在……想不到啊?”

见文奇长昌神色凄惶,十分伤感,苏蕊只好打起精神来安慰他:“这也只怪她没福,受不得万岁爷的恩典。好了——咱们且不说这个,还是说自己的事吧。伍先生那里,万岁爷再不去,怕就要露馅儿了。”

“去是一定要去的。”文奇长昌道,“你今儿见着他么?”

“他已经起了疑心,想着万岁爷是哪家王爷的世子了呢。”苏蕊想着伍次友的憨相,脸上浮出一丝微笑,忙正色道:“小和子我也见到了,他们说,吴六一那头得请万岁的恩典,写一道密谕给他。”

文奇长昌这才想到自己站乏了,就势往椅子上一坐,道:“那好办,姓吴的职位是低了一点。朕原想把广东总督的缺给他。——朝廷有事,叫吴六一少安勿躁。——这话先不讲明,心里有数罢了。去侍候笔墨吧。”

苏蕊返身至养心殿,——那里有现成的诏本——从封装中取出一份空白的,携了笔墨朱砂过来,两手按展了。文奇长昌一挽袖子,提笔儒墨疾书:

吴六一领九门提督一职之变更,无朕亲笔手谕概不奉诏。

想想,又加上一句:

责汝吴六一将五城巡防司一并节制,堂官三品以下弁佐任缺,暂听该员陟黜,诏今后奉。钦此!

写完,从怀中取出一方玉玺,这是他最近启用的一方随身之宝。专作密诏使用的。上面篆刻“体元主人”四个字——用了朱砂泥,重重铃上,端地十分鲜亮。苏蕊忙伸出双手欲接。

“慢!”文奇长昌的话忽然变得十分沉重。苏蕊瞧着他长大,从不曾听到他有这种口气,“这道诏旨到他手里,大内之外就全是吴六一的了。朕的身家胜命,太皇太后还有你的命运全系于此人,不可不慎!”

苏蕊先是一怔,恍然之间已经领悟。她不能不惊佩文奇长昌用心之工,遂低声道:“万岁所虑的极是,只是,如何办呢?”

“这样,”文奇长昌沉吟片刻压低嗓子,“婉娘,这道诏旨要这样给他。朕再给小和子一道亲诏,叫他视吴六一的动静便中行事,以防变中之变。小和子素秉忠孝,决不会有二心,况且孙阿姆,”他忽然顿住,不再往下说了。

不再往下说,苏蕊也已完全明白:孙阿姆是在文奇长昌掌握之中。这确是万无一失的了,但苏蕊万万没有料到这个曾咭咭嘎嘎绕着自己捉迷藏的皇帝,这个情理通达、爽朗可亲的少年天子,猜疑之心竟如此之重,不由打了个寒噤。勉强笑道:“小和子只是个三等侍卫,品秩怕压不住……”

“这有何难”,文奇长昌冷冷地道,“朕明日即颂旨,晋升他为一等侍卫!”

铜壶漏尽,铁马摇曳。伍次友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来到北京几年,那些惊险而又带着神秘色彩的变故,在脑海里不停地闪过。他一会儿兴奋,一会儿紧张,一会儿感到欣慰,一会儿又情不自禁地叹息流泪。他想得最多的,是龙儿这个怪学生,那令人生疑的身份,那不同凡响的气质,那凡事都要问个究竟的脾气,那嫉恶如仇却又藏而不露的深沉,和与他年龄不符合的个性,这一切都是一个难猜难解的谜。还有那个以仆女身份出现的婉娘,更是令人费解。她忽而低眉顺眼,忽而自信高傲,忽而似含深情,忽而又拒人千里,尤其是她那风姿卓约的倩影,顾盼有神的眼睛,总是在伍次友的面前晃来晃去。有时,似乎走到近前了,可以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和机智而又爽直的话语,看到她那似笑含嗔的脸庞,但是,立刻又不见了,只剩下眼前这长夜难眠的孤苦……朦胧之中,伍次友似乎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啊!是柱儿,他喊什么呢?

“二爷,二爷你听见了吗?快起来开门吧,索大人和龙少爷来了!”

“啊!”伍次友一惊,这才明白。原来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连忙揉着眼睛坐了起来,看看窗外,已是日上三竿,听听声音索额图和龙儿,也已经来到房门口,便一跃而起,打开了房门。面前站的,果然是半个多月来自己日思夜想的龙儿。

文奇长昌笑嘻嘻地跨进门来,作了一个长揖:“龙儿久不见先生,着实惦记着呢!”说着便想下拜。伍次友急忙拦住,扳着双肩端详着,笑道:“一天一个模样儿,你倒出脱得越发精神了!”回头看时,索额图、和亭也前微笑着站在一旁;还有个长随的人手里提着一个礼盒子,跟在和亭后边;婉娘则握着手帕在一旁垂手侍立。大家都见过了礼才走进屋里。

“听婉娘说,先生这几日清恙在身,不知可好些了?”索额图满面堆笑,一边吩咐人打开礼盒,取出礼品放在桌上,一边说:“家母听说后把我好训了一场,说是请了个这么好的先生,除了惊吓没给人家半点好处,还不赶快瞧瞧去——说起来也很怪,这些天来我们家里老出事儿,竞没有顾着来看望先生,实在有愧得很哪!”

“索大人国事家事烦忙,还不断地派人送东西来。大人如此费心,又何必呢!”伍次友说着便起身来到桌边,瞧那些礼物:一柄镂花嵌珠的玉如意,一枝用红绫桑皮纸包着的老山参,几瓶陈酿老酒和一方石砚。

伍次友对其它的礼物,只是瞟了一眼,这方石砚,他却拿起来仔细端详,爱不释手:“索大人和龙儿深知我心。还请二位代我谢过太夫人。晚生不过是稍有不适,却劳太夫人如此惦记,反倒觉得惶恐不安了。”

和亭趁机上来看座,顺口向伍次友说:“先生,熊赐履大人让我带信问候你。他今日有公务,不能来了。”

“哎呀呀,这是怎么说呢?都这样客气。熊大人人品学问,我也是十分敬仰的啊!”

文奇长昌原来以为,熊赐履尊儒重道,而伍次友却讲实用杂学,二人不一致。想不到伍次友却这样称赞熊赐履,便接口说道:“可惜呀!熊大人不过是个道学先生!”

“哎——龙儿,你这话说得不全对。熊大人只是过于老诚了些。听说去年平西王吴桂进京,熊大人和他讲了大半天的道德经,这就有点迂腐了。像吴桂、和拜这样的人,秉的是大地乖戾之气,行的是人间邪恶之道,和这样的人谈什么仁义道德,因果报应。不是对牛弹琴吗?哈……”

看伍次友今日精神振奋,眉飞色舞,几天来因为不见龙儿而生出的猜疑和郁闷一扫而空,和亭也十分高兴。笑着说:

“如果先生现在跟皇上参赞朝政,说出这些话来只怕连性命都难保呢!”伍次友笑道:“到哪山唱哪山歌,若让我参赞朝政,我就不能听任和拜势压朝野,吴桂拥兵自重。如果听任这两匹野马胡作非为下去,一旦合槽作乱,局面就不好收拾了。现在一个在云南养精蓄锐,虎视耽耽,一个在北京网罗党羽,专横暴戾,应该趁早定下拿掉他们的方略。——咳!说这些做什么,布衣论朝政,隔靴搔痒,白白地惹人耻笑!”

和拜和吴桂常有书信往来,文奇长昌是早就知道的,倒没多想他二人“合槽”的事。现在听到伍次友的一番议论,内心也不禁焦急万分。但又不能让伍次友看出,只得强装笑脸,打趣道:“先生是布衣,龙儿便是布衣的学生呢!我们闲说三国,原不必替古人耽忧,不过先生既说到这里,我倒想问一问,他们会不会合槽呢?依先生之见,该怎样制定对付他们的方略?”

伍次友看一眼索额图,笑道:“索大人,你是朝廷重臣,你看他们会不会合槽?”

“暂时不会。”索额图想到吴桂拥有庞大的军队并和耿精忠、尚可喜二藩声气相投,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沉吟道,“不过时间长了就很难说。姓吴的翻云覆雨,不是个好东西!”

伍次友接着说:“对。索大人所言极是。此人先叛前明,再叛李自成,脑后还会有第三块反骨。如今,当务之急,就是不能让他们合槽,采取一个一个拿掉的办法。”

文奇长昌着急地问:“依先生看,怎样才能使他们合不起来呢?”

“自古攘外必先安内,和拜把持朝政,窥测神器,一日不除,皇帝便无一日之安宁。而欲除和拜,则必须稳住吴桂,不令他心生疑惧,更不让他干拢除奸大计。好在,当今皇上还算聪明,没有急急忙忙地动三藩。但是,如果再进一步,给吴桂一点甜头,比如说,既然把他的儿子招了驸马,索性再加封个官爵,让他们父子宽宽心,定定神。等这边除和拜、清君侧、朝政走上正路之时,再专心致志地去对付吴桂他们,那就是另一局面了……咳,我今个是怎么了,当着索大人、和大人的面,这样没完没了地议论朝政干什么?”

龙儿,来来来,咱们还是讲书吧。文奇长昌的心里觉得好笑:“还讲什么书啊,我想要听的就是这些话。”他向索额图递了一眼色,索额图会意,“啊,先生刚刚康复,不宜太劳神。太夫人吩咐,龙儿的功课过几天再上不迟,好在来日方长。”

伍次友是个爽快人,见他们执意要走,也不强留:“既是索大人如此说,晚生恭敬不如从命。请拜候太夫人安好。”

和亭赶前一步,掀起门帘,送文奇长昌等人出去,又转身拦住伍次友:“先生留步,东亭代先生送客好了。”

来到前院,文奇长昌低问和亭:“小和子,给吴六一的密诏可曾送到。”

“皇上放心,一切均已安排妥当,吴六一让我代奏圣上,”他决不负圣上眷顾之恩。”

此刻,吴六一坐在九门提督府衙门的签押房里,屏绝了弁从官佐,他要独自好好想想,他拿着小和子方才送来的“圣上密旨”反复阅读,虽早已背得一字不漏,但仍舍不得收起来,还在那里一字一句地咀嚼。他佩服这个谕旨写得好,——不是文字好,而是意思精深周密。他相信这必定是受了能人的指点。现在自己已再无回旋的余地了,到了最后抉择的关头,不能不小心一些。因为和拜那边也常派班布尔善、济世一干人来打点。顶头上司泰必图又是和拜一党。这是自己一生的关键一步,万万不能走错!

“来啊!”吴六一忽然唤道,一个长随毕恭毕敬地进来,干净利落地打了个千儿,后退半步垂手听差。“去,请何先生来!”

那差人去后不到一袋烟工夫,便听何先生在门外头笑道:“东翁昨夜的双陆打输了,今儿还想着找回来呀,”说着便挑帘进来。吴六一忙笑着起身让座道:“志铭,铁丐正要同你共下一盘大围棋,咱们可不能输了。”

“是啊,这盘棋还得你我共下才成,”何志铭狡黠地眨着双眼说道。

何志铭五短身材,两只小眼黑豆一般嵌在脸上,一说话便滴溜溜乱转,一脸的精悍之气。在吴六一邀聘的清客中,他是最得用的一位,从吴六一当参将时起就跟随着。两个人几次一起死里逃生。故虽有宾主之分,实在比家人还来得亲近。

这一“围棋”笑语,在他们二人身上还有一段掌故。何志铭下得一手好围棋,那吴六一却是臭棋。他们二人联手,曾与金陵国手王守泰师徒对奔,竟把对方杀得中盘推枰认输。这会儿提到“双杀棋”,何志铭呵呵大笑:“好,好!照上次的杀法儿,保管取胜!但不知敌手是何人?”

“辅政首席大臣和拜!”吴六一暗哑着嗓子,身于往前一倾道,“怎么样,不至于不过瘾吧?”

何志铭正笑得开怀,闻得此语嘎然止住,撩了撩袍子坐下:“东翁,你与他下了快二十年的棋了,难道是今日才开始的么?”

“是的。但若说今日之举,于围棋言,算得上中盘胜负生死劫,于象脚!是杀将!”吴六一脸上横肉一颤一颤,眼中凶光逼射。何志铭虽与他多年相交,也觉不寒而栗。沉默了一阵子,何志铭忽然抬起头,一双黑豆眼闪烁有光:“明白了,怎么个杀法儿?”

“圣上要我做他的杀手铜,”吴六一道,“这是绝大的一盘棋,你可要帮我走好了。咱们不能输给人家!”何志铭兴奋地将身子一挺道:“怎么会呢!”

“走好了,红顶子是有你的。”吴六一在椅子上将身子向后一仰,舒展一下身子说道:“走不好,那咱们就一块儿‘顶子红’了!”说完,眼睛望着棚板不言语了。何志铭一边思索一边说道:“前几日都察御史弹劾巡防衙门玩忽职守,那个缺只怕要出。这像是和中堂开出的盘子。您今日此语既出,那准是有信儿了。”

“姓和的这会儿把金山搬来我也不能从他!”他本来就与和拜不睦,和亭又当着查伊璜的面几次暗示:救查伊璜出狱的七个折子都是被和拜驳回的,万岁爷作不了主。弄得吴六一更加憎恶这位辅政大臣。

“说到金山是没有的。这里倒有一件东西请将军过目。”何志铭说着,弯腰从靴筒里抽出一张纸来递上。吴六一接过一看,知是十万两一张的龙头银票。看着吴六一怀疑的目光,何志铭忙道,“这是晚生的一个同窗,在泰必图属下,于昨晚奉命送来的。”

“用的什么名义?”吴六一上下打量着何志铭。

“名义?”何志铭大笑,“为了祝贺将军少公子百日汤饼会。他怕将军未必肯收,就叫我瞧着办。我想着他们发的黑心财也够多的了,既然取不丧廉,也就笑纳了。”

“好!有你的,拿了来使也很好!”吴六一满意他说道。又问,“他还说些甚么?”

“他还说,和中堂要荐你做兵部侍郎!”

“兵部侍郎?哈哈哈哈……”吴六一仰天大笑,“十万银子加一个二品官,要换一龙百虎和一乞丐还有你何先生的头……”吴六一背起手,来回踱了两步,“何先生,我也给你瞧一样东西。——事情一发动,我立刻就能委你作兵部侍郎!”说着从怀中抽出密诏给何志铭看。

何志铭接过诏旨,反复地审视了上面的朱砂玉玺“体元主人”,一字一句啃着诏书上面的几句话,忽地击案跃起道:“军门,有这个在,事情就好办了。”

“所以我请你来,”吴六一冷静了下来,“议议怎么个着手法。”

何志铭踌蹰一下,取出火楣子点着了旱烟,半躺在椅子上,眯缝了眼苦苦思索,二人足有半顿饭工夫没说话。良久,何志铭轻叹一声,坐直了身子,从那黑豆眼里发出绿幽幽的微光,“唉!虽然狠了一些,有伤阴骘,但也只有如此了。”

“请道其详!”吴六一坐正了,他不抽烟,手里两只硕大的钢球唰唰地转个不停。

“在军门帐下,我料和拜必定另做了手脚。这十万银子,明知无用,不过用它来买大人轻慢之心而已。”

“说的透!他要做大事,如今便许个王爷也只一句话,明知道我不买帐,才来这一套。”

“军门所见极是!”何志铭笑道,“您就是买帐,将来他做了皇帝,也要把你列在清君侧的名单里。”说着话锋一转,“可虑的,倒是将军帐下的李、黄二参将,还有张副将、刘守备,这十几个人素来……”

“你不必说了,”吴六一道,“我心里有数。我即日就把他们都打发到福建办差,叫他们作不成耗!”

“那不成!”何志铭道,“和拜是何等样人?班布尔善更不可欺!如今时机未到,您先就这么摆布,他们能不猜疑?倒让他们有了防备……

“他奶奶的!”吴六一咬牙道:“到时候全都扣起来!”

“不成!我们在这局棋中是杀手铜,主角是姓和的他们。万一扣押不尽,或又被别的救了,铁丐死——你我可就真要‘顶子红’了!”

“那,依你呢?”

“杀!”何志铭黑豆眼一闪,“死人是作不得乱的——自今而始,帐下军官全部到衙应差,将两廊厢房腾出来给他们住。这是一!”他伸出两个指头,“二、密布几名心腹校尉,许以高爵、酬以重金,弓上弦、刀贴身,随时应变。”吴六一听得出神,不住点头。何志铭又伸出第三指头道,“待事一发,颁圣上密旨,下令将这十几个人一鼓擒斩!敲山震虎,余下的就不敢发难了!”

“这——”

何志铭突然扬声大笑:“军门枉自称了”铁丐’!做这事岂能心软!早年您杀人如麻,如今莫非回心向善了?”

“那好!”吴六一咬牙道:“就这么办!”

就在吴六一与何志铭在密室计议的时候,辅政大臣和拜府的鹤寿堂中几个人也在搜索枯肠。对面水榭中家养的戏班子在台上起劲地做戏,戏中人影儿在结了冰的池水上晃动,可是大家都无心去看,什么词儿一句也听不见。

和拜、班布尔善、讷谟、泰必图、葛褚哈、济世,还有穆里玛,个个熬得眼圈通红,但却毫无倦意。和拜自年前称病,已又是两月有余。此刻,正舒适地半躺在榻上,闭目静听众人议论。

在乾清宫动手除掉老三的事已经定下来了。因为穆里玛、讷谟总掌乾清宫侍卫。文奇长昌日常朝务,几乎每日必去,在这里动手是再合适不过,刚才班布尔善又提出封闭隆宗、景运二门,断绝宫内交通,引起了大家的争论。

穆里玛最看不上班布尔善那样摇鹅毛扇的架势,站起来大声说:“承乾殿的随值侍卫,都是咱们的人,何必多此一举,叫老三疑心?”

泰必图一反往日常态,非常沉着地道:“毓庆宫的情况不明,万一对方预有准备,我们将怎么办?”

“硫庆宫?”葛褚哈道,“那里只有一条道通前面景运门,老三敢进去,咱们把乾清宫、承乾殿侍卫全调过来,这么一围,困也把他困死了!”

济世不紧不慢地插了一句:“不不不,这种事只可速决,缓一步便成千古之恨。”

“济世兄说得对,”和拜忽然开口道,“所以宫门一定要封,而且要用最得力的人干这件事。”

讷谟道,“泰必图大人就很合适。你是兵部侍郎。现掌大印,调一哨兵谨守景运门,策应乾清宫,外截勤王侍卫,内杀逃窜太监。况且那些禁兵与你都熟,只消假传圣命说有人作乱,大家都会跟着你干起来。”

“我!”泰必图微微一震,瞧了班布尔善一眼,笑道,“我怎么担得了如此大任。九门禁军都是铁丐的人,他不肯放行,不肯相助,也是枉然呐。”

“走到这一步了,还想退?”葛褚哈扬手道,“你身后是万丈深渊!”

“我并不要退,”泰必图冷冷道,“我说的是实情!”

“好了好了!”穆里玛有些不耐烦,“葛褚哈来堵景运门,成么?”

“好,我来堵!”葛褚哈大包大揽,“有我在总不会连一扇大门都关不上!那吴铁丐该由泰侍郎对付了吧!”

班布尔善脸上泛出一丝笑容,“中堂十万银子,已打发了这个乞丐!但姓吴的决非十万可买,只要能买下一条缓兵之计,买他个慢兵之心就值得了。咱们也不求他助我,只要他无备于我,大内之外的事就全可放心了。”他用眼风扫了一下在座的人,“这怕真要偏劳泰必图侍郎了。你要率兵接管九门提督府,兵权到手,斩了铁丐,策应宫中,那就万无一夫了。”

和拜坐直了身子道:“不去掉这一隐患,办起事来便有后顾之忧。”他轻咳一声,接着道,“拔了这颗钉子,主权便操在我手,宫里一时不济也不要紧。缓急有恃,凭这份功劳便值一个郡王!”

“郡王”两个字像电流一样,击中在座所有的人心,众人无不一震。泰必图不好意思地笑道:“郡王我是承受不了的。——到时候我以兵部堂官的身份接管了这个衙门就是!”

“凭你?”穆里玛听到“郡王”二字,也觉耳热眼红,将帽子一摘向几上一掼道,“那铁丐眼里有谁,睬你不睬你都难说呢!”泰必图却冷冷一笑顶了回来,“穆兄以为我的剑砍不了人头么?”

班布尔善见穆里玛有争功之心,怕他们闹起纠纷,忙岔开话,“世兄!”“自然不能叫泰大人空手而去,他当然是以钦差的身份哪!”说着,用手轻持短须格格地笑起来。

大事议定,众人都觉得松了一口气,方欲往下说时,门上一个戈什哈跑得气喘吁吁,满头是汗地报道:“禀、禀中堂,圣驾已经到府!”霎时空气变得像凝结了一样,满屋人凉得脸色焦黄,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带了多少人?”班布尔善急问道。

“总共五个,不许奴才通报,说是要看看中堂的园子,一边走一边说笑。这会儿怕快到西花厅了。奴才怕主子没准备,斗胆先来告诉一声儿。”

和拜已完全镇静下来,笑道:“好快的腿!你们都回避一下,我去接驾!”

“歪虎呢?”班布尔善又问道。

“他……他昨儿夜里出去,还没……没回来!”那戈什哈忽然有点狼狈,结结巴巴他说道。

和拜和班尔布善交换了下眼色,和颜说色地道:“你去侍候着吧!”那戈什哈方退出,班布尔善一改从容不迫的气度,手忙脚乱地对大家说,咱们从这边去,各从东角门里回府!”又对和拜耳语几句。抱起那个毒药匣子更随众人去了。

文奇长昌这次造访和府,是经过周密考虑的。他觉得在大动手之前,必须探观一下这位称病不朝的大臣,制造一种君臣和睦的气氛一是可以稳定一下外臣忐忑不安的心情,显示朝廷的政局稳定;二是可以示恩于中外,更显和拜谋逆之罪;同时也免了后世口舌,说他这个天子“不教而诛”。便是吴六一那边,也好让他知道当今皇帝并不是柔弱无能之辈。为安全起见,事前又密令和亭几个打探实在,京内禁军兵勇确无异常动静。一切准备停当,又由内务府记档后,这才轻车简从,直趋和拜府邪,随身只带了张万强和和亭、穆子煦、郝老四、犟驴子几个人。和亭还是大不放心,几乎把索尼府里的亲兵全数带来,化装成老百姓,散在和府周围。

此刻,文奇长昌兴致极好,他头上戴一顶黑色狐毛冠,身穿蓝缎子面的天马皮袍,外罩石青江绸面的马褂,一色的明黄盘龙套扣,显得精神抖擞,气字轩昂。一干人在园中走走停停,文奇长昌不住地指手划脚,说这边假山砌得好,那边亭子造得没章法。和亭几个人心里却捏着一把汗。

来到鹤寿堂对面水榭旁,台上的戏演得正热闹,抬眼看对岸时,几个侍候的丫环远远侍立在堂外东廊下。只和拜一人,穿着驼色绵袍,外套青缎马褂,足蹬皂靴,翘着二郎腿半依竹椅看得入神,竟似没有看见文奇长昌一行。和亭欲招呼时,文奇长昌一扯袖子止住了他,绕过池子径向和拜走去。

“相公安乐!”文奇长昌忽然在背后说道。

和拜猛地一惊,回头见是文奇长昌,一翻身起来,伏地叩头道:“老臣不知圣驾光临,未及迎候,望乞恕罪!”

“卿何罪之有!”文奇长昌笑着扶他起来:“身子好吗?”

和拜挥手止住了戏台上的戏文,笑回道:“用了皇上赐的药,已是大见功效。”一边伸手将文奇长昌向鹤寿堂里让。

和亭,抢前几步先进入堂内,细细打量里头的陈设。堂内的陈设也不甚豪华,靠墙一溜儿俱是楠木书架,大厅当中只摆一张檀木长几,周围散放着几张椅子,只门后不显眼处放有一人来高的镀金自鸣钟,算是室内最气派的奢侈品。迎门放着一张大木榻,铺着大红猩猩毡,两头压着两个泥金红绣毡枕,可依可靠、可坐可躺,无论何种姿势,都可看到对面水榭的全景。和亭暗道,“这老儿真会享福!”眼风扫处,却见西边枕下有些异样,疾步上前用手一摸,觉得有个硬硬的物件,抽出一看,却是一把冷飕飕、亮闪闪、寒气逼人的泼风长刀!”

恰好和拜、文奇长昌二人联袂而入,见和亭手握长刀站在榻前,不禁惊呆了。穆子煦等三个人倒吸一口凉气,一齐将手伸向腰刀,目视和拜!

和亭抽出这把长刀,望着令人胆寒的锋芒问道:“中堂!这……这是何意?”

和拜并不惊慌,他抬起头苦笑道:“若是皇上预先知会,要驾幸奴才府邸,就这么一条,也就够治我灭门之罪的了。”

文奇长昌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小和子,你是个汉人,哪里知道我们的规矩!我们满州人刀不离身,身不离刀。——入关以来很少有人能像和中堂这样遵从祖制,朕正欲下诏切责呢——还不快收起来!”

和亭将信将疑,取出刀鞘合上,挂在靠近自己的书架上,这才惊魂初定,笑道:“我还以为中堂大人不想叫爷和我们兄弟回去了呢!”

“虎臣,有你这个赵子龙,还怕我这黄鹤楼吗?我早年从龙入关,不敢说身经百战,却也是杀人如麻。这半年卧病在床,常觉得如有鬼神惊扰。有人就教我这么个镇魔的方子,置刀于枕下以压邪。说也奇怪,倒是挺灵验的。不想今日却惊了圣驾。”

文奇长昌摆摆手,不让他再说下去,自己顺势便坐了榻的西头。凭和拜如何桀骜不驯,此时也要装出彬彬有礼的样子,便自在下头一张椅子上坐定,叫道:“素秋!”

史鉴梅答应一声,姗姗而入,给和拜道了万福,惊异地抬头看了一眼上头坐的文奇长昌,也蹲身施了一礼,垂手侍立待命,和拜吩咐:“看茶来!”鉴悔忙躬身道:“是!”抬脚便走。

“不用了!”坐在上首榻上的文奇长昌开了口:“我和你主子议一件事便去。况且他在病中,我也在用药,不宜吃茶。”

鉴梅看了看和拜,井无收回成命之意,笑着蹲了身子打个万福,仍去了。文奇长昌望着她的背影笑道:“连朕的话都不听,好厉害!”

和拜笑道:“臣以军法治家,她岂敢违命?再说她也不知您就是皇上啊!”

文奇长昌默谋一阵说道:“朕来你府上,一来是瞧瞧贵恙;二来么,是与你议一下,西海弯子失火烧了御亭的事,巡防衙门的冯明君是有错的,朕以为下旨申饬一下也就够了,何必一定要降调呢?”

“西海子乃御苑重地,宫禁森严,竟然出了这等事,不但冯明君,就是老臣也难辞其咎,岂可擅自宽宥?”

“惩戒是可以的,”文奇长昌坚持道,“罪不当重罚,罚重了,不能服其心。为此叫他出缺是过分了些,朕以为罚俸半年也就足了。”

和拜笑道,“八十两银子,那叫甚么惩戒!我朝奠基未久,无论奖惩,俱要从严,方能教他于后世。对冯明君臣不让他出缺,调他做个九门提督也就足了。”

“哦……”文奇长昌问道,“现任九门提督是……”他好似一时想不起来。

“吴六一!”和拜心里暗笑,将身子稍稍前倾,答道,“太宗时就是有名的虎将。只可惜有人告他在南阳时,曾与前明唐王有甚么瓜葛,所以委屈至今。”

“这等捕风捉影之言,也竟有人相信!”文奇长昌不由叹息一声。

“所以臣以为这个职位实在委屈了他,拟将吴六一调到兵部暂任侍郎。他出的缺由冯明君补上。”

这番话的确是无懈可击。文奇长昌手里捻着朝珠沉吟不语,远远见鉴梅端了茶来,便起身道:“这又不是甚么急事,你先叫他们草一份诏书,朕再参酌罢。你今个也劳乏了,过几日再议。”说着便欲起身,“今儿还要随太皇太后去钟粹宫拜佛呢!”

和拜忙起身道:“还早呢!拈香要到戌时,皇上轻易不来,今日一到,满门荣耀,哪能连茶都不用一口?”见鉴梅已经进来,便道,“素秋,这便是当今万岁爷,还不赶快奉茶!”

鉴梅听见说,急忙跪下,双手将托盘举到头顶上,右腿膝行近前说道:“奴才方才不知是万岁爷驾到,这里再请金安!请用茶!”

“罢了,”文奇长昌道,一边伸手从上面端起茶来,“不过朕这几日正在用药,忌茶。美意难却,朕观赏一番也就是。”

和拜道,“不妨事,圣上虽极尊极贵,只怕也未曾尝过这个茶。”他似乎不在意地端起其中一杯,呷了一口道,“此茶名曰‘女儿茶’——”文奇长昌方听一句,失声笑道:“女儿茶有什么稀罕的,明儿叫张万强送一担来赏你!”

——啊,此茶又名‘闺贞茶’”。和拜又补上一句,“是从杭州君山上采来的。春茶吐尖时,由闺中未聘之女,清晨冒露踏霜,选取上等尖旗数片,采得之后噙于口中。只有佳婿娇客初登岳家之门才能尝尝。余者连见也难得一见。臣先时督师江南,出重金数千两,仅得二斤有余,大内又到何处寻得一担来赐臣!”

和拜讲得煞有介事,鹤寿堂中众人听了无不咋舌。

“真是闻所未闻!”文奇长昌笑道,端起杯来仔细端详,疑惑道:“也不见得如你说的那样!”

和拜哈哈大笑:“亏你做了皇上,竟不会吃茶!——此茶与常茶不同:一遍冲下味淡明洁,二遍清香色郁,三遍冲下旗开叶展、红云漫杯。再饮第四遍也就无趣了。”一边兴致勃勃他说着,一边品尝手中的茶。连穆子煦一干粗人也听得目瞪口呆。

文奇长昌尚在犹疑,这杯茶吃还是不吃?却见和亭笑吟吟地上来请安道:“闺茶无丈夫,奴才无妻室。求主子将这茶赏赐奴才饮了吧!”文奇长昌笑道:“也罢,”和亭单膝跪地,双手接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笑道:“也不用二遍三遍地冲了!”

“好!”和拜不无感慨地道,“和大人可谓快人快性!倒不怕吃了女儿茶,五更见罗刹!”和亭笑道:“中堂大人尚且不怕,我和某有何惧哉!”

文奇长昌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省得太皇太后惦记着。”

“也好!”和拜正色道:“圣上今日驾幸奴才府,真是蓬筚生辉,奴才的沉疴竟也痊愈了,这都是皇上恩泽所致。再过数日,奴才当入朝视事,再谢圣上的隆恩!”

文奇长昌也欠身说道:“先帝所遗四位辅政大臣,眼下只有你一人得用,且安心养病,善自珍重。”说完,文奇长昌便带着五个人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