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去处
“你们家里,都还有谁?”朱由榔岔着腿,毫无仪态地坐在板凳上,夹起一块肉往嘴里塞去:“别起来,坐着说。”
“回王爷的话”,一名汉子斜坐着半拉屁股,拘谨地回答道:“小的是从顺天府逃出来的,家里人在闯贼进城时就被捉拿了七七八八,后来建奴又来了,小的便逃到南边,一路上找不到吃的,死的死,散的散,现在只剩我跟老婆孩子三人。”
“唉,这世道,活着真不容易啊”,朱由榔有感而发。
话一出来就冷场了,主要是没法接。世道是什么?是天意,天是什么,是皇帝。这监国大人桂王爷坐在这里,谁敢接话?
“诶诶诶,别干坐着,吃啊”,王爷倒不以为意,一副闲聊拉家常的样子,又转头问另一人:“你呢?你从哪儿来的?”
“回,回王爷的话”,这位比刚才那个更紧张,“小的来得早些,是襄阳的军户,崇祯十年献贼落了襄阳城,小,小的跟弟兄们被冲散,找不到路回去,就一路逃难到广东。”
敢情是个逃兵啊,不过这乱世也没谁闲得去追究这个,况且王爷的注意力完全是在另一件事上:“献贼?那你可听说过李定国?”
一旁陪坐的张同敞心里一噔:“殿下又提起了这李定国?”随即强作镇定,小口吃菜。
逃兵看上去倒是一脸憨厚,结结巴巴地说道:“小,小的未见过,不过我爹曾守过城。听我爹说,当年那贼子李定国乔装成我大明差官,同二十匹轻骑连夜飞奔到襄阳城下骗开城门。后来襄阳城陷落,此贼罪行应是最大。”
好家伙,这种演义中的剧情居然真能出现?感觉有点燃啊!这大明王爷完全没有身为宗室的自觉,居然为敌人暗自叫好了起来。
如果说朱由榔心中大明中兴的天平两端,左边是李定国,右边是郑成功的话,现在这天平的左端略微下沉了一点。就是不知道另一端的郑成功现在在干嘛,他老爹尼古拉斯有没有降清?
众人见朱由榔沉默不语,以为说错了话,顿时战战兢兢起来,一个个放下了筷子,垂眉低首,生怕王爷发怒。
张同敞见状也自忖道:“殿下言必称李定国,想必是忆起了当年曾被西贼掳去的旧事。身为宗室却身陷敌营,一定难堪至极。难怪对这献贼恨之入骨,欲除之而后快。日后进言献策,我得多多朝这方面考虑才是。”
看王爷不说话,气氛有点冷,张舍人准备转移下话题。
“呃,敢问殿下,是明后日便要启程吗?”
朱由榔一愣,想起要准备逃命这事,顿时觉得说不出的憋屈。
清军还在江西,到肇庆远得很,一时半会肯定过不来。而且这逃命的目的地也太扯了,就到梧州而已,直线距离三百里,这逃了跟没逃有什么两样?
这一逃,登基的事情肯定被耽误了。虽然朱由榔自己对皇帝这个位置没啥兴趣,甚至于当个闲散王爷泡妞听曲儿更符合自己爱好,可刚刚不是才决定要“做点什么”的吗?这当不上皇帝,还做个屁。再说了,王爷就能善终?这清军一来,姓朱的有几个跑得脱?七十岁老头都给你找出来凌迟!
可惜这军头权阉一个比一个怕死,有点骨气的反而是几个文人,想着就很滑稽。
而且有些奇怪,总感觉即将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可是始终想不起来,朱由榔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张同敞一看这样子就明白了一半:“殿下这是不想走啊。”思虑再三,才试探道:“殿下可是有所疑虑?”
朱由榔点点头:“孤在想,若是不走,又如何能有所作为。”
在座的各位准亲卫见大佬要讨论政事,纷纷起身,准备回避,却被朱王爷抬手拦住:“不是什么机密要事,大伙儿都可以听听,有意见的也可以提提。”
这叫什么话?岂止是不成体统,简直是不成体统。连小张同志也有些看不下去了,忍了又忍,才轻声说道:“若是殿下离开,最伤的,当是此地民心。”
“若是留下呢?”朱由榔摆出了一副君前奏对的架势。
张同敞正色道:“若是殿下留在此地,当统合兵力,安民保境,方能政令通达,如臂使指。”
这就是句套话加废话,说了等于没说。王爷也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随即问道:“此地?蕞尔之地,连三宫六院......哦不,三省六部都放不下,如何能成大事?”
虽然大明早就没了三省,但意思很清楚:小地方,没有大作为。
张同敞纠结了一下,才直视对方,铿锵有力地说道:“所以殿下非但不能西行,而应当东去。”
“东去?”
“正是!”张舍人咽了口口水,继续说了两个字:“广州!”
终于有点干货了,朱由榔想道,接着又问:“广州府又如何?”
“广州地当要会,俗号殷繁,交易之徒,素所奔凑,商埠市税仅次江南,广东一省财赋大约相当于广西的十倍。虽粮税不及江南,但并非土地贫瘠,而是土官士绅把持操弄之故。若能施以手腕,则定能有所作为!”
看来是个狠角色,之前还小看他了,朱由榔感叹了一下,还没等自己发问,对方又接着说道:
“而且广州此地,另有二个妙处。”
“哦?是什么?”
“一是水路繁盛,夷道通畅,与内地、海外可互通有无,可保财税不失。”
“二呢?”
张舍人迟疑了一下,低声说道:“若战事不济,可向那弗朗机人买炮甚至借兵。就算到了无路可走之日,那壕镜澳,亦是逃出生天之路!”
一瞬间朱由榔有点恍惚,甚至觉得这哥们是不是也是穿越过来的。不是说古代文人最讲规矩和体统吗?
但是看这位提的建议,有辛辣手段,有事急从权,甚至连正常情况下说都不能说的“让老大哥逃跑”的办法也考虑到了。最后这句话要是放在崇祯朝,怕是当场就被拖到诏狱去体验十大酷刑。
这哪像个三十不到的年轻人?
不过这建议逻辑严密,条理清晰,而且正合王爷“想搞点事”的心态。于是朱由榔心下大慰,连连点头,赞叹之余又继续提问:“可这广州一府之地,也算不得多大吧?钱是够多,人呢?”
张舍人立马回道:“广东素称忠义之乡,各地义军正待明主。据臣所知,兵部职方司主事陈邦彦藏兵于高明山中,礼部左侍郎张家玉也正在招募乡勇,其余大小义军,更是不胜枚举,只待殿下竖起大旗,定能一呼百应。”
“也是”,朱由榔表示了同意,随即自言自语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啊。”
一句话说得张同敞一愣,眼眶竟然略微湿润了。
虽然是随口一句,但自己不知道的是,这句后人耳熟能详的话曾是张舍人曾祖父的名言。
张居正曾在《答云南巡抚何莱山论夷情》中说过这句话。虽然说的是边陲不法之事,但道理相通。这举义的星光,未必不能燃起抗清的大火。
而且后来张居正蒙冤破家,虽然后来平反,但个中苦楚,也只有张家的当事人才晓得滋味。
如今殿下提及此句,既是对太岳的肯定,又是对自己的鼓励,更是表明了殿下的心迹。
于是张同敞站起身来,朝王爷郑重地行了一礼:“殿下若有此意,微臣甘愿效死。”
心态还是现代人的朱由榔一听,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吧?连道不至于不至于。
张舍人摇摇头,眼睛紧盯着对方:“殿下有所不知,微臣家有祖训,‘执殳荷戈,效死疆场’,百年来从不敢忘。”
还未等到回答,随即有些担心地问道:“那过后朝堂之上,殿下能否说服各位重臣前往广州府?”
朱由榔听了,心想那再给你加点码吧,于是说道:“便是芝兰当道,亦不得不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