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王座游魂（三）
你应该更相信自己些。
罗嘉的话回荡在脑海中，和某些隐秘的呢喃混合，啮咬着他的颅骨。他的生理反应和常人相似得不安，尽管上次他能所有足够安全的生物贤者和药剂师在一场过于彻底的解剖中得出的唯一结论是——原体那堂皇奇伟之外表是与人类最接近的事物，无论刨根问底得多么越线，这些最聪慧的大脑只能承认他的生理机制宛若凡夫头脑中逻辑混乱，难以自洽的神话。
基里曼缓慢呼出一口气，宽阔如大地的胸膛些微起伏，唤起肌骨深处骨锯的冰冷触感——虽然药剂师并不习惯被父亲指挥着剥离他的肉体，但他们做得很好。每次他试图做出偏离“应有”行为的举动，或者仅仅是思考预言太深时，幻痛和抽离感总是如影随形，仿佛两种现实在他体内相争。也许这就是所谓黑图书馆馈赠附带的微不足道的代价。
有多少多疑的兄弟重复了他的做法，甚至走得更远？隐藏疑虑的他们又是如何思考自己将有的位置呢？他也许该羡慕十七原体重构过后稳固依然的信仰。倘若他们的灵魂与罪魁祸首同源，那么敞开胸膛接纳信念的滋养的话……
【……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诚然。”基里曼本能回答，然后意识到兄弟们纷纷投来的目光。他过于频繁的神游早已被注意到。他绷紧嘴唇，选择不去解释。
【“如果我那位死板的兄弟不去那里领受它，你的大工程将毫无用处。正如世间的常理，古加斯，再多的努力也必须和时机相结合才能奏效。帕梅尼奥是第六个瘟疫之地。灭神大疫不会是第六场瘟疫，一定是第七场。倘若不是第七场，它便不可能是灭神大疫。亚克斯——那颗未来的大疫星——将会是第七个瘟疫之地。这是注定了的。数字就是一切。计划比将于神圣的第三次和第七次取得成果。奥特拉玛以及其他总共七百个世界要么将会全部落入我们之手，要么我们一个也不会得到。”】
“我上次在看到的有极其相似措辞的人引发了一场召唤仪式的大混乱——”寂灭刀刃撞击地板的清脆声音成功打断了阿尔法瑞斯。
“我们有个太冒失的孩子认为自己能纠正这个错误，”欧米伽叹了口气，“他的小队花了两小时才把他收集全。”
【“无论我们是否能生擒他，基里曼都必须死在亚克斯。只有这样，所有事中才会发出悲怆的合奏，将时钟连接在一起的根系网络就能将这个可怜的王国拖进圣父的花园。腐烂之主会为之大悦。如果你不帮助我，基里曼就会把我们全部赶出帕梅尼奥。从他的王国中夺走我们所有的战利品。那样纳垢主人还会高兴吗？倘若数以亿计的病毒全都被消灭殆尽，它还能笑着宠爱我们吗？”
“它肯定不会了。”古加斯失落地说，“那么泰丰斯呢？他不能帮助你吗？我知道在上次大战中，他带领着你的军团中的一支大部队。把他找来。”】
“他命中注定不会籍籍无名地死去，一定要为自己赢得凄惨或宏大的命运不可。”
“就像芬里斯说的，亡魂的眼睛总是盯着头生子。”
“我们最优秀的孩子以血脉继承了敌人的病态宠爱。”多恩说，“其中一些会啐在他们脸上。”
【莫塔里安皱起了伤痕累累的脸：“我的那个儿子不会理我。他比我更早加入混沌，泰丰斯一直拿这件事来唱反调，与我争夺纳垢的宠爱。泰丰斯并不知道，只用瘟疫和刀剑来蹂躏奥特拉玛是不够的。他看不到更崇高的目标。泰丰斯仅仅在乎他个人的发迹。基里曼必须在我们设定的时间和地点去死，然后被瘟疫污染。他的王国必须在我们的掌管之下献给纳垢，否则四。神中的其他神就会夺走这里。我们两人必须推进这一计划。有三个人当然好，但两人已经足够了。”】
午夜之主嗤笑。“我不用去看就能知道你不必费心。我们那受选的兄弟不会错过任何一场决战，命运的悬点早已铭记他的气息。”
“正合我意。”基里曼轻声说，“让我们用刀剑决定命运吧。”也许有些节点在他们受造之先已经划定，也许太过狭小的银河夺去了转圜余地，逼迫他们如子宫中的幼鲨般彼此噬咬，但复仇之子永不会逃避，如果注定是他被铁钩拖进利比蒂娜之门的话，那就随他去吧。
“随诸神下注吧，现在是兄弟相争的时候了。”鲁斯露出满口尖利的白牙。
【在一条偏僻的传输通道上，她遇到了罗伯特·基里曼。先是听见他身上铠甲发出的声音，随后踩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到他的蓝色背影。基里曼用机械般的耐心迈着步子，朝远方的船首部走去。他是一个巨人，一个科技奇迹，一个人类进化而成的半神。虽然基里曼的一切都表明他超越了人类，但他依然是人类。苏里曼亚本能地感觉到彼此间的亲缘关系。对同类的关心在基里曼的脸上刻下了皱纹。他们所有人的命运，都压在基里曼的肩膀上。
因此，苏里曼亚才不会害怕他。】
“如此怯弱，如此忐忑……透过凡人之眼看我们的兄弟确实是件趣事。”
【“想必你早已明白你的任务有多么重要。”基里曼一边向前方迈步，一边说，“你如此聪慧，不可能不明白。”
“这是一场冒险，一场很大的冒险。但我的家族正是靠冒险才赢得了行商浪人的特许权，靠更多的冒险打拼下家业。我不会因为畏惧挑战而让祖先蒙羞，不是吗？穿越纳克蒙德听起来很有趣，但也几乎与自杀无异。”】
“行商浪人？听他们讨论冒险就像听老鼠讨论诱鼠笼，这就是为什么我最喜欢的凡人常常出自其中。”
【苏里曼亚抬头望向基里曼的脸庞，试图辨别这尊雕像的情绪：“不过，如果你担心我，或是对送我前往死地有所内疚，那会是我的光荣。”
“我曾以光荣的名义害死过无数人。”基里曼庄重地说。】
“不浸血的光荣又是什么呢。”黎曼耸肩。
【“我会平安无事的，”苏里曼亚说，“我很喜欢这次航行，简直顺利地不可思议。
”
“去纳克蒙德可能会让你调整一下对‘航行顺利’的定义。”基里曼淡然一笑，“在帝皇与我们一同穿行群星之间的时候，亚空间航行比现在还要更顺利。与这个愚昧时代的亚空间的汹涌巨浪相比，那时候的亚空间简直就是平静的池塘。”】
鲁斯把酒杯往嘴里送的动作停了半拍，默不作声地抹去下巴上的酒渍，和所有人一起假装那片刻的冻结没有发生过。他们已经学会习惯并调侃未来所揭露的事实，除了帝皇。这并不简单出于亲情和尊敬，哪怕是他们中对父亲爱得最深的几位也是。他们过于接近人类之主，以至于无法摆脱对摧折巨树倾覆阴影的战栗。
【“罗伯特。”苏里曼亚突然用名字来称呼他，令基里曼侧过头瞥了一眼。
“怎么了？”苏里曼亚恶作剧般挑起了嘴角，“这不是你的名字吗？”
“没错，”基里曼表示同意，他的嗓音依然洪亮，“尽管我差不多已经觉得我的名字是‘我的大人’‘帝国摄政’，还有‘被赐福的原体’了。最后一个称呼格外让我讨厌。”】
“我喋喋不休地像个怨妇。”基里曼叹气。
“也许是因为当时每个人都不得不耐心听你的每一句念叨。”
荷鲁斯抬起右眉。“这是个笑话吗，莱昂？从你嘴里听到可真不容易。”
“我会努力的。”
【“你觉得我直呼你的名字无礼吗？”
“绝对是无礼。”基里曼半开玩笑地说。半神般高高在上的强调从他的嗓音中减弱了少许，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暖意。
苏里曼亚厚颜地说：“那我就道歉，我的基里曼大人。”
基里曼停下脚步，俯视那个女人：“我说了是无礼。但我没有说我不允许，亚辛莉。”他的嗓音变得柔和了，更像一个凡人。他的英雄气概并未改变，但在一定程度上更平易近人了。“你的自来熟让我耳目一新，让我意识到自己除了是原体之外还是个人类。或许你听说过，我有时候爱发火。”】
“喔，半真半假的话术。”十三原体摇头，“刻意显露的真诚，沉睡不足以让人忘记母亲的训斥呢。”
“你不喜欢他。”佩图拉博说。
“事实上，我责备他。”
“但那正是命运迫使我们选择的面相，不是吗？”罗嘉的声音异样温和，“你现在可并不是需要再三提醒才能发觉自己是人类之身。”
“也许吧，但我们不正是为了不屈就命运才开启这场读书会的吗。”
【“我对此一无所知，大人。”
基里曼不由大笑：“别骗我了。”
苏莱曼亚耸耸肩：“我尽量吧。”
“你确实不害怕我，是吗？”基里曼说，“我觉得这还挺有趣的，但也让我有点伤感。现在所有人都害怕我。”
苏里曼亚朝着原体露出灿烂的笑容：“我本以为我会害怕你，但是并没有，在这个银河中已经有太多令人害怕的东西了。为什么我们要去害怕那个努力拯救我们的人？”
原体俯视着她，皱起眉头，眼神中流露出不悦的雷光：“我乃是罗伯特·基里曼，原体，人类帝皇的基因工程之子。我是复仇之子，胜利者，团结之剑，奥特拉玛之主。我是帝国摄政。无数国家在我面前颤抖。在你出生前一百个世纪，在你的家族崛起前几千年，我便已被造就。我曾以恶魔交战，我曾蔑视那些自诩为神的存在。无数物种在我的命令之下被灭绝。现在，在告诉我一次，你不害怕我吗？”】
“你就像个发声器官充满尘灰味的异形遗族。”马格努斯啧了一声。天使的嗓音柔如丝绸：“我想，这确实足够可畏。”
“何必如此，祝福流淌在我们所有人的血液中，我们是平等的兄弟。”
圣吉列斯粲然一笑。“我想这正因如此，荷鲁斯，我们中格外光辉的一位，我担忧你的命运如担忧我自己，如窥探镜中之影般以你审视着我的灵魂。不，我并不是为了指摘任何一人，但我们制造的恐怖早就将我们的面貌重新描摹。我们都被不得不为之事诅咒着，被谋杀和辜负的每一条灵魂在彼端呼唤着，这命运的重力是难以挣脱的。如果我们多看看彼此和自己的双手，也许惊惧会更加被熟稔些。”
“剧目不会变化。”康拉德梦幻般呓语着，“变的只有角色。”
“你被自咎困扰得太深了，圣吉列斯，变得畏首畏尾。”费努斯不赞同地皱眉，“我们的铁蹄毁灭和解放了如此多的世界，而如果我对征服的图景背过身去，就是对敌人和我的子嗣以血践行的誓言的背弃。”
“这不是出于自尊和虚荣——如果我们都放弃了坚信自己的选择，我们的子嗣当如何，那些蜂拥在我们身后的人们又当如何？”福格瑞姆微微睁大了眼睛，他的右手在费努斯的小臂上收紧，“我会为错误忏悔，但必行之事必然正确，否则我们为何而生？父亲难道是为了苦涩和悔悟造就我们的吗？我们相信着你的光明和远见，兄弟，但我们的拯救是正当的，即使无辜和有罪人的血海把我淹没，我也不会改变说辞。让挡路的坠落深渊吧，因为我们会带着人类直上云霄。”
“我们为水草丰美之地而远征，为救赎而降下火雨，众星在我们的野心中燃烧，因我族之登升不容更多怜悯。”奥利瑞安右手虚按心口，头颅低垂，“直至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