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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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市容

“旧房子,耸起的山墙,”里尔克[2]在他的1895年刊印在《家神祭》诗集中的《狭隘院落》一诗中这样写道,“高塔铃声响叮当/一座座院落窄小/只有一丝天光显现。”这就是里尔克回忆起犹太人居住区传说和巴洛克式宫殿昔日的辉煌在诗中所描写的莫尔道河左岸旧城小巷重重叠叠的建筑。这就是观察者能看到的像一个保存下来的时间的瞬间那样的1900年前后典型的城市面貌。但是在世纪之交这种风土人情就已经被认为有历史意义——里尔克的感伤的城市之旅也从后出生者的距离中吸取其影响力。20岁的赫尔曼·翁加尔1913年在从慕尼黑来到这里攻读法律之后把布拉格看作具有浪漫色彩的大都会,基督教的和犹太教的神话在其中交相辉映。约翰·戈特弗里德·绍伊默1802年就已经发现布拉格有一种宗教神化的氛围,说是将“慰藉”施于散步者的守护圣徒内波穆克的纪念碑很能说明这种宗教神化的特点。

被美化为神话的狭隘市区1900年前后把新中心的雄心勃勃的现代建筑艺术风格衬托得很鲜明。世纪之交的布拉格的风土就夹在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这不可调和的两极之间。电车轨道像蜘蛛网那样穿过街道;邮局和电报局,公司和银行,国家行政机构和学校在华美的楼群中显得格外坚固结实;文策尔广场和老城区周围两边自19世纪90年代初起就装上了高高的煤气路灯;电影院、剧院、卡巴莱剧场、酒吧和饭店在夜晚一片灯火辉煌。古典主义的房屋门面促使人产生传统纯正的想法:石膏花饰和窗户展现出在维也纳和布达佩斯也为人所熟知的帝皇时代的华丽。但是同时,一个历史沉积的侧景舞台也呈现在眼前,在这个舞台上有哥特式尖塔、文艺复兴时期窗户、雕填法壁画、巴洛克城市宫殿和洛可可市民房屋。在从前的——1854年就已经作为犹太人居住区保存下来的——犹太人区狭窄的、几乎没有街灯灯光的小巷里时间似乎停住了。在这里一条条道路杂乱无章地分岔出来;幽暗且几乎是岩洞式的门洞、密匝匝耸起的山墙和狭窄的房屋透着一种阴沉的、一点儿也没受到现代痕迹影响的气息,一种被现代观察者的感伤目光视作浪漫色彩城市现实标志的气息。

“穿堂房屋”及其透着神秘气息的过道诱使闲荡街头的人深入探秘。它们,埃贡·埃尔温·基施这样写道:“一幢挨一幢,一幢搭接另一幢,人们大可不必走街串巷便可横越整个布拉格市区,可以说是走乡间小道。”通道这个概念,一如瓦尔特·本雅明将其转用到现代巴黎考古学那样,在这里获得了它的典型的双重意义:它表示不同地方之间的过道和“地区的含糊暧昧”,但是同时也是散步者信步逛大街这种运动形式的名称。布拉格的通道地形学上颇为集中地显现在旧城的低矮、呈拱形的旱桥群落间,它们如保尔·莱平所说,“穿过一所房屋的肚子”。所以它们构成固定不变的景观,人们可以从其灌木丛中悄然消失在大街的那一边。在这些“穿堂房屋”中布拉格把自己设想和勾画为阴郁的暗示和迷宫式秘密的集散地。像大脑螺纹似的,这些穿堂房屋解释清楚了那个被保尔·瓦莱里1937年在其短评《巴黎的介入》中认为是法国大都会特殊标记的秩序观念:他解释说,这座现代城市符合人类意识的结构。按照瓦莱里的看法在城市的核心聚集着各个不同层面的往日经历,类似于意识能够储存以往的经验。布拉格市的大脑在老犹太人居住区和它的一个个迷宫中,那里一条条狭窄的道路和小巷的走向让人猜想到一种难以解开的历史情结的深奥莫测之境。弗兰茨·卡夫卡完全是在这个意义上在他的作品中——人们不妨想到《观察》和长篇小说《诉讼》——标明市容为心灵的景观。倾心于散步的卡夫卡像一个试图在往日的痕迹中辨认自己的心灵历程的读者那样掌握布拉格的世情。他在自己的日记中收集这些零散的印象,这些晩上信步闲逛旧城时给他留下的印象,像一大幅只有在想象中还可以复制出来的油画的拼嵌彩石。卡夫卡夜晚坐在写字台前所做的想象王国之旅受到这样的布拉格小巷漫游的激励,这些小巷的弯弯曲曲的道路凸显并塑造着城市大脑的螺纹。

在世纪之交,布拉格吸引闲逛者去历险,去观察,去消失,去忘却。旧城的小巷诱使人进入一个个迷宫,这是市民惯于怀着一种喜悦和恐惧交加的感觉走进去的迷宫。在几乎没有什么灯光照明的、其弯弯曲曲的走向使外地人迅速迷失方向的昏暗街道中人们可以找到带来祸害的赌窟、肮脏的酒店和妓院。狭窄的通道使人可以一瞥阴暗的后院并让人看到一种几乎带中世纪色彩的手工业活动(在涉及巴黎时本雅明曾谈到幽暗过道的“仙女洞”)。路灯往往安装得与二楼的窗户一般高并且只投射出微弱的光,而在门厅中则亮着油灯。保尔·莱平将这座约瑟夫[3]城市描写为“歪斜、阴暗的角落,什么风也吹不走它的腐烂物质和湿漉漉砖石墙的气味,夏天从打开的房门里散发出一股有毒的气息”。1885年3月底,布拉格市政府公共卫生委员会决定拆除老犹太人区,那里的下水道系统不再符合现代人的卫生观念并产生出那种“可怕的恶臭”,马克斯·布罗德在他的长篇小说《蒂尚·布拉的通神之路》(1915)中称这种臭味是这座巴洛克城市的标志。然而老犹太人居住区那总共128幢房屋的卫生维护工程——在多次抗议后——1895年才启动并耗费了整整10年的时间。世纪之交,在新的布拉格中心展示其现代风格之时,时间在这座约瑟夫城市里似乎停住了。小说家们如维克托·哈德维格尔、古斯塔夫·迈林克、保尔·莱平、莱奥·佩鲁茨和弗兰茨·韦弗尔都曾通过文学创作再现了1900年后的这个居住区,这个已经可以当博物馆的居住区。旧城面貌加速改造的特有的人造性质在具有浪漫色彩的外貌后面掩盖住了一座似乎早已变成童话剧院的老城的舞台布景性质。自1896年起便居无定所游历欧洲的里尔克也曾在他的早期散文作品《一生》(1898)、《两则布拉格故事》(1899)中将他出生的城市蒙上一层昏暗的光,它那病态的不自然的特性有时陷于矫揉造作的境地。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1930年在他的《文化中的不惬意》一文中下意识拿同一座城市做比较:这座城市建筑发展史上各时期的各自未经破坏过的状态都可以同时被观察到。1900年前后的布拉格符合弗洛伊德的这一“想象”,因为它使其文化史的最不同的阶段聚集在一起了。这座城市在巴洛克建筑艺术的氛围中、在古典主义的宫殿中以及在现代青春艺术风格的代表性建筑中同样都勾画出了自己的轮廓。世纪之交的布拉格是一座用多元的风格把旧的亲近和新的匿名联结起来的大城市。这里的好几个世界以典型时代意义的方式,比在柏林、伦敦、巴黎和维也纳更密集地互相融合渗入,却没形成一个持久的统一体。传统的标志与开启新时代的象征并存:这座城市作为不联系在一起的形象和景色的区域出现,它们的不对称性反映了这个多民族国家在其崩溃的前夜内部的分裂状态。

除了闲逛和购物的大街、格拉本广场和文策尔广场以外,还有众多的绿化带也决定性地影响着市容,譬如——卡夫卡特别钟爱的——肖泰克公园、里格尔公园和城市公园。而在市郊则新建工厂密集,它们的单层厂房作为工业化的大型石碑灰蒙蒙地停立在昔日没有建筑物的地面上。大批出租房屋群,阴暗的门洞,一条条街道和一座座高架桥给人提供了一幅城市边缘群体生活的单色图画。卡夫卡曾怀着一种既惊讶又被吸引的复杂心情亲历过这些地区。1911年11月,在造访过他表兄卡尔·赫尔曼的石棉厂所在的齐茨科夫工人区后他写道,他“总是怀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孤独、同情、好奇、高傲、旅行乐趣、男子气概的复杂心情走进这些市郊”。

大量传奇故事和神话作为看得见的痕迹贯穿城市的历史。它们建立并巩固该城市文化上的深层结构,从而赋予这座城市以一种亲切的认同感。记入布拉格地方志的一则最著名的城市传奇故事便是关于大学问家拉比·勒夫(1520—1609)的故事,此人用一团黏土烧成一个黏土人像,授予他“Schem”这令人振奋的神的名字,并把希伯来标记“Emeth”(真)粘牢在他的额头上。这个黏土人像给这位犹太教经师勤奋服务了一个星期,然而由于星期六必须休息,所以这个人像每次都被他在安息日变为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有一天经师忘记了这个变形仪式,随后人像就在犹太人做晚祷时大发脾气。此时人们已经诵读完安息日诗篇(“赞美上帝”),犹太会教堂陷入一片混乱,后来拉比·勒夫才得以制住这人像,取走“Schem”这个名字并把他变成石头。为了感谢从危险中得到解救,全体教徒再次齐声诵读诗篇92,从此在布拉格犹太会教堂里便总是两次诵读诗篇92,卡夫卡在世时也还是这样。但是据传人像的遗骸埋葬在犹太教会堂的屋顶小阁内,小阁入口至今一直封闭着。布拉格的这则传说构成古斯塔夫·迈林克的长篇小说《能变活人的泥人》(1916)的基本素材,这部小说毫不令人生疑地把印度人的和犹太人的神话糅合在一起,以便能够给它的超现实的故事罩上一圈白日梦和恐怖幻想的微光。后来保尔·韦格讷1920年的著名的泥人电影把传奇性的布拉格犹太人居住区改编成一则经过巧妙艺术处理的电影故事,试图用现代媒体的手段来表现这则传奇故事。

1900年前后,这则泥人神话还阴森森地存留在布拉格的形象中。不但犹太教会堂里的诗篇吟唱,而且时光似乎停住了的狭窄旧城的石子路小巷也令人想起泥人故事和使人感到心醉神迷的老辈人的虔诚。弗兰茨·卡夫卡在一种看来好像贮藏起来了的往事的象征世界中长大,但还是在内心对它们感到极其陌生。作为“实际上被剥夺了继承权的儿子”他只能够注视,再也不能够无拘束地感知和利用这些神话和宗教的传统了。所以他在自己的文学作品中像虚构一个想象中的现实,一个似乎源自激昂的想象力,但同时神秘地回归传说的梦境的现实那样重新虚构了这些神话和宗教的传统。沉积在城市风土人情中的神话就以这样的方式找到了通往语言的象征世界和理念的秩序的道路。

脚注

[1] 摩西:圣经故事中古代以色列人的领袖,率以色列人出埃及时,上帝召见他,授他两块刻着“十诫”的石板。

[2] 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奥地利诗人。

[3] 约瑟夫:奥地利皇帝,当时布拉格属奥匈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