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秦汉

秦始皇：是谁杀了“千古一帝”

前210年，秦始皇死在第五次巡行天下的途中。

《史记》记载甚详：“至平原津而病，始皇恶言死，群臣莫敢言死事。上病益甚，乃为玺书赐公子扶苏曰：‘与丧会咸阳而葬。’书已封，在中车府令赵高行符玺事所，未授使者。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

平原津今属山东省德州市，是古黄河上的重要渡口之一。沙丘宫平台遗址位于今河北省邢台市广宗县大平台村南，是一个长150米、宽70米的沙丘。

秦始皇当年年仅49岁，巡行途中，曾登高山、涉大河，并在海上亲自操弩，准备射杀鲛鱼（一说是白斑星鲨，一说是鲸鱼），但鲛鱼没来，后在芝罘（隶属于今山东省烟台市），终于干掉一条。从平原津到沙丘宫，不过140多公里，也就是说，尚未进入垂暮之年的秦始皇从发病到去世，才两三天，所以后世不少研究者对秦始皇的死因充满怀疑。

比较主流的说法有两种：

其一，胡亥、赵高谋杀说。

其二，秦始皇患病说。

古人多信前者，今人多崇后者。

蒙毅为什么离开秦始皇？

司马迁或倾向于“谋杀说”，在《史记》中，他反复暗示胡亥、赵高有谋杀动机。

秦始皇发病时，派蒙毅“还祷山川”。蒙毅是大将军蒙恬的弟弟，与秦始皇外出则同乘一车，居内则侍奉左右，此时被支走，引人怀疑。但蒙毅官拜上卿，爵位很高，权力很大，胡亥、赵高不可能调动他。

蒙毅离开，可能是为了祷疾。当时，祷疾是常用的消灾祈福手段，属于《周礼·大宗伯》所记载的“五礼”中的吉礼。人们患病后，常去神山祈祷。

《史记》曾记载：“武王病……周公乃祓斋，自为质，欲代武王，武王有瘳。”意思是周武王患病后，周公便通过斋戒，祈祷神明将病转到自己身上，武王病也好了。这在后来便成为重臣的义务：君主生病时，他们应祈祷以身相替。

即便他们不祈祷，君主也有办法应对。至少从春秋时起，宫廷中便有秘祝一职，他们负责通过某种祷祝活动，把君主的疾病、坏运气等，转嫁到臣子身上。楚昭王曾见云如“众赤鸟，夹日以飞三日”（《左传·哀公六年》也有类似记载，管辰《管辂别传》也说：“赤鸟夹日，殃在荆楚。”），便去问卜，卜官称是患病之兆，建议让秘祝将其转嫁到令尹（相当于丞相）、司马（军事最高长官）身上，但楚昭王认为人各有命，拒绝了这个建议。

转嫁疾病不太光彩，所以该职位被命名为秘祝。

秦始皇死后，尸体发出臭味，随从的车均载两筐鲍鱼以掩盖。此鲍鱼非今天的鲍鱼，而是咸鱼，古人认为鱼掌疾病，载咸鱼可转嫁疾病，除掩盖臭味外，还意在向外表示秦始皇没死。

神山有很多，本可就近祷疾，但秦始皇平定六国后，不忿于神山多在关外，下令取缔诸多神山名号，并将神山名号转给关中的山，以致关中神山占天下神山的六成。所以蒙毅“祷山川”，必须得“还”，即回关中去，不得不离开秦始皇。

关于《赵正书》的两个疑问

蒙毅一走，胡亥、赵高确实有了下手的机会。但是随着出土文献《赵正书》的公开，胡亥被立为接班人似乎得到了证实。《赵正书》中称：“丞相臣斯、御史臣去疾，昧死顿首言曰：‘今道远而诏期群臣，恐大臣之有谋，请立子胡亥为代后。’王曰：‘可。’”这证明秦始皇生前便同意立胡亥为接班人，由此看来，胡亥、赵高并无作案动机。

关于《赵正书》，人们有两大疑问：一是作者可能是汉朝人，所记未必准确；二是文字的现场感太强，近似小说，但它从侧面证明，至少在汉初，部分人认为胡亥并非篡位。吕思勉先生曾说：“古太子皆不将兵。使将兵，即为有意废立。”他认为秦始皇早已取消了扶苏的继承权。

胡亥登基后，也曾巡行天下，3个月行近2万里，每天至少180里，可见其勤，但经后代史家书写，胡亥被视为荒淫、残暴、懒惰的昏君。

将“谋杀说”普及开来的，是郭沫若先生1935年9月24日的《秦始皇将死》，它本是一篇小说。郭沫若曾在日本学医多年，他认为秦始皇患有癫痫症和结核性脑炎，但这两种病不会让人猝死，所以谋杀的可能性更大。

在《秦始皇将死》中，郭沫若先生称胡亥、赵高在食物中下毒，令秦始皇病倒，二人又把铁钉插入秦始皇的耳道，使其暴毙。因当时无解剖术，所以事后无人发现。这本是明清公案小说的常见情节，却被许多人信以为真。

秦崇法家，管理极严。《史记》记载，秦始皇去世前两年，有一次去咸阳郊外的梁山宫游览，远望发现丞相李斯随行车马过多，很不高兴。几天后，他发现李斯的随行车马数量骤减，便怀疑身边侍卫透露了消息，于是便将他们全部杀死。

在这样的氛围下，下毒、插铁钉等行为似乎不太可能。

秦始皇没得哮喘病

“谋杀说”有难以回避的解释困境，但郭沫若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路，即从疾病的角度看历史。

《史记》记载：“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

古人称鼻子为“准”，郭沫若认为“蜂准”是“马鞍鼻”，即塌鼻梁，但也有人认为是鹰钩鼻。

至于“挚鸟膺”，东汉王充的《论衡》中为“鸷鸟膺”，就是鸡胸，与小时候营养不良有关，是佝偻病的一种表现。考虑到秦始皇出身贵族，他的“挚鸟膺”可能来自家族遗传（20%—30%的鸡胸患者有家族遗传史）。

对于“豺声”，人们则争议较大。郭沫若认为这说明秦始皇患有支气管炎。有医学专家进一步提出，支气管炎不至于对发音造成如此大的影响，应该是哮喘，而哮喘可能引发猝死。

但从史料来看，历史上很多名人都是“豺声”。比如楚国皇子商臣便是“蜂目而豺声，忍人也”，晋朝的王敦是“蜂目已露，但豺声未振耳”。由此可见，“豺声”也可能是比喻，未必是一个医学病症。

春秋战国时，患病的王子会被取消君位继承资格。《左传》记载：“崔成有疾，而废之，而立明。”《公羊传》也明确说：“兄何以不立？有疾也。”不仅是患生理疾病的会被取消继承资格，患心理疾病的也会被取消继承资格。

秦国医学在诸国中最发达，人们常用“秦医”代指良医，晋国君主曾两次请秦医诊病。如果秦始皇真的体弱多病，那么他是不可能当上皇帝的，由此看来，他的“挚鸟膺”应该也不太明显。

秦国本是医疗强国

受西方人类学研究影响，现代学者多认为中国上古史也有一个巫医不分、巫医对抗的阶段，但实证不足。在《周礼》中，巫属春官，医属天官，分野清楚。巫也负责治疗，医则分食医、疾医、疡医等。在当时，巫与医是相互配合的关系。

《周礼》表达的是治国方案，官职未必实有。从实践看，秦国是最早在制度上将巫医分开的诸侯国。

秦国设有太医令、太医丞等医职，并有泰医左府、泰医右府等医疗机构，此外还设有左礜（yù）桃支、右礜桃支、左礜桃丞、右礜桃丞等。

礜即礜石，是一种性热含毒的石头，可提炼砒霜，人服用后会产生幻觉。桃支即桃枝，古人认为桃枝有驱鬼的作用。可见，礜桃支是用巫治病的机构。

巫多用祝由术，即借助咒语画符禁禳等招数来治病。比如治疗蛇咬伤，可用“吐气”这个动作；治烧伤，可用“唾”这个动作；治疣，可用“敝帚扫”这个动作；治颓疝（男性睾丸肿胀，女性腹肿），可用“禹步”（依北斗七星的排列行步转折，又称“步罡踏斗”）这个动作。

巫医分开，有利于医学进步。

春秋时，晋侯因梦成疾，秦伯派医缓去诊治，医缓诊断说：“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因断症准确，晋侯称赞医缓“良医也”。这是典籍中最早记录的一个医案。（《左传·成公十年》）

后代晋侯患病，晋国上下束手无策，秦国派出医和，医和指出：“是谓近女室，疾如蛊。”蛊可能是指性病。

战国时，秦国有医竘。《尸子》记载：“有医竘者，秦之良医也。为宣王割痤，为（秦）惠王疗痔，皆愈。张子肿背，命竘治之，遂愈。”

秦穆公之前，秦与中原少往来，中原诸侯视之为蛮夷，为何秦国医术如此发达？这可能与秦地处西周故地，故而继承了周代医学成果有关。

乱扔垃圾会被剁手

秦国医学发达，可能是秦统一六国的重要因素之一。

复旦大学文物与博物馆学系博士后熊建雪的《关中地区周秦时期人类体质健康状况研究》显示，从出土骨殖看，战国时秦国人的身高明显高于西周时的人，寿命也有显著增长，婴儿死亡率也明显下降。在战国时期，秦国所在的关中地区死于壮年期前的人口不足40%，死于老年期的占20%，而其他国家壮年期之前的死亡率高达60%，死于老年期的则占很小一部分。

《睡虎地秦墓竹简》中记录了这样的个案：某人被邻居们扭送到官府，因大家怀疑他患有“毒言”。“毒言”是一种传染病，可通过唾液传播，在岭南一带多见。此人称自己的外祖母是“毒言”患者，而他自己因曾与30多人共用过杯具，被认定有罪，30多岁时被迁到其他地方。官吏召医工查验，认为此人未感染“毒言”，便予以释放。

通过这条记载，我们发现秦朝已建立了较为严格的传染病隔离制度，基层亦设有医工。据《睡虎地秦墓竹简·法律答问》，秦朝明确提出，发现染疠（可能是麻风病）者，应立即送往“疠迁所”隔离。对于染疠者，可视同罪犯，甚至能“定杀”，“生埋之”或“杀水中”。

此外，秦国特别重视环境卫生。《史记·李斯列传》记载：“商君之法，刑弃灰于道者。”严禁乱扔垃圾。从考古发现来看，在临潼汉新丰遗址，在靠近居民区的地方，政府设有多处垃圾坑。不守法者可能遭“断其手”的惩罚。

相对完善的医疗卫生体系，环境较好，身体也不差，这些因素有助于秦国持续对东方用兵。

慢性疾病才是真凶

秦朝的医学水准颇高，可秦始皇去世前，医生们为什么没发出预警呢？

从史料看，秦始皇重视保健，侍医随侍左右。荆轲行刺时，侍医夏无且（jū）以药囊提（dǐ）荆轲，救了秦始皇一命。为长生不老，秦始皇还常年服食丹药。由此看来，认为秦始皇死于中暑、佝偻病等，说服力不足。

医学博士、心理督导师施琪嘉认为，秦始皇很可能患有慢性疾病，即“死亡的前几年，身患糖尿病、前列腺炎”，且古代丹药多含汞，长期服用，会造成肝中毒。

秦始皇患慢性疾病，源于长年超负荷工作。“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日夜有呈”，他每日批阅的文书多达20万字。且秦始皇私生活失谨，统一天下后，命六国美女入后宫。秦始皇共有24个儿子、10个女儿，这还没有算上早殇的。

秦始皇13岁即位，22岁才亲政。司马迁说他“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意思是身在人下时，非常平易近人，得志后，便特别暴虐。因长期受压抑，秦始皇多疑、胆小、易怒，而人格障碍也会引发慢性疾病。

肝中毒有很强的隐蔽性，初期表现为食欲减退、消化功能减弱，有时腹胀、腹痛，常被误认为是劳累所致。

秦始皇的决策失误均是在生命的最后5年，修骊山墓、长城、阿房宫（E páng）、驰道等，动用人力达200万，加上后勤征用，动用了秦朝2000万人口的一半。这些决策失误可能与他病情加深、性格发生变化有关。

秦始皇最后一次出巡长达9个月，行程近万里，是历次出巡中时间最长的一次。秦始皇去世前正值炎夏，天气和劳累极有可能使他的病情突然加剧，最终暴毙。

（本文多处引用了马临漪先生的《秦始皇死因探析》和杨勇先生的《战国秦汉医疗研究》，特此声明并鸣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