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话 奇怪的大叔
“就不能穿这双狐狸的袜子吗？”
“不可以，今天是周一，一定要穿黑色森林的。”
“收拾东西的时候怎么没看到你那么有原则。快看看是不是在那个包里。”
出门上班的时候，林续隔着门听到丁尔夕和丁耳朵正在上演一场鸡飞狗跳的好戏，丁耳朵没有找到想穿的袜子，两个人正在边斗嘴边翻来翻去。
和乱得不像话的家里不一样，林续的生活一点不乱，非常简单，上班加班下班，然后在家里发呆。这样的生活和家里的乱倒是也有相似的地方——糟透了。
林续不禁对着丁尔夕的门口笑了笑，他带着好奇和期盼，自己死水一般的生活会不会因为她们的到来而发生一点变化？
三十岁的生日已经过了一百多天，林续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无法伸展的惆怅，爸妈的年纪越来越大，白发越来越多，工作上没看到进步的空间，一直在得过且过。回到家里倒是感觉很有空间，因为当你希望是两个人一起生活的时候，多小的房子都会显得空荡荡。
林续感觉自己像是被粘在一个无形的蜘蛛网上，未来那些担心的事情犹如一只只蜘蛛正缓缓爬来。但是林续想挣脱这个网，他不想被蚕食，他对生活发生变化是充满渴望的。
一进到公司，李菲就给了林续一个熟悉的表情。在林续眼里，如果苦瓜会冲你笑，大概就是这种样子。
李菲是公司的几个AE（客户经理）之一，负责客户和公司的文案、与设计师的对接，还身兼公司的生活管家，很多别人忙不过来的事情都归她管，谁让这是一个小公司。
林续很清楚，李菲一大早就露出这种笑脸通常表示“今天又得加班了”，但还是求证了一下：“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就是你想的那样。”李菲充满默契地回答。
林续上周末通宵完成的旅游网站的方案没有通过，打开电脑，一大堆修改意见已经在邮箱里等着他。
作为一个广告公司的文案，想象力是很重要的，林续无数次想过，如果需要做一个打倒甲方的宣传就好了，他会让大家发现他的想象力有多么丰富，而且很快就能给出方案——因为他只需要把做过的那些噩梦描述出来就够了。比如一群张牙舞爪的怪兽，比如天空中一瓶巨大的红墨水倾倒，把整个世界淹没，像甲方标注修改意见一样规定这里是错的，那里是错的，每一栋楼宇、每一棵树、每一个人都打上红色的大叉。
打开了电脑以后就去茶水间泡杯咖啡是林续每天雷打不动的程序，也是他每天在公司里觉得最享受的几分钟。从高中的时候为了熬夜看书开始喝咖啡，到现在已经十几个年头了，林续甚至怀疑自己对咖啡的心理依赖已经大于它本身的效用，如果把板蓝根调成跟咖啡一样的味道、一样的颜色，他喝的时候也许会和喝咖啡的感受一样。
前天有一个独居女孩被外卖员入室非礼，这两天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公司的同事们正在茶水间闲聊这件事。
设计师梦梦愤愤不平：“那浑蛋还说觉得姑娘穿睡衣开门是勾引他，怎么这么不要脸。”
李菲接话：“幸好姑娘养了条哈士奇，差点没把他屁股咬掉。”
文案陈辰说：“都说哈士奇是二货，关键时候也能救人啊。”
梦梦想到了自己：“我也又是网购又是叫外卖的，每天都得给人开门，我是不是也应该养条狗？”
陈辰建议她：“你可以用手机先按好110再开门，一不对劲，马上按下拨打键。”
梦梦觉得有点心寒：“唉，我们只是点个外卖而已，怎么弄得像是拿着一个炸弹随时要跟人火拼一样。”
林续终于忍不住加入讨论：“我也是一个人住，但我不想养狗啊，怎么办？”
众人一起抛来一个白眼：“你就算了吧，你自己不就是一条单身狗吗？”
“准备不是了，嘿嘿。”林续没有理会大家对八卦的期待就转身离开，所以也没有听到大家在背后小声说的话。
“他不会是跟陈见鹿有猫腻了吧？”
林续捧着咖啡来到阅读室，这里是他寻找灵感的地方。根据这次的修改建议，林续打算先翻几本《人生必须看的五十种风景》之类的旅游书找找感觉。林续一直觉得这类书商业又俗气，很少翻阅，但是他也知道，商业和俗气恰恰是大多数甲方需要的。
这些书被摆在书架顶端一个要抬头才能看到，要踩凳子才能拿到的角落。林续拿书的时候觉得好笑，踮起脚才能摸到“关于旅游的事情”，真是他们这些可悲广告人真实的写照。
“不要那么沮丧嘛，我答应你，只要修改以后方案过了，就给你个奖励，这本旅游书里的地方任你选，费用公司全包。”
李菲走过来，把一本书拍在林续面前。
林续对李菲口中的奖励从来不抱希望，之前完成一个项目的时候，李菲给他的奖励是减轻他的工作负担，其实就是又给他招了个广告新人，林续非常郁闷，带新人明明是在压榨他的价值，算什么奖励。
林续这几年前前后后带过四个新人，前三个都是没撑过一年就辞职了，这个行业的流动性高得可怕，林续对外的名片上虽然印的是文案指导，其实经常没人给他指导，一直都是自己干活。
他朝李菲放在桌上的书扫了一眼，想看看李菲又在玩什么花样。
桌上的书让他很震惊。
“为什么会有一本这么厚的本市景点指南？我们的景点不就是那几个？这么厚都说些什么？精确到每个公共厕所的位置吗？”
林续做好了李菲不会那么好心的心理准备，但他现在更好奇这本指南的存在。
每次有外地的朋友问他这个城市哪里好玩，林续都发自真心地说：“我觉得在咖啡厅玩手机最好玩。”现在竟然有一本这么厚的指南，他觉得他要好好做做功课，以后可以给别人推荐。
“好不容易翻出来的，好好看看吧，是分智几年前帮这家公司出的，你可以从中找找他们的口味。”
“又是分智啊……”林续的口气透着不满。
分智是本市知名度最高的广告公司，估计就是因为他们忙不过来，没接这个旅游公司的活儿，才轮到林续他们公司。林续反应过来，怪不得对方的人总是一副嫌弃他们的口吻，敢情是在拿他们和分智对比呢。
“师父，我们被毙稿了！”林续某个项目的“奖励”——还处于试用期的广告新人陈见鹿一脸沮丧地走进阅读室。
“又不是第一次白忙活了，你的脸不要这么臭。”林续的眼光没有离开分智的案例。
“师父你头都没抬就说我脸臭，你已经对我这么熟悉了吗？”陈见鹿的话中带着欣喜。一句话就能让陈见鹿的沮丧瞬间消失，林续一直对自己的这个魔法浑然不觉。
“我闻到的可以吗？”林续依然没有抬头看陈见鹿。
陈见鹿的脸不臭了，变得杀气腾腾。
陈见鹿大学学的是国际商务专业，和广告完全不沾边。
她面试的时候说因为看到一本广告文案集喜欢上了广告，所以放弃自己本专业的东西朝这方面发展。
林续知道那本广告文案集，上面的案例非常精彩、吸引人，但都是一些国际级广告公司的作品，服务的对象都是国际大品牌。
陈见鹿这么说，在林续看来就像是一个普通人因为觉得当明星很光鲜而想进到娱乐圈那么幼稚。
“真实的广告根本写不到这些，你知道吗？”林续试图给她压力，又觉得这话不太对，有违自己对广告残存的些许信仰，于是调整了一下，“应该说，在我们这个城市、我们公司，很难出现你喜欢的那种创意。”
“但是我关注了咱们公司的网站，上面提到的公司案例我也觉得很好玩。这些都是我平时写的一些东西，请给我一个机会证明自己吧。”陈见鹿可能不知道正是她的这句话深深打动或者说提醒了林续——公司网站的案例精选平时都是林续在维护，最近还要负责新媒体宣传，收了她，以后能省不少力气。
林续又仔细翻了下陈见鹿写的东西，虽然她不是中文专业或者广告专业的，但是一直把写作当爱好，而且有些想法还不错，做广告这一行，文笔可以磨炼，对生活的洞察可是很难磨炼的。
“你能吃苦吗？我们做广告的经常要加班的，我们公司还是没有加班费的那种。”林续做最后的确定。
“如果是中药那种苦就不可以，加多少话梅都不可以，其他的苦没有问题。”陈见鹿坚定地回答。
还会开玩笑，林续在心底悄悄加了分。一起面试陈见鹿的HR对她印象也不错，林续就这样又收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的新人。
林续把分智的案例扔给陈见鹿：“好好看看，待会儿我们头脑风暴一下。”
“好的师父！”陈见鹿仿佛被林续打了一针“鸡血”，响亮地回答，元气十足。虽然上次的头脑风暴，她刮出的风跟蝴蝶扇一扇翅膀没什么两样，当然也没有被采纳。
谁让自己刚入行又不是对口专业呢，这样的资历能进入向往的广告业已经让她觉得自己很幸运，更幸运的是让她遇到了挺照顾她的师父——除了特别嘴碎，特别喜欢损她。
中午休息的时候，大家喜欢点个外卖，然后抓紧时间刷微博追剧，林续不喜欢，工作了一上午有点闷，他喜欢趁着午饭的时间下楼吹吹风。和最近大多数时候的选择一样，他买了个汉堡来到公司附近的一个长椅上就餐。林续用汉堡做午餐已经持续了快两个月，感觉距离吃到反胃已经越来越近。在此之前的几个月，他的午餐一直是附近的一家拉面，他知道自己这个吃法不好，但懒得改变。就像他知道现在的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但是不想改变。
或者说不知道如何改变。
林续戴上耳机，点开音乐播放器，他的听歌习惯和饮食习惯保持一致，开始单曲循环最近喜欢的一首歌曲。
一个背着帆布挎包的大胡子大叔走过来，“嗖”的一下坐到他的旁边，和他挨得很近。
林续看了看周围，明明还有一个长椅空着，对大叔的举动不明所以。
林续喜欢和陌生人保持距离，据说芬兰的人在排队等车的时候都是隔着三米以上的距离，对林续来说那里简直是天堂一样的地方，网上对于他这样的人还有个调侃——“精芬”，也就是精神芬兰人。作为一个资深“精芬”，他想快点吃掉这个汉堡，离开这里。
“我还在想什么时候可以找你谈谈，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你。”大叔突然开口。
林续在音乐声中只看到大叔的嘴巴大张大合，他摘下耳机：“你说什么？”
“我说终于找到你了！”大叔加大声音说，不管林续已经摘下了耳机，震得他的耳膜生疼。
林续在脑中搜索了一遍接触过的客户、小区住户，甚至外卖小哥，看着大叔一脸不解：“我们认识吗？你是……”
“你是尔夕的男朋友？”大叔问林续。
林续怔怔地看着大叔，大叔也怔怔地看着他。
他的脑中终于想起了什么：“你是那天在远处一直看着我们搬东西的人！”
大叔没有否认林续的说法：“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是不是她的男朋友？”
林续本就有些奇怪丁尔夕为什么带着丁耳朵租房，又想起早上同事们说的入室非礼事件，他也看了那个新闻，新闻里的人和这个大叔都是大胡子，这么一联想林续就感觉这是坏人的标配。
不论她们是和这个奇怪的男人有纠葛，还是被他盯上了，林续都觉得不能让两姐妹陷入困境。
最让林续确定这个大叔和丁尔夕不是良好关系的一个依据是：如果是熟悉的人，他怎么可以看着她们那么辛苦都不过来搭把手！
他决定保护两姐妹：“对啊，我是丁尔夕的男朋友，你不要找她们的麻烦，有什么冲我来，我会二十四小时随时看着她们！”
林续有些激动，嘴里噼里啪啦地蹦出一堆话，导致一片青菜叶子喷到了大叔的脸上，气氛十分尴尬。
此时的林续觉得这个奇怪的大叔做出任何可怕的事情都不奇怪，所以在大叔的手往挎包里面伸的时候，他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刀，还是枪？原来是纸巾啊……
林续呼了口气，看着大叔抹了抹脸，站起来，留下一句：“找她们的麻烦，她就是这么和你说的吗？好吧”便转身离去，留下一个落魄的背影。
林续觉得这事很古怪，马上给丁尔夕发了微信：“尔夕，我觉得我有些事想跟你说一下。”
丁尔夕回他：“我在忙呢，如果不急的话，今晚在我家里见。”
林续放下手机，坐在长椅上有点恍惚。
每个像林续这样痛恨自己的平淡生活的人，都会遇到这样一种时刻：只要一个举动就能像往死水里面砸进一块石头那样，激起层层浪花，让你的生活发生变化，即使这个变化不一定是好的变化，而你还是选择砸了这块石头，因为浪花也是花啊，太过沉闷的生活，实在需要一朵管他什么花。
不过……男朋友嘛……自己是怎么敢说出口的……才刚认识一天，是不是太唐突了……以后连普通朋友都做不成了怎么办……这块石头，好像有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