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名士是怎样炼成的:笔墨丹青之名士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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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康 笑傲江湖

木美人/绘

嵇康

笑傲江湖

张岩/文

人物年代:魏晋(三国时期)

人物小传:嵇康,字叔夜,曹魏政权治书侍御史嵇昭之子,三国魏谯郡铚县(今安徽省濉溪县)人,魏晋时期著名的思想家、音乐家、文学家。嵇康聪颖好学,博览群书,精通音乐、文学、书画,身长七尺八寸(当时的一尺约为现在的二十四厘米),英俊潇洒,风度出众,迎娶曹魏宗室女为妻,先后官拜郎中、中散大夫,时人多称其为“嵇中散”。司马氏掌权后,嵇康激于义愤,隐居不仕。公元263年(一作262年),因遭钟会诬陷,嵇康在洛阳被处死,当时年仅四十岁。临刑时,嵇康神色如常,弹奏一曲《广陵散》后从容赴死。

个人成就:在文学方面,嵇康现存诗歌五十多首,其中以四言诗居多且成就最高,其作品大多表现追求自然、厌恶功名富贵的人生观念,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称“嵇志清峻”;在音乐方面,嵇康著有《琴赋》《声无哀乐论》等理论作品,并作有相关乐曲;在绘画和书法方面,嵇康善丹青,工于草书,墨迹“精光照人,气格凌云”;在学术方面,嵇康精通老庄学说,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审贵贱而通物情”;嵇康是“竹林七贤”之一,也是魏晋名士的领军人物。

人物代表作:《幽愤诗》《与山巨源绝交书》《养生论》古琴曲《风入松》

在中国历代名士中,嵇康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名字。但他这位名士是怎样炼成的,这个过程充满了悬念。

嵇康第一次为大众所知,是因为娶了曹家的一位公主。

这位公主的身份成谜,有人说她是曹操的孙女,有人说她是曹操的曾孙女,还有人说她是沛穆王曹林的孙女。关于公主的真实身份,现在还没有定论。不管怎么说,公主身份的人一般是不会嫁给普通人的。而嵇康那个时代特别讲究门当户对,既然能娶公主,说明嵇康也是有来头的。

嵇康的来头也是一个谜,比公主的身份还“谜”。嵇康的家世比较普通,祖上没出过了不起的大人物,虽然他有亲属在朝廷里做官,但也不是大官。所以,他是怎么当上驸马的,又是一个谁也说不清的问题。

总之,谜一样的驸马和谜一样的公主成亲了,嵇康的名字就这样传开了。

在金庸的小说《倚天屠龙记》里有这样一个片段——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机缘巧合学会绝世神功的张无忌突然出场,一战成名而天下知。嵇康也是这样,一出场就让人眼前一亮。

很多人说嵇康长得帅。这种说法不能说不对,只是用“帅”这样的词来形容嵇康太俗气。见过嵇康的人,有的说他像一棵孤松,醉酒时摇摇晃晃,如同将要崩塌的玉山;有的说他风度翩翩,一看就让人觉得神清气爽;有的说他行走时如同清风穿越松林。

有一次,嵇康在深山里迷路,被一个樵夫撞见了,一见之下,樵夫竟然以为自己遇到了神仙。嵇康的儿子嵇绍也长得好看。嵇康去世多年之后,有一次,人们说嵇绍气质出众、姿态不凡,而嵇康的一个老朋友说,你们这样说,是因为你们没见过嵇绍的父亲。

大家都在夸嵇康,但没有一个人描述过他的具体相貌,比如他多高,眼睛、眉毛、鼻子、嘴长什么样。人们津津乐道的,只是对嵇康相貌的一种感受。或者说,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他的气质。

这容易使人联想到写意画,虽然画中具体画了什么,画家和看画人都很难描述清楚,但画家想通过画传达的意图是清楚的。如果说嵇康是一幅写意画,那这幅画的存在大概就让看画人明白了什么是“不染俗尘”吧。

如果仅仅形象好、气质佳,那倒也不是十分稀奇,随着光阴流水般的冲刷,美丽的外表终究会有“褪色”的那一天。嵇康很幸运,既有美好的容貌,又有令人惊叹的才华。

在嵇康生活的那个时代,一个人要想学习知识,要么靠家学渊源,要么舍得“花大钱”,背着干粮和铺盖投奔名师。嵇康祖上没出过像样的读书人,谈不上有家学渊源,嵇家也不富裕,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花不起大价钱让嵇康求学。令人意外的是,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嵇康居然自学成才了。

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读过的书全都深深镌刻在脑海里。他的悟性极高,许多人读一辈子书也学得含含糊糊,而他不用耗费太多时间就能读得明明白白。即使是“课外爱好”,他也能钻研出一片新天地。比如音乐,这是一个门槛很高的爱好,如果没有行家指点,一般人几乎没有窥其门径的可能,但嵇康只是在读书之余摆弄一番,竟然就成了音乐家,还写出了一套“石破天惊”的音乐理论。

这样的旷世奇才,想不出名都难。但可叹的是,飘逸绝伦的白鹤不幸落到了陷阱密布的阴暗丛林里。

此时的洛阳城里,司马氏与曹氏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交锋。这场交锋旷日持久,极其复杂,交手双方都既不清白,也不无辜,很难说清谁对谁错。

嵇康对他们的交锋不感兴趣,既无意为曹氏冲锋陷阵,也不愿为司马氏摇旗呐喊,他的理想是做一个无拘无束的侠者,远离朝堂的是是非非,鼓楫泛舟于天水之间,弹铗长吟于幽篁之中。所以,他选择了置身事外。

嵇康的避风港是河内郡山阳县(今河南省焦作市)附近的一片竹林。在“名人效应”的带动下,访客们纷至沓来,竹林上空雀鸟惊飞,往日人迹罕至的地方渐渐热闹了起来。就是在这片竹林中,诞生了名垂千古的“竹林七贤”。

“七贤”的说法其实有问题,因为这个名号在嵇康去世很多年后才出现。据历史学家考证,与嵇康来往密切的并不止七人,而在所谓的“七贤”中,有的人热衷名利,以嵇康恬然淡泊的作风来看,他不太可能与这些嗜好名利的人深交;更有历史学家指出,就连“七贤”究竟有没有同时在竹林中出现过,都是个未知数;甚至是否真有竹林存在,也是有争议的。

作为追求自由和打破桎梏的象征,千百年来,“竹林七贤”寄托了人们太多美好的幻想,琐碎而苛刻的考证听起来虽不那么浪漫,但它恰恰最有可能接近事情的真相。

我们必须知道这样一个事实——魏晋南北朝年间,对于一般士人来说,名士的夸奖和提点,往往等同于在仕途中能让人扶摇直上青云,相当于现在一个普普通通的网民被一个“超级名人”点拨了一下,而在魏晋易代之际,嵇康就是这样一个“超级名人”。

尽管竹林的访客中不乏嵇康的至交好友,比如穷途歌哭的阮籍、嗜酒如命的刘伶、与猪酣饮的阮咸,但更多的人则可能是抱着“镀金”的心态而来,希望能得到嵇康的好评,以便在朝堂上扬名立万。然而,这些人肯定都失望了。嵇康是个清高的人,眼睛里容不下沙子,心直口快,常常贬斥那些满脑子都是名利却故作风流的俗人。虽然他知道这样做不好,但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公正地说,嵇康未免“求之过深”了,因为清高并不意味着不食人间烟火,而嵇康设置的道德标杆太高了,并且总是按照自己的标准来品评他人。自然,他得罪的人不在少数,但好在大多数人还是明事理的,即使被嵇康当面贬损,也依然欣赏他的才华与为人。

虽然道不同,但我们依然欣赏你;虽然我们达不到你所说的道德标准,但我们依然敬重你。这是当时大多数人的选择,也是魏晋风度的一种表现。

竹林名士容易使人联想到各种惊世骇俗的行为艺术,比如纵酒。作为竹林名士的领袖,嵇康自然会被许多人想当然地视为魏晋“行为艺术家”的代表。然而,一个有趣的事实是,嵇康并没有做过放浪形骸的事,就连纵酒这种比较容易被大众接受的不良嗜好他都没有。他的种种趣闻轶事中,唯一能勉强称得上放浪形骸的事迹,就是他光着膀子锻铁。

在自诩诗书风流的文人雅士眼里,光着膀子锻铁是一种不雅的行为,所以很多人认为,嵇康这种行为就是一种行为艺术,目的在于表达对世俗礼法的藐视。或许,嵇康确实有这样的意图,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因为他喜欢锻打的是剑。

剑,庄重而轻灵,被誉为“兵中君子”。在中国古代所有的冷兵器中,它是最具有文化意味的一种象征:有时候,它标志着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比如汉高祖刘邦自称提三尺剑取天下,淮阴侯韩信贫贱时常佩剑穿行于街市;有时候,它标志着人格的独立和对自由的向往,比如在游侠文化昌盛的战国时期,许多侠客仗剑行侠。

嵇康是个有侠客情结的人,经常在作品中表达对侠客的推崇,如对聂政、豫让的崇拜。在他的生命体验里,剑无疑象征的是人格的独立和对自由的向往。当他在火炉边汗流浃背地挥舞铁锤时,每一把渐渐成型的剑,都是他侠客梦的一种寄托。

自汉朝开国以来,随着朝廷势力逐渐铺陈开来,以武犯禁的侠者销声匿迹,但侠义的魂魄在人们的精神世界里永远占有一席之地。时过境迁,虽然仗剑走天涯的梦注定不能成真了,但这并不妨碍嵇康在自己的世界里“与侠同行”。

这片无名竹林,就是嵇康的江湖;在这一片小小的江湖里,嵇康就是笑傲江湖的“武林盟主”。他和他的追随者们在这里偃仰啸歌,畅快淋漓地做着自己的梦,梦里有老庄,有诗文,有好酒,有剑气,有山水,有自由,唯独没有朝堂上的那些纷争。

可惜的是,嵇康的江湖梦是不切实际的,不为现实世界所容,所以注定是易碎的。

公元249年,司马氏策划了高平陵之变,灭了以大将军曹爽为首的曹魏宗亲势力。随着司马氏与曹氏相持局面的结束,士人的生存空间遭到了空前的“压缩”。士人们置身事外的时代结束了,他们必须要做出选择,要么为曹氏殉葬,要么向司马氏俯首称臣。有的人选择了反抗,被斩于市;有的人选择了臣服,跪在司马氏面前瑟瑟发抖。

锻剑人还在竹林里,铁锤起起落落,剑身火花四溅。与以往相比,嵇康的侠客梦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只是竹林里冷清了一些。但在铁锤与长剑的碰撞中,嵇康在无声地嘶吼。他没有想到,司马氏居然会这么残忍。如果说此前曹氏与司马氏相持不下时,他的态度还是中立的,那么,当局势险恶到这一步时,他的态度就很明确了——与司马氏抗争到底。

火炉里烈焰熊熊,淬剑池里水汽蒸腾。嵇康还在锻剑,但此时他锻造的是无形之剑,他要以心为剑,以命为锋,像决绝的荆轲、执着的豫让、刚强的聂政那样,用自己的无形之剑向权倾天下的司马氏挑战。

司马氏打着以孝治天下的幌子愚弄世人,嵇康就毫不留情地揭开他们的面具。亲友投奔到了司马氏麾下,嵇康就告诉他们,司马氏只知道以权谋私,跟着他们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嵇康无所顾忌地“舞剑”于司马氏前,司马氏十分恼怒,但顾忌到嵇康在士人中巨大的影响力,他们只能强忍怒火,以示自己能包容不同声音的“宽大”胸襟。出于好意,有友人曾经在司马氏面前为嵇康美言,并私下劝嵇康不要那么固执,但嵇康的回应很不友好,轻则对友人的选择表示遗憾,重则宣布与友人绝交。有一次,司马昭也向他伸出了橄榄枝,希望与嵇康握手言和,但嵇康坚定地拒绝了。

当时有一个名人,即深受司马氏器重的钟会,因为仰慕嵇康的才名,以好学晚辈的姿态来到竹林中,希望就某些学术问题与嵇康探讨一番。然而,高傲的嵇康拒绝与钟会交流,就连多看他一眼也不愿意。嵇康这一生得罪过很多人,很多人都没有在意,但这一次是个例外。

嵇康的好友之中有一对吕姓兄弟,哥哥叫吕巽,弟弟叫吕安。吕巽垂涎弟媳的美色,有一天,他设计侮辱了弟媳。吕安十分愤怒,但他并没有将此事告发出来。而吕巽心不自安,没过几天,吕巽忽然状告吕安为子不孝,虐待母亲。

西晋提倡以孝治天下,不孝是触犯律法的大罪。吕安究竟有没有虐待过母亲,这其实不难查清楚,但因为他是嵇康的朋友,光这一条诬告,吕安就没有什么翻案的余地了。

面对这桩是非颠倒的案件,嵇康愤怒了,他走出竹林,走出自己的小江湖,来到公堂上证明友人的清白,并撰文揭露吕巽的罪行。司马昭却以此为契机,将嵇康关押到了大牢里。这时候,钟会在司马昭面前煽风点火,称嵇康一直以来都包藏祸心,曾经企图勾结一个手握军权的将军颠覆司马氏的统治。于是,司马昭终于给嵇康定下罪名——“言论放荡,非毁典谟”。

消息传出,三千多名太学生联名上书,请求释放嵇康,并请求嵇康到太学任教。这样一来,司马昭的耐心终于到达了极限。于是,他下令杀了嵇康。

处刑的地点在洛阳东市。行刑那天,嵇康神态自若,好像要去另外一个世界仗剑走天涯,那个世界没有朝廷,没有权臣,没有权贵的斗争,也没有险恶的人心。他抬头眯眼看了看太阳,见离行刑还有一段时间,于是请来给他送行的人拿一架古琴过来。然后,他席地而坐,目送飞鸿,手挥五弦,弹奏了一曲《广陵散》。

与《广陵散》有关的传说很多,其中有一个传说,说的是侠客聂政当年为父报仇而刺杀韩王,失手后流落江湖,因机缘巧合而蒙神人传授,用时七年学会了《广陵散》。学成之后,他鼓琴于山野间、闹市中,飞禽走兽和往来人等无不听得如痴如醉。听闻世间有这等鼓琴高手,韩王便传召聂政入宫演奏,趁此良机,聂政抽出了藏在琴中的长剑……

在《广陵散》的这个传说里,聂政是胜利者;而在嵇康的故事里,他是失败者。

嵇康有个朋友,名叫山涛。高平陵之变后,山涛离开竹林,投靠司马氏,并劝说嵇康也为司马氏效力。嵇康谢绝了山涛的好意,还写了一封名垂千古的书信,宣布与山涛绝交,即《与山巨源绝交书》。然而,临死前,嵇康把还没有成年的儿子嵇绍托付给了山涛。山涛没有辜负老友的嘱托,之后许多年里,他始终将嵇绍视为己出,尽心尽力地抚养他。当年与嵇康同游竹林,后来被嵇康疏远的另外一些朋友,也自发地扮演起了父亲的角色,全心全意地栽培嵇绍。

而在留给嵇绍的书信中,嵇康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就像一个打拼了一辈子的父亲,在教导即将踏入“职场”的儿子。他说,做人应该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不要总想着与众不同;与别人打交道的时候,不要乱说话;与上级相处的时候,要学会尊重对方……总之,零零碎碎的言语表现的是庸庸碌碌的处世之道,完全不似嵇康的为人。

其实,与疏远山涛以及另外一些朋友的心境相同,嵇康告诫自己的儿子要成为一个“庸人”,这与他本人特立独行的人生形象并不矛盾。他并不虚伪或者薄情,而是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因为不愿牵连别人,所以他才用那样的方式来保护自己的孩子和朋友。

嵇康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过完了一生,用自己的生命殉自己的道。嵇康用一场无比辉煌的死亡,成就了自己流芳百世的名声,铺出了“竹林七贤”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