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出伊聂记
仲春的冬叶镇仍被清冷的风簇围。七岁的可罗克钦蹲在路边，用木棍将红泥与热尿一起搅拌。这种红泥在冬叶镇随处可见，既用于调配垒砌石基时添加的粘合剂，也是做容器的好材料。这一天的天空阴郁，不见大亮的光。可罗克钦倒是对这气候没有多少所谓，他正兴致勃勃于自己的创造中。
视野的高度会对所见产生影响，这很容易理解。进一步说，所见由高度导致的差异也影响着对所见的所感。婴儿在不足一把矮小的椅子高的时候，他们对椅子的感受，同大人们对高大立柱的感受有相通之处，但与大人们对椅子的感受全然不同。一个成年了的大大的人，必须要蹲下来，睁大了眼睛，和椅子靠近，才能看到小婴儿见到的景象。这似乎没有任何必要。因此，大人们往往不会关心椅子的侧面是否有几道细微的刻痕，椅子的四条腿的粗细如何。并非不去回答这些问题，而是没有想过。忽视便是一开始就没有经心的情况。可罗克钦常常与地面相处融洽。也包括接近地面这部分。他喜欢收集不同的小石头。其中光滑的石头要比粗糙的石头更受欢迎。也许是因为手感的差距。用手就能轻易捏成粉末的石头并不如坚固的石头更受欢迎。也许是因为质量的差距。坚硬且光滑的石头最受欢迎，是石头中的高等石头，倘若石头世界是等级世界。但坚硬且光滑的石头具有一个致命的可能结局。在孩子们的把玩中，一不小心跌落在地，与粗糙的地面狠狠撞击后，光滑的石头会变成两块，碎裂的口子似乎比粗糙的石头更加粗糙。那时，原本浑然且光滑的石头会比本就粗糙的石头更让人冷落，尽管它并没有留心于这种改变，它什么也没有留心。本就粗糙的石头也因它们各异的形态得到孩子们的喜爱，光滑的石头从不需要担忧得不到喜爱，而开裂的光滑石头则受到了最大的冷遇。可罗克钦手中没有石头，但在他的裤兜里，揣着一个表面如砂纸般粗糙但浑圆的小石头。是在河里得到的。石头整体是黑灰色，中央横有泛白的一道，杂质错杂分布在各处。
可罗克钦低着头在地面上活动，在初晨的冷风中，他忽而嗅到了一丝甜香。这甜香似乎距他很远，下一瞬便嗅不到，又似乎很近，甜蜜的感觉十分清晰，很能笃定它的存在。可罗克钦因这风中难以把握的香甜气息丢下了手头的事务，抬起头来对周围看。先是对接近地面的环境予以低矮的视线，接着是仰起头来看很高的高空的景象，最后，在他即将向天空看去时，他看到了一个红色的身影，从路的南方的尽头处出现。孩子们往往以身高和相貌区分人，这并不是在声称孩子比成人的审美还要肤浅。同样身高的孩子哪怕有几岁的差距，也很容易打成一片。但岁数的差距稍稍有些过大，相貌上便有了很大差距，于是有了隔阂。因此，当艾加佩从路的尽头出现时，可罗克钦见到了这个比他高两头，但看起来似乎年纪轻轻的小女孩，并没有像见了满脸胡子的男人，或皱着眉头的女人那样赶快跑开，而是站起来去看她。在可罗克钦看来，艾加佩的脸和镇上唠唠叨叨的女人们的脸一样白，但那些凶凶的女人的脸总是干干的，好像墙上抹的白灰的白，艾加佩的脸则有些像小婴儿的脸一样水润，但婴儿的脸总是肥肥的，好像肉冻一样软塌塌。更为艾加佩增添吸引力的，是她胸前佩戴的那颗亮红色的水晶石。它的核心是深红的颜色，向外围颜色逐渐从亮红到粉红。外表很是粗糙，像是许多竖条状的晶条堆叠而成。上下较宽，左右较扁，大体对称。再光滑圆润的石头也比不过晶莹剔透颜色独特形态奇巧的瑰丽宝石。
面包房女主人的小女儿卡雅克钦将一块松软的热乎乎的吐司面包撕作两块，递给可罗克钦一半。两人于是在面包房的楼梯间的角落里说悄悄话。“你是说有一个外面来的小女孩？”卡雅克钦双手捧着面包，一边吃一边问。“是的，她身上有一个非常好看的宝石，可能是从西边大城市来的。她很好看，比你还漂亮多了。”“是外邦来的公主吗？”“我不知道，她说话好像在生气，我不敢问。”“你应该让她来吃香甜的面包，没有人会在面包店香喷喷的面包堆里生气。”“她马上就来，我邀请了她。”
话音刚落，卡雅克钦便听到了开门时会有的清脆的铃铛响声。一个瞧起来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出现在门前。果然是外邦的公主吧。卡雅克钦这样想。她的想法似乎很是正确，不过，她想到的是西部的邦国，而非伊聂。门外的寒冷与屋子里甜蜜的温暖使艾加佩的脸颊更红，但仍然不是玫瑰的艳红，而是略清淡些的海棠花红，一种微红的粉色。卡雅克钦很快端给了她一盘水果和蛋糕，艾加佩于是脱下夹袄坐在了柜台前高高的圆椅上——她是双手按着椅子跃上去的——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我能住在这里吗？”
卡雅克钦站在柜台里听到艾加佩的问话，有些迟疑。她和可罗克钦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眼中都是犹豫。这种事情应该和妈妈商量再做决定比较好。尽管有着这样的顾虑，但她还是对艾加佩说：
“当然可以的。”
她感觉自己像是这里的主人了。
“我可以打杂。对了，叫我艾加佩就行。”艾加佩说着跃下了椅子，走去柜台后向可罗克钦与卡雅克钦握手。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们这里没有大人吗？什么时候回来？那有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我想睡会。”
是非常直率的公主呢。卡雅克钦和可罗克钦对视一眼，笑起来。他们都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