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的流云

龙 冬

在拉萨宁静的午后时间里，一个人的感受是最亲切真实的。

这样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欣赏着西班牙人罗德里戈的吉他协奏曲《阿兰胡埃斯》。这是他十九岁那年完成于德国的一部代表作。录音带的封套上写着：

阿兰胡埃斯系指从马德里南下约四十七公里的地方，是昔日西班牙王室宫殿的所在地，其建筑宏伟，风景秀丽。曲中展示了十九世纪末阿兰胡埃斯的宫廷生活情趣。写作此曲时，正值西班牙内战时期，作曲家客居德国，生活窘迫，作品中带有对往事的回顾和怀乡思绪。

这部吉他协奏曲我早在北京就已熟悉了，最初的欣赏，心是被牵着走的，带到了很遥远的地方，似乎是那个叫西班牙的地方。后来，我就把这些宁静闪亮的音响随身带到了拉萨，因为它会给我悠远的想法，我离不开它。

在拉萨生活有一年了，自己的年龄在二十五岁的基础上又长了一岁，可内心生活的丰富还是不如那个小伙子罗德里戈。他表现的仅仅是优美的宁静吗？现在我不这么看了。

假如在阿兰胡埃斯，中午的阳光照耀着眼前的人文景象，许多人静卧在草地上流水边，这里面当然有我，我们默默地尽情享受着周围的一切。而罗德里戈呢，他却是心里生着重病坐在那里，他神志不清，精神恍惚，他头脑中装着许多事情。

窗外，是真实的世界，是拉萨夏日中午的蓝天。明媚耀眼的白云在天空缓缓流动。世界上人类里有多少事情已不复存在，只有可称之为生命的东西永不凝固永不止息，就像这天上的流云一样。

拉萨的云在天空浮动，显出各种人与动物的形状。我所见到的就有鸡、马、狗、牛、车轮和人形。一个中午，我居然在天上找见了托尔斯泰老人和美国的戏剧家奥尼尔，他俩全在俯视着这块明亮的高原大地。各样的流云中也有厚重得显出灰色或黑色的，但凡是白云，都透明刺眼；乌灰的云随微风不久便转化为白云，而白云呢，向更高的空中飞舞散去，即刻消逝得一丝不见，只剩下一片蔚蓝的深不可测的天空了。

我也有走出门去，身心被白云牵引的时候。白云引着我走向拉萨河边，那里的天地与流水广大了些，像这样更广大的景象我去日喀则的路上在大竹卡见到过。广大广大，一切都那么可爱可以亲近，心里于是生出很多柔软的东西，想法是杂乱的，毫无章法。白云也引着我一次又一次地走进甜茶馆。其实，拉萨人总爱在上午去坐甜茶馆，那时的茶馆里最热闹，最舒服。可我却爱中午的时候独自去甜茶馆坐坐。进了小巷子，天空依然是广大的，几只懒狗或卧或伏在墙根儿有阳光的地方睡觉，一户人家门口坐着一位老太太，她手摇转经筒，口中哼哼着六字真言，远近高矮房屋顶上的经幡偶尔动荡几下，这都使我感觉到时间的回转及某种幸福又紧张的静谧。我就是怀着这样的静谧感受坐到甜茶馆里的，心里总有音乐在轻轻奏响，又是那个罗德里戈。

刚才遇见的那位老太太我能不能写出个小故事呢？我真有这种想法，我打算借此表现表现拉萨特有的——阳光。不成，还是不成，这样的阳光我几乎是似曾相识，可上一次在哪里呢？在都市？在内蒙古？在青藏草原的某个小寺院？还是二十年前在靠海的一个小村庄里？我也想到几年前从扎西达娃小说中读出且记住的东西，也就是这样的阳光。我们能拥有的太阳只这么一个，它却以不同的光芒照耀着世界每个角落，所以完全相同的阳光不可能找到的，而拉萨的阳光已经有不少人写了。

想着想着，我照旧是坐在房间里，耳边照旧是罗德里戈的曲子；窗外的片片白云却越显纷乱。纷乱的云是复杂的云，这样的“复杂”是可以学习的，至少它们有轻浮有厚重。好吧，我想，我就写写游记散文吧。可我手头工作忙，又缺乏行路的基本条件，即便有一些条件，我单单去写画面一样的人与景吗？

雨后的中午，天空已经放晴，在头顶太阳的周边有一圈多彩的光晕。我那天忽视了云的存在，其实云是存在的，并且还很厚实。这景象使得我又一回觉着美丽神秘无比，同样的感觉在我所去的各大小寺院也有。是啊，我不妨写某种“神秘”，再加入些高山、大江、草原的神奇。我正思考着，身边走过一位着藏装的美妙的女孩子。我遇见的她，不亚于戴望舒先生当年在雨巷里碰到的那位丁香般的姑娘。这么一来，我那些神秘、神奇全跑到这位姑娘身上了，而显露出来的只有妩媚。我要写妩媚，一定要写，仅仅神秘、神奇还不够，它们不都是被妩媚包含着吗？

我于是怀着这样的心情重又坐在书桌前，仔细欣赏那个十九岁小男孩作的曲子，私心想寻找一种理想的寄托。但是，过几日我就得离开这个地方了，告别拉萨，告别西藏，心里存着告别亲人般的忧伤，同时也存着愧意，我辜负了多少人对我的厚爱与希望，我没能在这一年里写下多少东西。可是，我没有辜负自己的内心，更没有辜负这块土地与人们。拉萨的流云将会给我往后长远的日子留下许多回忆。

罗德里戈的音乐与拉萨天上的白云是我忠实的伙伴，它们会为我送行的。有一天，你会在某个路口邂逅那个亲爱的人，你们聊了许多话便又分手了，以后你又一次来到这个路口，她还会不会出现在那里？她也许在，也许不在。你想着念叨着，这就是怀想，一种完全可以表现的怀想，其内容永远立在你内心真实的舞台上。

拉萨的流云同我在西藏的日月，正是这样的怀想。

（录自《聆听西藏——以散文的方式》，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