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风雅流变说城乡
季剑青
城市与乡村的变迁是中国现代化的一条主线,也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重要主题。中国从古老的农业国家向现代工业化国家的转变,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城市的崛起和乡村的相对边缘化。改革开放以来的四十多年,这一过程更是以令人震惊的速度高歌猛进。据相关统计数据,2011年中国大陆的城市化率第一次超过了百分之五十,这意味着有史以来在中国的土地上,城市居民的数量第一次超过了农村人口,那个以农民为主体的乡土中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城市化进程不仅关系到中国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转型,更给人们的生活方式、文化心理和情感结构带来巨大的冲击,我们从最贴近人们日常生活经验的文类——散文中,可以捕捉到这种冲击的痕迹。
· 一
如果说在城乡书写上,现代作家的主流态度是对乡土充满同情,对都市不无疑虑和抵拒,那么新时期特别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当代作家,不仅已经安然接受城市带来的种种便利,更从城市生活中发掘出独特的美来。“城市之美”一辑中的散文,从不同层面呈现出当代中国城市的多彩风姿。赵丽宏将城市比作艺术品:“城市是一件由彩色几何体构成的巨型艺术品,无数人共同创造了它,建筑师、工人、园艺师、艺术家……无数人的智慧和血汗凝结在这件巨大的雕塑中。”(《城市之美》)他着眼的是建筑之美,其他作家则更看重市民生活中的人情之美。贾平凹礼赞西安市民的古风,悠久的文化仿佛已经浸润渗透到这座古城的礼俗民情之中(《西安这座城》),而在邓云乡笔下,北京胡同中的风景,“是温暖的、充满生活气息的,使你也融化在北京胡同的历史文化中了”(《北京胡同》)。历史名城的丰厚固然令人沉醉,新潮的时尚气息也让人流连忘返。翟永明惊讶于成都的玉林西路上酒吧一条街的迅速生长,为这座低调沉静的城市平添浪漫的文艺味道(《玉林西路的左岸生活》)。传统的留存也好,新鲜的潮流也好,最终都沉淀为朴素而坚实的日常生活。这正是于坚眼中昆明的魅力所在,那看似无意义的、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恰恰是一切色彩得以附着其上的素底,让人不由得感叹孔夫子“绘事后素”一语实则包含着颠扑不破的真理。
然而,城市化的进程所带来的改变,也会给日常生活带来难以挽回的伤害。韩少功发现,不断涌现的高楼大厦正在消灭城市的个性,“以其水泥和玻璃,正在统一着每一个城市的面容和表情,正在不分南北地制定出彼此相似的生活图景”(《阳台上的遗憾》)。中国的城市化是在全球化力量的推动下发展的,效率优先的资本主义逻辑,正在把同样的商品和同质化的景观推广到每个城市。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萧乾就对北京兴建高尔夫球场和迪士尼式的乐园表示不以为然,他直言,“老实说,论市容,现代化的大都会往往给我以‘差不多’的印象”(《北京城杂忆》),希望北京不必重蹈覆辙。苏童对南京的烤鸭和盐水鸭的细细描摹,也是为了提醒自己和读者,当全球化浪潮让各地的日常生活趋于雷同时,不要忘记“一个城市有一个城市的缅怀和梦想”(《一个城市的灵魂》)。
城市化对城市空间的改造,对承载着历史记忆的旧城区构成了直接的威胁,这让有识之士忧心忡忡。冯骥才带着一种“诀别的情感”寻访天津古城,他呼吁保护蕴含了“五百九十余年无比丰富的历史内容”的旧城,但他同时也意识到,为了改善居民的生活环境,对残破和拥挤不堪的旧城区进行改造势在必行(《甲戌天津老城踏访记——一次文化行为的记录》)。叶兆言惋惜于南京城里老房子的消失,然而如他在文中所言,“当我们缅怀老房子的时候,谁又不是渴望着住进新房子呢”(《失去的老房子》)。相比之下,王安忆的态度倒是冷静现实得多,她看到上海洋房的没落与新工房的兴起,洋房固然带着老上海的光环,“住新工房虽然损失了名誉,那生活倒是可靠的”(《上海的洋房》),到底是上海人。
收入“城市记忆”一辑中的文章,提示出城市化过程中如何处理历史遗产和现实需要之间关系的问题。但需要指出的是,依托城市空间的记忆,既有集体性的历史记忆,也有个人性的私密记忆。对史铁生来说,二十世纪六十至七十年代北京城里那些废弃或被改建的寺庙,寄托着他那些幽远的遐思,而当它们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被当作游览地而修葺一新重新开放的时候,反倒显得陌生起来(《有关庙的回忆》)。类似的情感也出现在蒋韵对平遥的记忆中,当平遥古城变成无人不知的符号化的景观时,“我找不到我朋友当年的那城墙的踪影,我找不到属于我朋友的古城和荒芜的岁月,我站在城头,寻找那扇窗户,曾经,有酒有歌的窗户,古城夜晚的歌哭,它在哪里呢?我一片茫然”(《一个人的平遥》)。相对于附着在历史文化街区上的集体记忆而言,这些个人记忆似乎无足轻重,也无从保护,然而它们——经由文字——却昭示了人与城市之间更加内在的关联,也让我们更加痛切地感受到了城市化的情感代价。这也是文学的力量。
除了建筑空间的变迁这一直观的表征,城市化还有更隐微的层面。陆文夫写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苏州小巷中的平民生活,一片安详宁静。夏天的夜晚人们纷纷出门纳凉,交流着婚丧嫁娶柴米油盐等日常话题,邻里之间相互扶持照应,营造出温暖的共同体氛围。然而电视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人们不再愿意出门,“在那些灯光暗淡的房间里老少咸集,一个个寂然无声,两眼直瞪,摇头风扇吹得呼呼地响。又风凉,又看戏,谁也不愿再到外面去”(《梦中的天地》)。技术带来了生活方式和人际关系的改变,这个极有前瞻性的论题被敏锐的作者捕捉到了。这些微妙的不易觉察的变化,也许比城市空间的转变有着更深刻的意义。
· 二
故乡是永恒的文学母题。至少在汉语语境中,故乡更多地指向乡村,指向广袤而丰厚的乡土世界。现代作家大多出身乡村或小城镇,对于生长于兹的故乡,他们熟稔而又怀着深厚的感情。然而置身于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大时代,经受了现代启蒙理念洗礼的这些作家,更侧重于表现乡民的挣扎与痛苦,乡村的停滞与荒凉,这是中国现代乡土文学的基调。
进入新时期以来,以乡土为题材的散文呈现出了新的特色。在“寻根文学”的潮流中,许多作家开始调整居高临下的启蒙视角,转而从乡村世界中发掘那长期被忽视的民族文化传统,作为自己创作灵感的源泉。这种现象在小说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在散文中也清晰可见,读“我的家乡”一辑中的若干散文,不难体会到这一点。莫言构造了粗犷而又绮丽的高密东北乡的文学世界,即便在散文中,那种浸透着作家的想象力的生命气息也扑面而来,似乎一草一木都有前世今生,有无数的故事要向读者诉说,就像那面“会唱歌的墙”在大自然的吹拂下奏响万物和鸣的天籁一般(《会唱歌的墙》)。迟子建更是坦承,冰天雪地的东北家乡是她的梦开始的地方,那里一切都充满灵性,“铺天盖地的大雪、轰轰烈烈的晚霞、波光荡漾的河水、开满了花朵的土豆地、被麻雀包围的旧窑厂、秋日雨后出现的像繁星一样多的蘑菇、在雪地上飞驰的雪橇、千年不遇的日全食,等等。我对它们是怀有热爱之情的,它们进入我的小说,会使我在写作时洋溢着一股充沛的激情”(《寒冷的高纬度——我的梦开始的地方》),所有这一切都滋养了她的创作。同样,在汪曾祺那里,故乡高邮的水亦随处流淌在他的作品中。他笔下的水乡风物着实令人流连忘返(《我的家乡》)。而余华对故乡海盐乡野土地的描写,则透出令人不安的死亡和神秘的气息,让人不禁想到他小说中的暴力美学(《土地》)。
在这些作家的笔下,我们感觉故乡多少是一种被文学化的风景,而另一些作家则将乡村当作抵挡日趋空洞贫乏的城市生活的救赎之地。鲍尔吉·原野承认下乡插队的知青经历是一种磨难,但如今他却感念乡村的淳朴与宽厚,怀念乡村的气息“蛰居城市多年,我始终没有闻到乡村早晨、中午、晚上和夜里的气味,闻不到乌米、烤马铃薯、井水的味道”(《乡村》)。韩少功在城市生活了三十年后,感到城市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拥挤和压迫,于是他毅然决定回到过去插队的山村,融入一种在他看来最自由和最清洁的生活之中(《山居心情》)。
不能不承认,这些乡村书写多少都投射了作家的主观心境。2000年以后,伴随着城市化的急剧发展,乡村的破败和空心化正成为无法回避的现实。一面是农民为了谋求更好的生计背井离乡,大量涌入城市,将乡村的土地抛在身后;一面是城市的四处扩张,无情地吞噬着乡村的土地。由此造成的乡村的困境,受到越来越多的作家的关注,读“乡愁何处”一辑中的篇什,可以窥见散文界的这一动向。王开岭惊呼“每个故乡都在消逝”,发出了“每个人都应赶紧回故乡看看,赶在它整容、毁容或下葬之前”的盛世危言(《每个故乡都在消逝》)。吴佳骏写出了回乡的疼痛,亲人的离去使得故乡“至多只是一个地理名词或文学符号而已”(《遗失的故乡》)。南帆则从“泥土的消失”这一生活中的细节出发,引出对中国农业文明所面临的巨大危机的深沉忧思:“泥土无声无息地消失,古老的农耕文明如同一个遭受遗弃的废墟深深地埋葬在水泥路面之下。”(《泥土哪去了》)乡村的衰败让我们不得不回过头来审视和反思城市化的破坏性力量。
在新世纪的乡村书写中,我们看到一种难得的直面现实的勇气。特别是2010年以来,一种被命名为“返乡书写”的体裁悄然兴起,书写者往往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在城市里工作和定居的“农二代”,他们利用假期等契机返回自己的家乡,以“非虚构”的形式对乡村的现状进行观察、记录和思考(参见潘家恩《城乡困境的症候与反思——以近年来的“返乡书写”为例》,《文艺理论与批评》2017年第1期)。“返乡书写”体的散文带有纪实的风格,同时又充满了作者真切而细腻的情感,梁鸿和黄灯即是这一类写作的代表人物。梁鸿记录她回到故乡梁庄的所见所感,记忆中的故乡已变得千疮百孔,物质空间上的变迁固然令人惊愕,作为精神寄托的故乡的丧失更让人感到沉痛(《“迷失”在故乡》)。黄灯笔下故乡亲人流转奔波的命运同样触目惊心,“这些普普通通的亲人,在故乡那片土地上,如尘埃一样生活,也如尘埃一样挣扎、离去”(《村庄里的亲人》),用文字赋予他们以尊严,正是写作者的责任。
四十多年来中国城市与乡村所经历的变革,也许超过历史上任何国家的任何时代,本书选录的四十三篇散文,不过是这个大时代的一个小小缩影,但已足以窥见这一历程所包含的历史内容之丰富与复杂。更重要的是,这些文字写出了时代洪流之中人的情感与命运。归根结底,城市与乡村都是为人而存在的,而文学亦不止于文字之美。
2019年7月31日于京北风雅园
2020年6月21日改于哈佛旅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