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陆离》：祥云起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古人的静候真风雅，好在有黄梅雨，好在有池塘蛙。昨日午后，自皖来琼，行程一再延误，人声嘈杂里无所适从，生生候到夜过半。

近年来海南多次，须臾便至。像《云头送子》戏文说的那样，祥云起，呼雷闪电，霎时我过了万水千山。

旧时车马劳顿，一路少不得辛苦，真真要风餐露宿，远不如今日神行。车驾驴马人间，定有另外的况味，到底令人生畏。苏轼当年发配儋州，以为生还无望，那么乐天的人内心亦蒙有尘霾。

晨起自海口赴陵水。地方志上说，秦始皇三十三年（公元前214年），在岭南地区设置桂林郡、南海郡和象郡。陵水属象郡外徼。徼，意谓边界，钱谦益说徐霞客足迹深广，极于牦徼外。古书中常有徼人、徼外、徼亭、徼塞、徼障的字样。来到陵水，身处徼外，就是徼人了吧。站在陵水海边，眺望更远的海，打量身侧的山，觉得所有的地方都是偏远的，此地才是人间灯火通明处。

走过几处遗址，内角遗址、莲子湾遗址。在坡落岭遗址，开玩笑说此地名字有坡字者不能来，友人不解。《三国演义》记庞统事，正欲兵进雒城，迤逦前进，抬头见两山逼仄，树木丛杂，心下甚疑，勒马问此处何地，有新降军士指道：“落凤坡。”庞统大惊：“吾道号凤雏，此处名落凤坡，不利于吾。”速速令兵丁后退。已然不及，只听山坡前一声炮响，箭如飞蝗，可怜庞统连人带马，被刘璋军士乱箭射死于坡前。阎锡山字“伯川”，据说他不敢去洛川，转道宜川。后来要驻军山西吉县南村坡，南村坡谐音“难存伯”，直至将地名改为克难城，方才心安。

每见遗址、古物，难免觉出肉身的渺小与易朽，枝枝节节指向一个个生命，人却烟消云散，尸骨无存。存与不存都罢了，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人生守着一个有，最后眼睁睁看着渐变为无。

莲子湾的海滩上，一个少年聚沙成堆、自得其乐。有青年男子携新妇在海滩漫步。不远处，几棺坟茔凸在那里，墓碑上还有鲜红的文字，坟头早已长满荒草。生命如此无声无息，各自悲欢各自情仇。走过这些个遗址，古人的痕迹如同一杯清水浇在沙丘上，看得真切，却再也寻不回多少湿润的过往了。

天气晴好，头顶大块的云，白得像棉花。海风吹过，浑厚清凉，肉身飘飘欲仙。遗址上空总感觉有时间之神一声无奈的喟叹。得闲看看博物馆，看看古遗迹，仿佛清凉剂，会让人多一些内省。在时间面前，尘世的傲慢、贪婪、嫉妒、饕餮、愤怒、倾轧、战争，甚至权势，都像一个笑话。只有欢喜、温和、善良、恭敬、节俭、谦让，让人追慕。

故乡人家堂屋，每家每户必定用红纸黑字端端正正写上五个大字：“天地国亲师。”天地在上，天地是不变的时间。最上方还写“紫微高照”四个大字。在四川见过《紫微高照》年画，图写无支祈遭擒事。上古时，无支祈为害淮水，大禹派人前往收服无果，只得请掌管时间之天神紫微星君去降妖。无支祈矫健敏捷，不若庚辰脚步迅速，后被俘获。大禹将无支祈以铁索锁住，压在淮水下游的龟山，从此水害减轻。

紫微是帝星，皇帝却自古轮流做，只有一颗颗星星永恒闪烁在人世苍穹之上，光耀夜空。

一个人与世无争，其实是与自己和解。所谓欲壑难填，为所欲为欲也累——欲为欲所累，到头不过土山堆。

今日天气晴好，炎热，适合晾晒。午后略有空闲，将衣物一一洗净挂在阳台上，须臾即干。阳光晒过衣物最好闻，好闻的还有苹果，四月河岸边飘过的草木，巷口人家的菜饭熟了，松木柜子的气息，磨墨时散发的味道。

清少纳言说，有蒿艾给车子所压了，随着车轮回转，闻到一股香气，很有意思。闻着不曾嗅到过的牛的靴带的皮革气息，很有意思。很暗黑的月亮全然没有的晚上，火把的烟气飘浮到车子里边来，很有意思。端午节的菖蒲，过了秋冬，变得枯槁而且白色了，香气却还是剩余着，很有意思。衣服熏得好香，经过了几日，有些淡薄了，余香比现今熏的还要漂亮。那些气息都是旧味了，旧味久违矣，《枕草子》多年未读了。

二〇二一年五月十五日，陵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