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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拉坐在沙发上,抿着兑了苏打水的伏特加,冰块在她手中的玻璃杯里喀喀作响。白开水见鬼去吧,在如此令人震惊的情况下就该喝点儿烈酒。布洛菲神父也十分体谅她,调了一杯酒,不假思索地递了过来。并不是每天都有机会看到自己死了的样子,也并不是每次走进案发现场,都能恰好看到死去的自己的分身。
“这只是个巧合,”她低声说,“那个女人只是长得像我,仅此而已。黑色头发的女人有那么多。还有她的脸——你是怎么透过车窗看清她的脸的?”
“我也不知道,医生。”里佐利回答道,“你们的相似程度确实很吓人。”她躺进安乐椅,呻吟着让怀有身孕的沉重躯体陷进柔软的靠垫中。可怜的里佐利,莫拉想,把一个怀孕八个月的孕妇牵扯进来调查案件真是太不应该了。
“她的发型和我不一样。”莫拉说。
“她只是头发比你长一点儿,仅此而已。”
“我有刘海,她没有。”
“你不觉得这些只是无关紧要的细节吗?你看看她的脸,她很可能是你的姐妹。”
“等到天更亮一点儿的时候再看看吧,也许她长得一点儿也不像我呢。”
布洛菲神父说道:“可是你们长得确实很像,莫拉。我们都看到了,她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另外,她坐的车就停在你家的街区,”里佐利补充道,“几乎就停在你家门前,后座上还放着这个。”里佐利举起一个封装袋。透过透明的封装袋,莫拉能看到里面装着的是从《波士顿环球报》上裁下来的一篇文章。文章标题的字号很大,她隔着茶几也能看清。
法医证实,罗林斯的婴儿因受虐待致死。
“这里有你的照片,医生。”里佐利说,“文章写着‘法医莫拉·艾尔斯医生开庭做证后离开法庭’。”她看向莫拉,“受害者的车里放着这个。”
莫拉摇头:“为什么?”
“我们也想知道为什么。”
“罗林斯案子的庭审——那已经是两周前的事了。”
“你有印象在法庭上见过那个女人吗?”
“没有,我从来没见过她。”
“但是很明显,她见过你,至少是在报纸上见过。之后她出现在了这里——她是在找你,还是在跟踪你?”
莫拉盯着手里的酒,伏特加让她头晕目眩。就在不到二十四小时前,她还在巴黎的街道上散步,享受着阳光,闻着咖啡厅飘来的香气。她是怎么错入这个噩梦中的呢?
“你家里有备枪吗,医生?”里佐利问道。
莫拉僵住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我不是要指控你什么。我只是想问问你有没有自我保护措施。”
“我家没有备枪。我目睹过枪对人类的伤害,是不会在家里放枪的。”
“好吧,我只是问问。”
莫拉又喝了一口伏特加,她需要再借助些酒精提下一个问题:“你们对受害者了解多少?”
弗罗斯特拿出了他的笔记本,像个谨慎的出纳员一样翻阅着。巴里·弗罗斯特总会让莫拉联想到温文尔雅的官员,他身边随时备着纸笔。“从她钱包里的驾照来看,这位女性名叫安娜·杰索普,四十岁。住址在布莱顿,与车辆登记信息一致。”
莫拉抬起头,说:“那里离这儿只有几公里。”
“她的登记住址在一栋公寓楼里,邻居似乎都不太了解她。我们还在联系女房东,以便进屋搜查。”
“之前有没有姓杰索普的人给你打过电话?”里佐利问道。
她摇了摇头,说:“我不认识姓这个姓氏的人。”
“那你在缅因州有认识的人吗?”
“为什么要这么问?”
“她的钱包里有一张超速罚单。两天前她曾在缅因州向南行驶的收费高速公路上被警察拦下来过。”
“我在缅因州没有认识的人。”莫拉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问,“是谁发现的她?”
“是你的邻居特鲁斯金先生打电话报的案,”里佐利回答道,“他在外面遛狗的时候发现了停在路边的福特汽车。”
“大概是什么时间?”
“晚上八点左右。”
的确,莫拉心想。特鲁斯金先生每天晚上都会在同一时间出门遛狗。工程师就是这样,作息规律并且规划清晰。但是今晚,他遇到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他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莫拉问道。
“他说他当时听到了汽车熄火的声音,大概是在他发现尸体前十分钟,不过现场并没有目击者。发现福特汽车的时候,他拨打了九一一,称有人枪击了他的邻居艾尔斯医生。布鲁克莱恩警方首先接到报案,埃克特警探先到达了现场,弗罗斯特和我大概九点钟到的这里。”
“为什么?”莫拉说着,然后问了一个她最开始就想问的问题:里佐利怎么会在她家门前的草坪上?“你为什么会在布鲁克莱恩?这里并不是你的辖区。”
里佐利看了一眼埃克特警探。
他有点儿害羞地说道:“你也知道的,去年一整年布鲁克莱恩只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我们认为这种情况下,有必要请教波士顿警方。”
的确,确实有必要。莫拉意识到了这点。布鲁克莱恩只不过是波士顿市内一个起居室大小的社区。去年,波士顿警方共侦破了六十起凶杀案。每一起案件都完美结案,无论是谋杀案还是其他案件。
“无论如何我们都会插手这个案子的,”里佐利说道,“尤其是当我们听到受害者名字的时候——我们原本以为的受害者名字。”她停顿了一下,“我必须承认,我从未想过那个人可能不是你。我看过受害者之后想也没想就开始假设……”
“我们也一样。”弗罗斯特说。
所有人都沉默了。
“我们了解到你今晚就会从巴黎坐飞机回家,”里佐利说,“这些是你的秘书告诉我们的。我们唯一不明白的是那辆汽车,为什么你会坐在一辆登记在别人名下的车上。”
莫拉喝光了杯子里的酒,把杯子放在茶几上。今晚她只能喝这一杯了。她的四肢已经开始发麻,很难集中注意力。房间笼罩在温暖的灯光下,已经变得模糊起来。这都不是真的,她想,我现在正在大西洋上空的飞机上睡觉呢,等我醒来的时候飞机就已经降落了,而这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我们对安娜·杰索普一无所知,”里佐利说,“我们所了解的——我们亲眼看见的——只有她是谁这一点,她简直就是你死去的分身,医生。也许她的头发比你长了一点儿,也许她这里或那里和你有些许的不同,但问题是,我们都被那张脸骗了,所有人。我们都认为那是你。”她停顿了一下,“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莫拉能明白,可是她不想说出来。她就只是呆坐着,盯着茶几上的玻璃杯,盯着杯里正在融化的冰块。
“如果我们都被骗了的话,其他人也可能会被骗。”里佐利说,“包括那个朝她头部开枪的人。就在晚上八点之前,你的邻居听到了汽车的熄火声。那时天已经黑了,而她就在那儿,坐在那辆车里,车停在距离你家门前车道几米的地方。任何人看到她坐在车里都会以为那是你。”
“所以你认为凶手原本的目标是我。”莫拉说。
“这确实说得通,不是吗?”
莫拉摇头说道:“这整件事都说不通。”
“你从事的工作备受公众瞩目,你会在庭审中为凶杀案做证,还会出现在报纸上。你就是我们的‘亡灵女神’。”
“别这么叫我。”
“但所有警察都是这么称呼你的,媒体也是这么称呼你的。你知道的,不是吗?”
“知道并不意味着我喜欢这个称呼。说真的,我受不起。”
“可是这确实说明了你备受瞩目。不仅仅是因为你所从事的工作,还因为你的外表。你知道那些家伙会盯上你的,不是吗?除非你是个瞎子。漂亮的女人总会引起别人的注意,是不是,弗罗斯特?”
弗罗斯特吓了一跳,显然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被叫到,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可怜的弗罗斯特,他太容易害羞脸红了。“这就是人性。”他承认道。
莫拉看向布洛菲神父,但对方并没有回应她的目光。她很想知道他是否也一样会遵循吸引力法则。她希望他会。她愿意相信丹尼尔不会对她的吸引力无动于衷。
“大众眼里的漂亮女人,”里佐利说道,“在自己家附近被跟踪、袭击,这种案件之前是发生过的。那个洛杉矶的女演员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被谋杀的那个。”
“丽贝卡·希弗。”弗罗斯特回答道。
“对,就是她。还有洛里·黄的案子。你应该还记得她,医生。”
没错,莫拉的确记得,因为就是她给这位第六频道的新闻主播进行的尸检。洛里·黄在演播室前被枪杀的时候,才刚刚做了一年的新闻主播。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被跟踪了。嫌犯一直在电视上看她,还写过几封粉丝信。接着某一天,嫌犯来到了演播室门外守着。当她出门走向自己的车时,他朝着她的脑袋开了一枪。
“这就是生活在公众视线中的危险,”里佐利说,“你永远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在电视屏幕前关注着你。你也永远都不知道当你晚上下班回家的时候,谁会开车尾随你。这些都是我们不曾设想的——有人可能在跟踪我们。”里佐利停顿了一下,接着静静地说道,“这些我都经历过,我知道成为某人迷恋的对象是什么感觉。我甚至没有多么美丽迷人,但事情还是发生在了我身上。”她伸出双手,露出了掌心的疤痕。那是里佐利同那个男人争斗后留下的永久纪念品,那个男人两次差点要了她的命。尽管现在他已经四肢瘫痪了,但他依然活着。[1]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问你有没有收到过奇怪的信件。”里佐利说道,“我就是想到了她的案子,洛里·黄。”
“杀害她的凶手已经被捕了。”布洛菲神父说。
“没错。”
“所以你并不是在暗示凶手是同一个人。”
“是的,我只是在指出案件的相似之处。头部中枪,从事公众工作的女性,这些都会让人产生联想。”里佐利挣扎着起身,自己从安乐椅上起来对她而言确实有些费劲。弗罗斯特及时伸手过去扶她,但她并没有理会。虽然怀着孕,但里佐利并没有向别人寻求帮助。她拿起封装袋搭在肩上,然后认真地看着莫拉问:“你今晚要住到别的地方去吗?”
“这里是我家,我为什么要到别的地方去?”
“我只是问问。我想应该不用我嘱咐你一定要锁好门了吧。”
“我在家向来会锁门的。”
里佐利看向埃克特:“布鲁克莱恩警方能守好这里吗?”
他点了点头:“我会确保巡逻车时不时来这边看看的。”
“我很感激,”莫拉说道,“谢谢你们。”
莫拉将三位警探送出家门,目送他们上车离开。现在已经是午夜时分了。屋外,街道已经变回了那个她熟悉的安静街区。布鲁克莱恩的巡逻车已经开走了,那辆事发的福特轿车也被拖到犯罪实验室去了,就连黄色的警用胶带都被撕掉了。等到了早上,她心想,醒来时我会认为这一切都是梦。
她转过身,看到布洛菲神父,他还在客厅里站着。现在屋里只剩下他们俩,莫拉变得越来越不自在。他们肯定都想到了某件事。或者只有我的脑子里在想这些?深夜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你有想起过我吗,丹尼尔?就像我会想起你那样?
“你确定自己一个人能行吗?”他问道。
“我不会有事的。”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难道你会留下来和我一起过夜吗?你是这个意思吗?
他转向门口。
“谁通知你来的,丹尼尔?”她问,“你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他转过头看向莫拉。“是里佐利警探。她告诉我……”他停顿了一下,“你知道的,我总会接到来自警察局的电话。如果谁家有人去世了,需要请神父过去,我总是乐意帮忙的。但是这次……”他又停顿了一下,“记得锁好门,莫拉。”他说,“我不想再次经历今天这样的夜晚了。”
她目送他走出家门坐上了车。他并没有马上发动引擎离开,而是在等着确定莫拉今晚在家是安全的。
她关好门,然后上了锁。
透过客厅的窗户,她看到丹尼尔开车离开了。她盯着空荡荡的街道看了一会儿,突然感觉自己被抛弃了。那一刻,她真想打电话叫他回来。但是之后呢?她希望他们之间发生什么呢?她想:有些诱惑,最好是离得越远越好。她最后又扫了一眼漆黑的街道,离开了窗边。客厅的灯光照在她身上,她拉上窗帘,挨个屋子检查了一遍,确保窗户都已锁好。这样温暖的六月夜晚,她通常会开着窗户睡觉。但是今天,她关上所有的窗户,打开了空调。
早上醒来的时候莫拉被空调吹出的冷风冻得瑟瑟发抖。她梦到了巴黎,梦到自己漫步在蔚蓝的天空下,路过一桶一桶的玫瑰和星空百合,一时间竟记不得自己身在何处。我现在已经不在巴黎了,而是在我的床上,她终于意识到,而且还发生了可怕的事情。
现在才早上五点,她却已经完全清醒了。现在是巴黎时间的上午十一点,那儿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如果她还在巴黎的话,应该已经喝过两杯咖啡了。莫拉知道,晚些时候时差还会影响她,早上起床的这股能量到了下午就会消失,可是她不能再强迫自己睡觉了。
她起身穿好衣服。
家门前的街道看上去和平时别无二致。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亮了天空。她看到隔壁特鲁斯金先生家的灯亮了起来。他总是起得很早,通常比她提前至少一个小时就去上班了,但是今天早晨,莫拉是第一个起床的,她用新奇的目光打量着她所在的街区。街对面的自动洒水机在草坪上唰唰作响地工作着,报童骑着车从门前经过,反戴棒球帽,然后砰的一声将《波士顿环球报》丢在她家门前的草坪上。仿佛一切照旧,她想,但事实并非如此。死神到访过我的街区,住在这里的每个人都会记得。他们会透过门前的窗户看向那辆福特汽车停过的路边,并为自己曾经离它那么近而战栗。
街角处有车灯闪烁,一辆汽车沿着街道驶来,快接近莫拉家门前的时候慢慢减速。是布鲁克莱恩的巡逻警车。
不,一切都变了。看着巡逻车驶过家门前时她这么想道。
没有什么是恒定不变的。
莫拉早于秘书到达办公室。早上六点,她已经坐在了办公桌前,处理她去巴黎开会时堆积在收件箱里的转录口述和实验报告。听见脚步声的时候,她已经处理完了三分之一的文件,抬头,她看到露易丝站在门口。
“你来了。”露易丝低声道。
莫拉微笑着向她打招呼。“早上好[2]!我觉得我需要早点儿来处理这些文件。”
露易丝只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走进房间,在莫拉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好像突然累得站不起身来了。尽管露易丝已经五十岁了,但她的体力看起来总是要比莫拉好上一倍(莫拉比她年轻十岁)。但是今天早上,露易丝看起来疲惫不堪,荧光灯下她的脸看起来消瘦而蜡黄。
“你还好吗,艾尔斯医生?”露易丝小声问道。
“我很好,不过时差还没完全倒过来。”
“我是说——在昨晚那件事发生后。听起来弗罗斯特警探当时十分确定那就是你,那辆车里的女人……”
莫拉点头,脸上的笑容随即消失了。“简直就像《阴阳魔界》一样,露易丝。一回家就看到所有警车都停在我家门前。”
“简直太可怕了,我们都以为……”露易丝吞了吞口水,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腿,“昨晚布里斯托医生给我打电话时,我才松了一口气。他告诉我那是个误会。”
两人陷入了沉默,沉重的氛围里充满了责备。莫拉突然意识到,她本应亲自打电话告知秘书这个消息。她早该意识到露易丝会被吓坏的,她肯定想听到莫拉的声音。我已经独自一人无依无靠地生活了这么久,她想,我甚至从未想到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可能会如此担心我。
露易丝站起身准备离开。“很高兴看到你回来,艾尔斯医生。我就是想告诉你这些。”
“露易丝。”
“嗯?”
“我从巴黎给你带了些小礼物回来。虽然听起来是个很蹩脚的借口,但是我把它装在行李箱里,行李箱被航空公司搞丢了。”
“哦,”露易丝笑了,“如果是巧克力的话,我想我已经够胖了,不能再吃了。”
“没有卡路里的,我保证。”莫拉看了一眼桌上的时钟,“布里斯托医生来了吗?”
“他刚到,我在停车场看到他了。”
“你知道他今天什么时候做尸检吗?”
“你说的是哪台?他今天有两台尸检。”
“昨晚那个枪击的案子,那个女人。”
露易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我想那应该是他今天的第二台尸检。”
“你对那个女人还有别的了解吗?”
“这我不知道,你得问问布里斯托医生。”
注释:
[1]参见同系列《外科医生》《学徒》。
[2]原文为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