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芳草江南
夏末细雨,笼罩着六朝金粉地。
地气太烫,雨丝太薄,下了两三个时辰亦带不走暑气,反倒让天气更加闷热。
处理完手头的公务,朱聿恒看看外面的天色,便换了衣服,去陪伴前几日腿疾发作的父王用膳。
他常年在顺天承圣上亲自教诲,与父母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因此回到应天后,但凡有时间,便尽量挤时间承欢膝下。
他弟妹甚多,一家人在厅中也是其乐融融。只是母亲因为担忧他的身体,一直给他盛补汤:“阿琰,这两日精神可好?你看你又瘦了。”
“多谢母妃关心,孩儿如今身体已大好了。”朱聿恒料想祖父没有将他的病情告知父母,更不愿让父母徒为自己担忧,便也不向他们提及此事。
见太子妃一直命人给儿子布菜,太子凑到儿子耳边,悄声告状道:“你母妃早上只让父王吃了一碗小米粥两个枣糕,这可怎么得了?你去劝劝她,让父王多吃点,啊?”
太子妃一听就不乐意了,出声道:“阿琰你瞧瞧,你父王腿疾发作后,整日不动又胖了多少!如今两个小太监扶他起身都艰难,太医一再请他节食、多活动,他就是不肯听!”
朱聿恒笑着安抚父母,说道:“父王,母妃也是为您身子着想,确实该听取。但这早膳也确实少了点,孩儿请母妃酌量增加些许?”
坐在旁边的二弟朱聿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父王才不饿呢……”
说到这里,他又赶紧闭了嘴,只朝着朱聿恒挤了挤眼。
“可不是,中午没到他就瞒着我偷偷传了四次食!”太子妃郁闷地数点给儿子听,“其中包括半只烧鹅一个蹄髈!”
太子讷讷道:“要考虑的事情一多啊,人就容易饿。这不最近正忙于登莱流民的安置方案嘛……”
朱聿恒亲自动手,将几盘清淡的菜转移到父亲面前:“登莱流民父王不必劳心,南京工部户部这几日已经出了草案,对策稳重平实,孩儿看着还算不错。”
太子无奈地夹起素菜:“然则其中还有几条要让他们改进,一是调拨和转运、分发粮食时,宜另设他方监管……”
朱聿恒一一应了,一顿饭吃完,几处细节已商榷完毕。太子肥胖的身子有些坐不住,但还是坚持再吃了半只烤鸭才离席。
弟妹们都散了,他陪母亲用茶,听着母亲继续气恼埋怨:“日日叮嘱他保重身体,可他连少吃两口都不成!阿琰,你可不能学你父王,一定得保重身体知道吗?你今年都大病两场了,知道爹娘有多担心?”
“母妃说的是,孩儿谨记于心。”朱聿恒笑着抚慰道。
“你看圣上日日操劳国事,如今年过五旬还要御驾亲征。九州四海,天下这么大,帝王这桩事业,没有一副好身体,怎么扛得下来?”母亲抬手轻抚他的脸颊。儿子已经长得高大伟岸,她望着他的眼中却依旧满是关切,“阿琰,你自小懂事,把所有重任都扛在自己肩上,可再辛苦你也得善待自身,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朱聿恒只觉眼眶一热,重重点头。
但不知是不是意识影响了身体,他只觉得自己身上那两条血脉突突跳动起来,隐隐的微痛,让他的身体略有僵硬。
幸好母亲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细微异常,招手让女官捧了个螺钿盒过来,交给他说:“这是圣上特地命人从顺天送过来给你的,说是西洋新进贡的珍宝,你看看。”
“我一个大男人,要这些东西干什么?”朱聿恒说着,随手打开手边那个盒子看了看。
螺钿盒分为三层,里面有构件连在盒盖上,随着盒盖打开,三层内盒依次上升,将里面的东西完整展现在他面前。
第一层是二十四颗硕大的鸽血红宝石,殷红浓艳;第二层是四十八颗蓝宝石,湛蓝通透;第三层则是满满一屉珍珠,大的如拇指,小的如小指甲盖,颗颗圆润生辉。
朱聿恒看了看,抬手将第三层那颗最大最亮的珍珠取出来,又将盒子重新盖好,没有说话。
“明白圣上的意思了?”母亲瞥着他的动作,笑着拍拍他的手背道,“这一盒珠宝,刚好可以镶嵌一顶六龙四凤珠冠,正是太孙妃的规格。”
周围人又送了一堆卷轴过来,摆在案上。
“圣上一意栽培你,是东宫、也是天下的幸事。可你常年埋首于政事军务之中,连终身大事也顾不上了,这也说不过去呀。”母亲笑着解开几张给他看,“你瞧,这是母妃打听到的几个姑娘,人品相貌都没话说。你先看看小像,中意哪几个,母妃就召她们过来,你再亲自相看。”
朱聿恒略微看了几眼,漫不经心玩着手中那颗澄圆明灿的珠子,让它从掌心转到指节,又从虎口转到指尖——
就像阿南闲着没事时那样。
“这是张翰林家的姑娘,温柔贤淑……这是李御史家的姑娘,知书识礼……”母亲介绍了几个,见他只望着手中的珍珠沉默,无奈收起那堆画像,试探着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只要说一声,应天、南直隶或者整个天底下,你祖父和爹娘,定能帮你寻来。”
朱聿恒缓缓道:“以后再说吧。孩儿最近这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怕是无暇考虑这些。”
“阿琰,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再不早做决定,这次圣上送来的是珠宝,下次就会是太孙妃了。到时候,你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朱聿恒点了点头,低头看着母亲那殷切的目光,顿了片刻,才低低道:“是,孩儿知道。”
“知道的话,就尽快挑个合意的姑娘成亲,给我们生个孙子,圣上也期待着抱重皇孙的那一日呢!”
应天城南,秦淮河畔,天下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南京礼部的教坊就设在此处。
朱聿恒下了马车,韦杭之替他撑着伞,打量着面前的十六楼。
这十六楼是官办的酒楼,旁边便是南京教坊司,客人在酒楼饮酒时,可去教坊司延请乐伎助兴,因此附近便成了烟花繁华之地。
朱聿恒抬头看向楼上,几个正等客人的艳丽女子立即笑着朝他招手,甚至有人抛了帕子下来。
他微微皱眉,问韦杭之:“阿南在此处?”
那帕子正挂住了韦杭之的伞沿,他忙扯下来一把扔掉,说道:“确是这里。南姑娘这行径……委实有些荒诞。”
朱聿恒便不再多说,抬脚迈了进去,对拥上来的小二、酒保、歌女、乐伎视而不见,径自上了二楼。
楼上一个女子正在唱歌,那歌喉婉转柔美,竟似带着些窗外江南烟雨的气息。
“瘦岩岩,愁浓难补眉儿淡。香消翠减,雨昏烟暗,芳草遍江南。”
她唱的是乔吉的一首《春闺怨》,市井艳曲,缠绵悱恻。
朱聿恒的记忆力极好,尽管没看她的脸,但仅听这歌声,也可以辨认出这是之前在放生池伺候过竺星河的那个歌女,应该是叫方碧眠。
他的目光穿过满楼红翠,落在了蜷在美人靠上的阿南身上。
她穿着件男装,简洁的衣饰衬得明艳利落的五官潇洒英气,只是本性难移,她还是那副懒洋洋没骨头的模样,倚栏半坐着。
灿亮的眸光落在他身上,她的脸上露出了戏谑的神情:“阿言,你也来这种地方呀?”
听到“阿言”二字,坐在她对面、背朝楼梯的一个褐衣男子顿时跳了起来,想要回头又硬生生忍住,抬手遮住脸就要往楼下溜。
“卓晏,别跑了。”朱聿恒示意他不必欲盖弥彰。
见他已经认出自己,卓晏只能回身,苦着脸向他行了个礼:“我都穿成这样了,您还看得出来啊?”
朱聿恒没说话,微抬下巴示意。
卓晏胆战心惊,赶紧把方碧眠及一干乐伎都匆匆打发走,然后请朱聿恒到内里雅间坐下。
阿南有些遗憾:“听说这个碧眠姑娘难得见客的,好容易她今天在教坊,被我们请来才唱了一首曲子,话还没讲过呢。”
朱聿恒没理她,只皱眉道:“你正在丁忧期,自己逃出来荒唐也就罢了,还带着阿南来这种地方,成何体统?”
卓晏嗫嚅着,不敢回话,阿南却笑嘻嘻地给他斟了杯茶,说:“其实不是卓少带我来的……是我带他来的。”
朱聿恒只觉得眼皮一跳,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我们又不做什么,就是听听曲子而已。”阿南望着耷拉着脑袋的卓晏,凑到朱聿恒耳边悄悄道,“卓少也够可怜的。家里出事后,狐朋狗友都抛弃他了,还要困在家里为那个假娘亲守丧。我作为朋友,拉他出来散散心没什么吧?”
一个姑娘家,居然如此满不在乎地在这种地方厮混,朱聿恒生硬道:“荒谬!下次不许了。”
“是是,不来了不来了。”卓晏猛点头。
阿南则抛给朱聿恒一个“管天管地还管我”的笑容,眨眨眼问:“你不是也来了吗?”
朱聿恒顿了顿:“我是来找你的。”
“找到这边来了?什么大事呀?”
朱聿恒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荷包,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
阿南疑惑地打开一看,是一颗浑圆光亮的珍珠,几乎有拇指大,珠光莹润,甚至可以清晰映出她的五官。
“给我的?”即使在海上十几年,也难遇这么美的珍珠,她拿起照着自己的面容,惊喜不已。
朱聿恒看向她的臂环:“那上面,缺了一颗。”
阿南抬手看看臂环上那个圆形的缺痕,笑道:“对呀,我把之前的珠子送给了囡囡,还没找到合适的替补呢。”
说着,她动作利索地解下臂环,调整爪托将珍珠镶嵌上去,晃了晃自己这个五彩斑斓得几近杂乱的臂环,心满意足:“这是朝廷赏给我的吗?多谢啦!”
“不是朝廷,这是……”朱聿恒看着她那笑得如同弯月的双眼,最终没有解释,“算是弥补你之前的损失吧。”
阿南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这颗完美的珍珠:“那我赚了。”
见她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朱聿恒便又道:“另外,上次说过的夜明珠,我仓促南下时没来得及从库房找出来,现在应该已经在送过来的路途上了……”
“夜明珠就不用了,我自己那颗够用了。”阿南终于舍得拉下袖子遮住自己的臂环,笑道,“真要感谢的话,不如帮我搞一些黑火油吧,我准备回杭州和楚先生研究些东西,想来想去,也只有你能帮我搞到了。不过我对这批火油有些特殊要求啊……”
朱聿恒略加思忖,对卓晏道:“你去一趟南直隶神机营,把他们提督叫来。”
卓晏现在已是个白身,见朱聿恒吩咐他做事,知道太孙殿下有心要拉自己一把,心下大喜,跳起来就奔去了。
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朱聿恒又从袖中取出一张帖子,递到她面前。
这帖子是织金绢帛压成,以五彩丝线绣了翚鸟牡丹,彩绣辉煌,光彩夺目。
阿南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里面写着时维太子妃寿辰,故东宫广邀各勋贵人家女侄七月廿七齐赴含凉殿,共贺嘉时,执此为凭云云。
阿南觉得有些好笑,抬起那双亮晶晶的杏儿眼盯着他问:“太子妃生辰,找勋贵家的女儿聊天,跟我有什么关系?”
朱聿恒有些不自然地别开头,道:“你在顺天立下丰功伟绩,太子妃自然要褒奖你的。”
阿南挠头:“不用了吧,我最怵这种大场面了……”
“宫里的帖子送来了,并非你可以考虑去不去。”
阿南只能苦着脸,将那帖子打开又看了看,说:“好吧,那我先去买件庄重点的衣服,这可是大场面。”
“倒也不必紧张,太子妃性情柔善,定会喜欢你的。”说到这儿,他脸上略显别扭,又添了一句,“她喜欢浅色。”
“浅色,那要白白瘦瘦的姑娘穿起来才好看啊。”阿南看看自己的手背肤色,有点烦恼,“我不适合那么安静的颜色。”
“总之不必太在意,你平常心就好。”朱聿恒示意阿南收好请帖。
此时隔壁传来几个女子的笑声,其中有个姑娘声音特别大:“咦,那不是吴家的马车吗?里面坐着的该不会是太孙妃吧?”
“什么,是太子妃垂青的那个吴眉月吗?真的被选上了?”
阿南最爱听这种坊间闲扯,塞好请柬,兴冲冲扒到窗口去看。
下面一辆平平无奇的青棚马车走过,车帘也遮得严严实实的,根本看不见里面的人。
太孙妃,这么说……
想起葛稚雅在雷峰塔内冲口而出的那一声“殿下”,阿南心中泛起一丝怪异的感觉,目光不自觉地在朱聿恒脸上转了转。
这下着细雨的沉闷夏午,原本昏暗的天色因为他清隽秀挺的面容,竟也显得明亮起来。
香消翠减,雨昏烟暗。江南遍地的芳草怎及他濯濯如松的风姿。
她回身在朱聿恒面前坐下,给自己续了一盏茶,抬眼看着面前的朱聿恒,玩世不恭的惯常笑意又出现在她脸上:“怎么了阿言,茶太差了喝不惯?你看起来不太开心呀。”
朱聿恒声音沉缓道:“太吵了,把窗关上。”
“是,提督大人。”阿南起身把窗户关好,似笑非笑地靠在窗上。
“那些流言……不听也罢。”因为心头无言的悸动,朱聿恒开了口,又不知如何说下去。
毕竟,他有什么立场解释呢?又该怎么对她解释呢?
“你是说太孙妃的事?莫非你知道内幕,最终花落谁家?”
看着她脸上那戏谑的神情,朱聿恒别开了头:“不知道。”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他微垂双目看着面前袅袅的茶气,她手中无意识转着茶杯。院落之中,不知道谁在吹着一曲《折杨柳》,笛声轻轻细细,娓娓如诉,像一抹似有若无的烟岚在他们身边流转。
啜了口茶,阿南因为笛声想起一件事:“对了,上次葛家那支笛子,现在哪儿?”
“应该在南京刑部衙门的证物房。”
“我前几天给你制定练手计划时,忽然想起一个可能性,所以想借来看看,或许能解开它的秘密。”阿南捏着茶杯凑近他,一扫刚刚的玩世不恭,语气也变得凝重起来,“毕竟,这是你身上‘山河社稷图’唯一的线索了。”
朱聿恒默然点头,起身去门外吩咐了一声,让侍卫将那支笛子取来。
“前两次发作都是在月初,现在掐指一算,时间也差不多了……”阿南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抬眼望着他,“你有查出什么线索吗?”
朱聿恒摇了摇头,道:“朝廷已经下达命令,让各地严密排查最近可能出现的隐患,但天下之大,山河广袤,仓促之间又如何能寻得出那一处?”
“唔……”阿南皱眉沉吟着,似乎还想说什么,只听门扉叩响,卓晏带着诸葛嘉和南直隶神机营的戴耘到来了。
神机营中,最不缺的就是火油火药等,阿南敲上了朝廷这根大竹杠,跟他们毫不客气,在桌上划拉着算了算,说:“东西有点多,我去借点笔墨。”
她迈着一溜烟的兴奋步伐出门,让朱聿恒仿佛看到一只偷了鸡的小狐狸。
过了足有一盏茶工夫,阿南才拿着张写满了字的纸回来,说:“这里的账房可真小气,不许我借笔墨,我只能在那边写好了拿回来。”
诸葛嘉见上面全是火油火药硫黄芒硝之类的危险物什,那清冷眉眼上顿时跟罩了寒霜似的:“要这么多,恐怕有所不便。”
本以为她只是要一点东西试玩的朱聿恒,瞥了一眼后也不觉皱眉,对阿南道:“这些都是民间严控之物,拨给你本已不合律令,何况如此多种类、分量,确实无法调配。”
阿南噘起嘴看着他,见他神情强硬,只能凑近他压低声音,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刚你还说我为朝廷立下了大功,难道救下顺天城还不值得这么点火药吗?再说了,我们是互帮互助呀,我这又不是为了自己,对你也有利的!”
戴耘摸不透她与皇太孙的关系,硬着头皮出来打圆场道:“姑娘,这东西确实有点多,别说我们了,神机营库房的出入账都不敢做,担不起这个责啊!”
“那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阿南望着朱聿恒,一脸恳求,“帮个忙嘛!”
“用途呢?”朱聿恒问。
“我要和楚元知一起研究个新火器,威力无敌的那种,肯定可以帮到你的。”
听她这样说,又想到刚刚她提及笛子的事情,朱聿恒自然也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便道:“这样吧,我给楚元知在神机营安排个职务,然后将一应东西调到他的名下,出入便合理了。不过为安全起见,火药不能带出神机营,火油可以让楚元知领一部分,但也要酌减一半。”
诸葛嘉与戴耘如释重负,赶紧应允,准备退出。
阿南看着朱聿恒嘟囔:“小气鬼,张口就给我打了个对折……”
朱聿恒淡淡道:“凡事都得按规矩。”
“看在珍珠的份上,算了算了……”阿南正说着,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声。
叫喊者显然在极度惊吓恐慌之中,那声音就像是硬生生撕裂了喉咙逼出来的,听在耳中令人心口一颤。
阿南立即站起身,开门出去一看,走廊拐弯处有个姑娘正连滚带爬地往这边扑来,可才跑了两步就手脚发软瘫倒在地,只能竭力尖叫着,大喊:“救命……救命啊!”
“绮霞?”阿南一眼就认出了这被吓坏的姑娘,忙上去扶起她,问:“怎么了?”
绮霞吓得涕泪满面,死死揪着她的手,面无人色道:“阿南,他死了……死人了!”
皇太孙所处的范围内竟然出了事,韦杭之大惊,抓紧了手中的佩刀,向廊下几个穿便衣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侍卫立即分成两批,一批护住朱聿恒及他所处的房间,另一批奔入那个出事的房间。
阿南扶着绮霞在栏杆边坐下,轻拍着绮霞的手背安抚她,探头往屋内看去。
酒楼的雅间并不大,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还有一张小榻放在窗下以供客人歇息。小榻旁边是脸盆架,搁了一个彩绘木盆,里面盛着清水,以供客人喝醉时可以洗把脸。
而此时,一个穿着宝蓝直裰的健壮男人,正趴跪在脸盆架前,脸埋在木盆中,一动不动。
饶是阿南见多识广,也被这诡异的情景给震了一下,脱口而出:“死在脸盆里?”
“怎么回事?”诸葛嘉沉声问绮霞。
绮霞语无伦次,惊慌道:“我……我一进门就看到他扎在水里,一动不动,还以为是在、在洗脸,叫他不应,就过去扶他起来……可我拉不动,只看到他的脸在水里偏了偏,那……那是一张死人脸啊!”
说到这里,她看看自己刚刚拉过尸体的手,崩溃惊哭,再也说不下去了。
屋内一个侍卫上前查看尸体,将那男人的衣领揪住,扳过身子。
男人啪嗒一下就滑倒在了地上,脸盆被打翻,泼了满地的水。他面色惨白,嘴唇和指甲乌紫,口鼻间弥漫着一片细小的白色泡沫。
“确是死了,而且……是溺死的。”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那个浅浅的木盆,难以相信一个人竟然能在这样一个木盆中溺毙。
朱聿恒在门外看见那个人的脸,不由得微皱眉头。
阿南低声问:“阿言,你认识他?”
“这是登州知府苗永望。”
满脸涕泪的绮霞也慌忙点头:“是啊是啊,是苗大人!”
“登州知府?”阿南有些诧异,“他一个山东的父母官,跑到应天来干什么?而且还如此诡异地死在这里……”
朱聿恒没有回答,目光又落在旁边墙壁之上,略一皱眉。
阿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见墙上三个极淡的微青色印记,应是有人用手指在墙上轻抹出来的。
淡淡的三枚月牙形状,月牙的下端凑在一起,那形状颜色看起来像是一朵青莲。
阿南看了看说道:“指印纤细,应该是哪个姑娘手上沾了眉黛,就顺手擦在这儿了,不知是什么时候弄的。”
朱聿恒点了下头表示赞同。
刑部的仵作很快赶到,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脾气有点大,张口就埋怨道:“一群人拥进来,还把死者的尸体都翻倒了,这一塌糊涂,老头子处理起来有点难!”
诸葛嘉冷冷道:“尸体是我叫人翻的。万一只是呛水闭气呢,我救还是不救?别说他是朝廷命官,就算普通人,能让他这样趴在水里等着你们来?”
刑部的人脸都青了,讷讷赔罪:“诸葛提督恕罪,这老头性情古怪,口无遮拦,不过他验尸的手段在南直隶算是数一数二的。”
老头“嘿”了一声,一边查验尸身一边道:“奇怪,死者若是被人按进水盆之中,则必有挣扎痕迹,至少也会留下淤痕,可目前看来,他身上并无任何外伤……”
卓晏爱和三教九流打交道,蹲在仵作旁边问:“那,有没有可能是死了之后,被人按进水盆造成溺死假象的?”
“不可能,这位公子可以看看死者的口鼻。”仵作指着死者面部,说道,“这些小泡沫,是人在呛咳之时的鼻涕和口涎结成的。若是死后按入水中的,其时已无呼吸,又怎会有这样的东西?”
卓晏听他说得有理,连连点头。
“人怎么可能把自己在脸盆里溺死呢?”诸葛嘉冷冷道,“呛到一口水后,自然便会起身抬头,怎么可能还硬生生扎在水里?”
仵作沉声道:“老朽难道不知此事于理不合?可他没有任何外伤,脖子和身上连个红印都没有,绝不可能是被人按进水里的。”
卓晏抽动两下鼻翼,闻了闻空气,问:“会不会是喝醉酒栽进去了?或者被人下药麻晕了摆进去的?”
“壶中酒只少了一点,而且这种淡酒,又刚入喉,我看不至于醉倒。”仵作一口就否定了他的猜测,“麻药和被人弄晕也是无稽之谈,没见他手还痉挛地抓着衣物吗?失去意识的话不能这样。第一个发现尸身的人是谁?”
“是……是我。”绮霞此时脚还是软得站不起来,阿南便扶着她到现场指认。
“苗大人以前……在顺天时就与我相熟,这次在应天我们重逢,他又点了我。我、我陪他喝了两杯,他只说是为公务来应天的,然后我有相熟的客人喊我……”
说到这里,她小心翼翼地瞟了一下旁边的卓晏。
卓晏立即解释道:“是我喊的。我最爱绮霞的笛子,所以请她来与碧眠姑娘合奏一曲。”
诸葛嘉瞥了绮霞一眼,问:“那么,她什么时候为你们吹完笛子的,又为何迟迟才回去?”
此话一出,卓晏的神色也迟疑起来。
毕竟,朱聿恒一来,他便让众人都散了,距离后来绮霞发现尸身足有半个时辰。
她把客人撂在雅间这么久不回去,绝对于理不合。
绮霞那本就煞白的脸色,此时更为难看,嗫嚅道:“我……我在下面又遇见了几个熟人,聊得兴起,一时就忘了苗大人了……可我真的才回来,我一直在楼下,真的!”
韦杭之问侍卫们:“你们一直守在楼梯口的,是否有注意到这位姑娘出入?”
有两个侍卫点头肯定道:“确实如这位姑娘所说,她与众人一起出去后,便只回来过一次,而且刚进屋不久就叫嚷起来了。”
“那么,这里还有什么人进出过?”
“这……死者这房间朝院子,而我们守的这边朝街,是以看不到那边屋内进去了什么人。不过,这楼只有一栋楼梯,而这段时间内上下进出的人并不多,楼上究竟有几个人,查一下就知道。”
刑部的人商议着,将在场的人都一一记录下来,结果一遍行踪理下来,清清楚楚的,只有两个人有接近过这间屋子。
除了绮霞之外,另一个便是阿南。
她出去借笔墨时,曾经绕到拐弯处片刻。
“我?”阿南觉得好笑,“我一直在屋内和你们大人说话呢。”
韦杭之看着她,欲言又止。
阿南一拍脑袋想起来,无奈道:“对,中途出去了一会儿,但我借了笔墨就回来了,楼下账房先生可以作证。”
韦杭之看看朱聿恒的脸色,硬着头皮补充道:“在下楼之前,你先顺着二楼走廊,拐弯绕去了那边。”
“这个自然啊,如果二楼转个弯能借到的话,为什么要下楼?”阿南皱眉道,“我转过去一看,那边全都是雅间,和我们这边一样的,估计没有笔墨可借,所以立马就转回来下楼了。”
在场众人谁没在她手下吃过亏,因此都只看着她没说话,心想,你这个女煞星,这两三步的时间,还不知道能杀几个人呢。
“这是在怀疑我喽?”阿南看着众人的神情,似笑非笑地转向朱聿恒,“该解释的,我都解释了,你看着办吧。”
朱聿恒朝她点了点头,目光转到苗永望的尸身上,道:“此案大有蹊跷,目前一切尚未明晰,若说她去那边看过一眼便有嫌疑,未免太过武断。”
刑部的人忙点头称是,明白这姑娘今天是收不了押了。
朱聿恒不掌刑律,只吩咐道:“来龙去脉查清楚后,将卷宗抄录一份给我看看。”
阿南有心留下看热闹,但见刚刚去取笛子的侍卫已经回来了,朱聿恒挥挥那支笛子向她示意。绮霞那边也已经录完口供,按了手印,阿南便让她赶紧跟着他们跑掉,免得在这里多生事端。
十二寸长的笛子,笛身金黄,金丝缠绕,通体泛着晦暗的金光,入手颇为沉重。
阿南一边骑马行过秦淮河畔,一边心不在焉地转着这支笛子,心里还在想着刚刚那桩案件:“奇了怪了,如果不是被强按着溺死的话,难道……真的会有人把自己的脸埋入水中,用这样的方式自尽?”
卓晏则道:“我更不明白的是,他就算要自杀,跳河、跳崖哪儿都行,何必在酒楼死一盆水上呢?”
“何况,世上哪有人能对自己这么狠,都快呛死了还不抬头的?”阿南转着手中笛子,说,“太诡异了,简直像鬼迷心窍。”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水鬼附身?”卓晏一脸疑惧,说话声音微颤。
朱聿恒瞥了他们一眼,对这种怪力乱神之说不予置评。
阿南想起自己在卓晏母亲灵堂动的手脚,有点不好意思地转了话题:“绮霞,你笛子吹得最好了,来试一试?”
绮霞刚刚被吓到了,现在还有些魂不附体,接过她手中的笛子,手被压得一沉,差点抓不住。她勉强定定神,打开随身带的小盒子,取出一张笛膜,贴上后试着吹了吹。
那笛音沉闷呜咽,众人听得直皱眉头。
绮霞放下笛子,小声道:“这漆未免太厚了,声音发不出来啊。”
“漆太厚……”阿南眨眨眼,将笛子拿起来在面前看了看,眼睛忽然亮起来。
“快快快,阿言,我可能知道这笛子藏着什么秘密了!”
让卓晏好好护送绮霞回教坊司后,阿南拉上朱聿恒直奔她所住的应天驿馆。
笛身外部厚重的金漆,在调配好的药水中渐渐溶化。
因为药水的主料是硼砂,因此不需防护。阿南小心地刷去渐解的油漆,那原本光滑的笛身变得凹凸不平。
“一开始我觉得这笛子如此沉重,或许是里面夹带了什么东西,但这笛子确是中空的,而绮霞又说漆很厚,我便想到了,夹带的东西或许不在笛子中间,而是在笛身之内。”阿南说着,取过旁边的小针,用细细的尖挑着笛身的缠丝。
金丝被胶与漆黏合在笛身上,缠得极紧。但胶漆已被溶解,她手法又利落,不多时,便只剩下了一根光裸笛身。
她擦干笛子,交到朱聿恒手中。
除去了外面的金漆之后,里面依旧是金色的模样,只是那金色并不均匀,有些似是在笛子表面,又有些似乎在笛子内部。
朱聿恒细细打量道:“这竹壁之内,似有东西在。”
“对,看得出东西是怎么藏进去的吗?”阿南丢了刷子与针,笑问。
朱聿恒抚摸着笛子下面凹凹凸凸的金漆触感,又看着竹子内部层层叠叠的金漆字,顿时了然:“将笛子翻滚着劈成一卷薄片,然后在上面用金漆写上字,再重新卷好,用胶封住,外面涂上金漆。这字写了密密麻麻这么多层,竹子怕是被劈了有丈许长……用什么手法能做出来呢?”
“如果是我,会先用薄刃将竹子翻滚剖开,然后将两个刀片相对拼在一起,中间留一条狭缝,将竹片从中拉过。一次次地调整狭缝,使其越来越小,便能刮出越来越薄的竹片。但对方能将竹子劈得这般薄如蝉翼,写字后又能重新原封如初,现如今的我怕是已做不到了……”
阿南用指尖在笛子上细细寻找着劈口,说到此处时,神情黯淡下来。
从三千阶跌落,她虽忍着巨大的痛苦,竭力让自己逐渐恢复,但依旧回不到巅峰了。
朱聿恒望着她幽微低黯的神情,开解道:“或许,竹子质地坚脆,容易开裂,对方用了秘法处理,便可使质地改变,从而更易打薄?”
“嗯,也有道理,竹子在药油中浸泡过,增强了韧度,拉薄片的难度也会减小。”她略略振作了些,又拉起他的手,将笛子放在他的掌中,“不过没事,有你呢,我相信你一定能将它完整剖解开的。”
朱聿恒点点头,收张了几下手指,在阿南的指导下,顺着笛子边缘慢慢抚摸。静下心转了十来圈之后,他终于摸到薄薄的一线触感,定睛却看不出那一处有任何的痕迹。
“竹子被削得太薄了,近似一层透明的膜,你用手指轻捻,看能不能将断口弄出来。”
朱聿恒点头,反复揉搓那一处,许久,终于出现了细微的一条白边,如绒线般横贯过笛身。
阿南将一片薄薄的刀递给他,让他顺着那个断口,将竹膜劈出来。
朱聿恒深吸一口气,将刃口抵在断口处,下手极轻地向内推去。
然而,那条细微的白边立即被他削了下来,如一缕蛛丝般在窗外照进来的光线中一闪即逝,飘飞了出去。
阿南眼疾手快,将他的手按住了。
朱聿恒盯着自己手中的薄刃,又将目光转向覆在自己手背上的她的手。
那双布着大小伤痕的手,将他手中的刀片取走。她轻叹了口气,说:“还不行,你对手的控制已很强了,但精度不够,太过细微的活计还是做不到。”
看着她脸上的失望神情,朱聿恒抿唇沉默了片刻,然后道:“我继续练习。”
阿南看着他眼中认真的神情,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跟自己回家时,说的那句话——
“天下之大,我控制一颗骰子、一场赌局,有什么意义?”
她当时还嘲笑他胸怀天下不像个太监,现在想起来,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见她忽朝自己莞尔一笑,朱聿恒正不明所以,阿南却转了话题,说:“我再给你做个岐中易吧。不过这次不是‘十二天宫’了,叫‘九曲关山’,力道有丝毫分寸掌控不好就解不开的一种岐中易,过两天做好了给你。”
离开驿馆,朱聿恒回到自己所居的东宫东院。
东方为朝阳初升之所,太子是天下的未来,自然要居于正东。而皇太孙则居于东宫之东,朝阳最早覆照之所。
江南潮湿,如今又是夏暑刚过,东院也并不觉开阔舒朗,只感水汽闷湿。
穿过玉簪葱茏的庭院,转过走廊之时,耳边芭蕉树叶微微一晃,刚刚歇了不久的雨点又落了下来。
朱聿恒迈入正堂,各地送达的文书都在案头等候他审阅。在堆叠的家国大事之上,是一份封漆完好的黄绫折子。
这是圣上送来的,自然无人敢怠慢。
瀚泓带上了殿门,在不断击打于屋顶地面的雨声之中,朱聿恒拆开了折子查看。
这是数年之前,七宝太监第六次下西洋后,将到访的几处风土人情集略上报的折子。洋洋洒洒数千言,其中有新近被朱砂标注出的几行文字,示意朱聿恒仔细观看。
南洋一带有鲸鲵出没之岛,颇有龙涎香出产。后该岛为海盗所占,劫掠渔民船工,强迫其冒险搜取香料,为祸二十载,竟无管束。至某日岛上炽火忽起,一白衣少女依仗火势,孤身杀尽岛上匪盗,白衣染血尽赤,释放众奴役而去。口耳相传,渔民皆以为神明化身,在岛上刻仙迹祭拜。或云,该女为永泰船队海匪也。永泰者,十八年前突现于南洋之船队,自言华夏后裔,持江南口音。后啸聚数千众,纵横诸海挡者披靡,被海上诸国尊奉为四海之主。疑其驻于婆罗洲一带,但沧海辽阔,未可知也。
朱聿恒看到,祖父的朱批在“十八年前”四字下着重圈点了一下。
他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捏着折子的手指不由得收紧,心口微震。
十八年前,宫闱巨变,朝堂倾覆。炆帝自焚于应天宫苑之中,尸骨至今未见,随他一起踪迹全无的,还有南边一应达官贵戚。
而就在十八年前,海外出现了这支船队。
草草掠过这份奏折,再无任何关于永泰的事情,他的目光在“白衣少女”四字上停了停,又转而看向十八年前那四个字。
看来,阿南的身份比他所想的,更为棘手。
可……他想着自己送给阿南的珍珠,想着她将自己置于膝头,在黑暗中轻哼着小曲的情形,又是心乱如麻,不知祖父对他传递的训诫,是否已太迟了。
最终,他将黄绫折子收起,锁在了屉中。
是也罢,否也罢,只要他信阿南,一切纷纭是非便都无关紧要。
外面叩门声响,南京刑部侍郎秦子实亲自送卷宗过来求见。
南京六部职权远不如北京,如今登州知府死在辖区,最可怕的还是在闹市酒楼、距离皇太孙殿下只隔了一个房间的地方被杀。这种大案要案,刑部侍郎自然得亲身上阵,并且从快从速,短短两三个时辰,就把来龙去脉给摸了个透。
登莱一带近年来灾荒不断,青莲宗趁机煽动民众叛乱,朝廷虽已派人镇压,但追根溯源,还是得安抚民心,赈济灾民。
苏杭是本朝财赋重地,因此朝廷让苗永望到南直隶求赈。而他却偷空微服,带着一个随从来到秦淮河边,享受倚红偎翠的感觉——
谁知道,那个随从在楼下打盹等候时,他死在了楼上。
当时在楼上的人都已一一严查。除了阿南与诸葛嘉、卓晏、戴耘等,便是一群教坊的歌女。
朱聿恒看到此处,对秦子实道:“诸葛嘉和卓晏、戴耘等,行踪清晰,他们是我叫过去的,上楼后便到房内回话,并未离开过。”
“是,卑职询问了现场所有证人,确实如此。”
“那个绮霞,行踪可查明了?”
“查明了。她与苗永望在顺天确是旧识,因此被叫去雅间陪酒。她被卓晏一行叫去时,二楼几个招客的歌女曾从窗口看见死者还坐着喝酒,而她回来后一进门便发现尸体了,因此,她的嫌疑似可排除。”
朱聿恒顺口问:“那几个招客的歌女,后来又在何处?”
“一共六人,当时倚在栏杆边闲聊。卓晏过来后,先喊了绮霞,后来那位南姑娘爱热闹,就把她们一起都叫过去唱曲儿了,因此她们可以相互作证,确无一人有作案时间。”
这么说,所有人都已经洗脱了杀人的嫌疑,除了……
秦子实拱手道:“卑职与仵作、推官等初步商讨后,认为此案唯有两个可能性。一是苗永望自尽;二是那个女海客司南下的手。”
朱聿恒翻着卷宗,推敲其中细节,又将当时的情形和整座酒楼的布局保卫情况,在心里过了一遍。
他带来的侍卫把守了门口、楼梯口,甚至楼下前后门也有暗卫布置。因此,当时那座酒楼无人可能偷偷潜入,更无人能避过这么多耳目私自行动。
可若说苗永望那诡异的死法是自尽,他又绝难相信。
他思索着,眼前又出现了用眉黛绘在墙壁之上的三枚新月痕迹,思考那代表着什么。
秦子实揣摩着他的神色,见他沉吟不语,便试探道:“以卑职看来,苗永望在酒楼自尽的可能性极小,或应尽快批捕嫌犯司南,以免错失抓捕良机。”
朱聿恒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说:“她曾为朝廷立下大功,此次在酒楼,亦只有片刻时间不在众人眼前,若因此断定是她作案,未免太过草率。你们可审慎深查,等有了确凿证据,再来告知本王不迟。”
秦子实听他的口气,心中一惊,这是不仅不肯批捕,而且就算有了证据,也要先请示过他才能动手的意思了。
不知殿下为何要一力包庇这个女嫌犯,一时之间秦子实有些无措,只得下意识应了,然后匆匆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