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朝露
一
恋爱闹到了一定的份儿上,不是结婚,就是分手。这是普遍的规律。但在大学校园里,不太行得通。常常是,小火细煨地爱上那么一段,分分合合、不问始终,极少极少会往结婚的路子上去凑合去琢磨。
是,从国家法律的层面来衡量,仿佛没什么障碍。教育部的规定是,大学阶段可以结婚生孩子,很人性很光明,却又似北极的冰雪,太宏大太厚重了,若是不管不顾地用来消暑,纯属自掘坟墓。想一想,年纪倒是成年了,阶层却是被豢养者,被爹妈供养着、老师管束着,心智与养家糊口、成家立业什么的毫不搭界,在这样的状态下结婚吧,那就是一头扎进了茫茫大雾,前头不知是悬崖,还是陷阱。
故事开端时,梁三思和程穗这对小恋人就走到了爱情的岔路口,他们遭逢的麻烦是,究竟是浅吟低唱、云飞雪落地一路慢慢爱下去,还是痛痛快快、斩钉截铁地扯证结婚。到了他们这儿,结婚这概念,已经有了钢铁般的属性,坚冷、生硬。
其时正是一年当中最温暖也最慵懒的季候,杜鹃花开到了烂醉,密密簇簇的花瓣拼尽全力撑到了极致,反倒失了真,与根茎无关似的,像摊开在阳光下曝晒的巨大的调色盘,从轻浅的微红渐次加深,直至惊悚的烈焰。梁三思和程穗就坐在那只调色盘的边缘,一张隐秘于花丛背后的石板椅上。在这张石板椅上,他们仓皇失措地面对着迄今为止出现在人生中最大的一次悬念,最严重的一次危机。
这是一所位于省城的二本高校,校园中生长着繁多的植被与花草,同时生长着无数生意盎然的男女情事。梁三思和程穗便是其中的片段。他们的恋情谈得乏善可陈,遭遇的危机也乏善可陈———恋爱从小清新谈到了重口味,从精神层面谈到了感官欢愉,麻烦就来了,他们搞出了人命。
他们决定结婚。
此刻,他们就坐在石板椅上,像两个交换情报的地下工作者一样胆战心惊、掩人耳目地讨论着他们的终身大事。原本,两情相悦、男婚女嫁,再寻常不过。况且,男23,女21,都过了国家法定婚龄。再翻一翻让人脸红心跳的生理卫生书籍,结论是,身心发育稳步进入繁衍生息的成熟期。
但是,这身份简直要人命。梁三思,学生证上标注的是研究生一年级。程穗,本科第三年。“学生”这俩字儿,就像一面诡异的照妖镜,凭你多么老练世故圆滑狡狯,凭你多么神采飞扬得意忘形,亮光一闪,即刻打回原形———学生呀,小孩子,凑什么热闹,混什么江湖?乖乖待一边儿去!
当然,这倒不是什么本质的阻碍,研究生和本科生闹结婚,听起来是嫩了那么一点儿,不过远远算不得惊世骇俗。新闻里还有大一新生腆着大肚子报到注册顺便请产假的呢,还有大三女生生二胎,儿女双全的呢———程穗学的专业就是广播电视新闻,她知道,所谓新闻,那就是小概率事件,做不得准。
因此,对于结婚,他们惊恐得要死。不结吧,程穗肚子里多出来的部分该咋整?结与不结,都要命。
其实最初,他们对怀孕这件事的认知是,月经不调。梁三思是个细腻的男伴,他从网上找了一家私立妇科医院,领着程穗,转了两趟公交,到了那间装潢陈设貌似五星级宾馆的医院。从挂号到问诊,他们的确享受着私密而惬意的服务,在喝完一杯免费咖啡以后,程穗被空姐打扮的导诊小姐领进了诊室。
妇产科大夫是个眼露精光的老太太,让她躺检查床上,做完了难受得要命的手诊,一边洗手一边冒出一句:“有性生活吗?”这话问得风轻云淡,像问“您吃了吗?”一样稀松平常的调调。程穗却是一愣,脸上一阵一阵发烫,她深吸了一口气,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回答:“有……”老太太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这孩子要吗?”孩———子?程穗差点跌一大跟头,什么孩子?俺这不是来看月经不调的吗?老太太心里有了数,追问:“结婚了吗?”程穗嗫嚅:“没……”这问题是越来越离谱了,程穗觉得自己进入了异度空间。老太太唰唰开单子,麻溜地交代:“孩子不要是吧?得,先去验个血,确定一下有没有性病,妊娠联合性病的话,人流费用是要翻番的,没有结婚证得额外交两千块保密费———放心,我们医院的病人信息概不对外,就算警察来咱都不会给!你可以顺道了解了解咱这儿的处女膜修复术,技术一流,做过的都说好,往后你需要的话,老客户咱打五折……”
程穗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们不敢再去医院了,在离学校挺远的药店里买了一根验孕棒,回到学校里,坐在这杜鹃深处的石板椅上,对照着说明书捣鼓。程穗去了一趟公厕,回来以后,哆嗦着将验孕棒递给梁三思。面对着那根小小的验孕棒,梁三思不假思索地将程穗搂进怀里,这样做,仿佛就能避开那两道刺眼的红蓝之色。在梁三思骨头多过肌肉的怀抱中,程穗顿时涕泪长流。她的眼泪像一场大雨,将梁三思胸前的衣襟湿得透透的,那些水分长驱直入,将他的心脏浸泡得无限膨胀无限酸涩。在膨胀与酸涩之间,他忽然变得大义凛然,带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豪情壮志,快刀斩乱麻似的对程穗说:“别哭了,咱结婚去!”
梁三思声音挺大,听得程穗浑身一震,都忘记了哭,傻傻地望着梁三思,她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世间还有这样一种解决怀孕问题的方法。
如果梁三思的话算作是求婚的话,他还真没想过程穗会是怎样的反应,但假如给他足够的时间去设想,打死他都不会想到程穗脱口而出的回应居然是:“我知道,这也不能全怪你,要怪,都怪那该死的套儿!”梁三思有点儿蒙,原来程穗是把结婚当成了他赔罪的方式。
是这样的吗?细想一想,好像程穗的逻辑也是正确的。面对怀孕,程穗惧怕,梁三思惭愧———尽管他们都是90后,是接受过性科学教育的一代,欢好之时,避孕套全程参与,至于是在哪个环节出现了纰漏,实在是不得而知。但毕竟,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梁三思知道这一事故跟自己脱不开干系,一个橡胶套儿掩护不了他的罪咎,体内分泌旺盛的雄性激素带来了双重的效果,巅峰的快感与致命的后果。
一开始,梁三思的求婚确实带有负荆请罪的意思,后来,就变成了解决问题的有效途径。首先,对于那个有碍月经来潮的小细胞,堕掉是必须的。简直没有第二种考虑。然后,就是如何实施这一步骤。这是整桩意外的制高点。私立医院是坚决不去了,那地儿像是经过了特效处理,程穗进去的时候,颜面完整,出来的时候,脸上薄薄的皮肤不知被谁给扒拉掉了,空余下一堆白骨。况且,在一切的文学作品、影视作品乃至网络碎片中,一旦出现堕胎情节,一定有戏,还一定是惨剧。小诊所、无良大夫、违规操作、大出血、休克,乃至死亡,这一连串的关键词,构成了一颗来自远方的原子弹,悲催地捣碎了一对又一对情侣风平浪静诗情画意的恋爱生活。
面对爆炸过后的满地残骸,程穗像一头受伤的兽,哀哀哭泣、满眼惊骇,而梁三思则成了虚拟空间里顶天立地的巨人,双臂强劲、擎天而立。他真诚而坚定地进行着求婚的仪式,他的仪式,不是玫瑰香槟,不是钻戒豪宅,而是摆事实讲道理,所有的动因旨在说服程穗到正规的公立妇产科医院,进行规范的流产手术,确保人身安全,以期避免成为网站上一个让人扼腕叹息的新闻事件。
程穗对堕胎很抵触,她虽然从头至尾没想过留下孩子,但核心问题在于,一旦堕胎,无异于将自己的尊严交由大夫蹂躏。私立妇科医院那个老太太实在太强悍了,就那么一次,就能让程穗患上堕胎恐惧症。
面对着躺在手术床上抖得跟片落叶似的年轻女子,大夫即使不推销处女膜修复术,起码也会津津有味地猜测,这是小三,还是被强奸?程穗泪盈于睫地模拟着大夫的种种八卦心理,却让梁三思差点笑出声来,想着程穗就该去学编导专业,这水平,编剧本都够了。床上那点儿破事,大夫有那么感兴趣吗?就连千百年前保守到长袍加身连脚丫子都恨不得遮住的老祖宗都发过话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人家大夫什么没见过?梁三思无法提出异议,祸是他跟避孕套一块儿闯的,避孕套追不了责,他却跑不了。好吧,解决的法子当然就是结婚,不管大夫好奇不好奇,一本盖着钢印的结婚证“啪”地搁人家桌上,然后就此处无声胜有声了———甭瞎想了,俺有证,俺有权利任性,俺不需要保密费更不需要那见鬼的修复术,打胎的原因嘛,就是因为想打胎,没别的!
得知怀孕的噩耗以后,对于这一场景的痛快畅想让俩人第一次情投意合地依偎在一起,梁三思亲吻了程穗,程穗顺从得像一只毛茸茸的小白兔,只是在梁三思情不自禁跃跃欲试地想做点儿什么之时,程穗才轻轻地阻止了他,尽管是拒绝,然而那眼神仍然跟小白兔似的,充满了食草动物特有的温柔与怯弱。事后,每当梁三思后悔结婚这一决定时,就会用那个一晃而逝的、近乎虚幻的兔子形象安抚自己脆弱的、备受打击的小心脏。
梁三思并不知道,蜷缩在他怀里的小白兔已经暗暗把各路神仙骂了个遍,她这是有多背,她就想好好恋个爱。结婚,那是多么遥远的事儿。在她看来,青春距离衰老有多远,恋爱距离婚姻就有多远。用结婚来解决堕胎的困境,算不算得上是饮鸩止渴呢?
程穗说服不了自己。她是怀着濒临绝境紧闭双眼纵身一跳的决然,底下是繁花还是泥淖,是生存还是死亡,她已经管不了了。相反,自始至终,梁三思看起来都很平静。这平静,让程穗横生猜疑,究竟是阴谋得逞后暗自得意的平静,还是挣扎无效后的认命?这道题目的难度系数,足以让程穗望而却步。
他们在石板椅上一坐就是大半天,错过了午饭和晚饭,对于结婚的进程始终没有讨论出一个具体的眉目来。程穗模棱两可瞬息万变出尔反尔优柔寡断的态度让梁三思有了轻微的不耐烦,他很想问她磨叽个什么劲儿,嫁给他梁三思有那么憋屈吗?纵然他亦是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快就要拥有一个妻子。妻子,听听这称谓,又严肃又古板,还土气,土得直掉渣儿,土得盖了帽了,立马就能跟缝纽扣、刷马桶、捅煤球之类的图景联系起来。不过,无论有多荒谬,他还是愿意娶她为妻,这份比山高比海深的无私奉献勇敢牺牲的豪迈精神,把他自个儿都震撼住了,程穗她怎么就视而不见呢?
眼下,梁三思想不出有什么法子可以替代结婚,因此他不想在这个环节上横生枝节,他带程穗离开了那张石板椅,去校门外吃冷淡杯,要了几听啤酒,一气灌下一听,憋着劲儿,将空罐子“咔嚓”一声捏瘪,嘴里喷着轻微的淡淡的酒味儿,跟她说,有什么可纠结的?搁旧社会,人家小姑娘十三四岁就上花轿了,你这都晚七八年啦!程穗没说什么,她看得出来,他是用酒精来拼命支撑着自己羸弱的、忐忑的、全无把握的坚持。这份坚持,让她心疼。他喝酒的样子,也让她心疼。还有他的眼神,那眼神里同时住着一个男人的霸气和一个孩子的畏怯,这些,都让她的心疼得发慌。
她决定不再为难他。不就结个婚吗?屁大点儿事,结就结呗,谁怕谁啊?大不了一个死。程穗横下心来,突然觉出饥肠辘辘,她大口塞着食物,口齿不清地说:“你定个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