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北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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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只爱陌生人


2000年,海城,南边富庶岛城。

立夏已过,气温攀升得异常。

“拿到'信'了没?”

“唔。”程真餐毕,咽下最后的食物,发音含糊。

她在“铭记”外的摆摊位上打电话。水埗区福华街,铭记烧鹅濑,堪称一绝。老板谢恩铭祖籍北边恩平市,年过五十,只得夫妻及一名小工在店内劳碌,一子一女皆已成家。为供儿子娶老婆,谢恩铭购下何文田一套六百呎的二手单位,倾尽这间店积累下来的经营所得。

中国人最舍得为后代花钱。况且摆酒的时候,儿媳隆起的腹部就快藏不住了。

地产广告声称:置业是为第三代投资。

的确有道理。

烧鹅濑,濑粉润糯,米浆细腻,入口的粉须有韧劲,又带米甜,才算上乘。

高汤凌晨三点开炉。大火转中,又转文火慢煨,天亮即熄,凭灶头余热挤出鲜美,似武林高手过招——隔衫运力。猪筒骨打底,大地鱼吊鲜,纱布袋里扎紧不外传的秘辛,与汤同煮,是祖辈有市无价的遗产。

猪油渣酥,烧鹅皮脆,脂香留存齿夹。最要紧的是,千万不要走青。无葱濑粉,即是英俊男星禁欲——好看不好吃。


斜阳于十分钟前彻底沦陷,天色青蓝转深,钨丝微不可及地短叫一声,路灯便懒洋洋燃起。

未入夜的海城,光线敷衍。

程真半眯着眼,垂颈,拢火,点燃嘴边衔紧的烟。吸一口,指尖星火忽明忽暗。

“今晚组局的人是冯敬棠儿子。”

“谁?”

程真碾熄了烟。对面落座一名孕妇,七八个月肚皮,撑着腰,屈着膝,沉甸甸压上那张狭窄折凳。她的视线瞄见程真夹烟的手,先鄙夷,后委屈。

吃街灯晚餐也要讲公德心。

“冯敬棠,你不认识?”

“不认识,你老爸吗?”

“慧云体联董事局主席,有名的慈善家。”

“慈善家?我没收到过他派的慈善物资。”

程真捏皱烟盒,后悔了。最后一支,来不及嘬多两口,夭折在手。现在从烟灰缸捡回,是否还来得及……

“拜托你平时多看点新闻啦,整日看古龙小说有什么营养?”

“好过你看《郊外十五狼》。”

孕妇又偷偷抬眼望她。

算了,不捡了。

“他们今晚还约了另一个人,冯敬棠的外甥叶世文也在——”

程真听见这三个字,眉头蹙起:“你想我死啊?”

“洪安集团那几个领头的都转做生意了,他也一样,你以为还是1990年?”

“你一开始说好没危险,我才接的。”

孕妇站了起来,移步到铺内寻找零星逼仄的空位。程真打断话柄,目光游离在那个滚圆肚皮上,有点想笑。她竟情愿站着,也不想与自己搭台。

“想发达又怕死,你究竟做不做?”

“不做。”

“多加三千。”

程真当即决定与那支残烟永别。

“说到底,大家也算相识一场。你有难又有诚意,我肯定不会袖手旁观,今晚见。”

“你个衰女,迟早贪钱误事!”

“承你贵言。”

程真拎起挎包,走到收银台。陈娇急忙从后厨出来,边走边拿围裙拭手。拣菜切葱,颠勺泼油,劳动妇女一双被生存磨蚀的糙手,让人恻隐。

“阿真,今晚这么快走?”街坊街里,陈娇与程真早就熟稔,“赶着去开工?”

“是呀。”

程真掏出零钱。陈娇接过,又忍不住念叨:“我那个儿媳有你这么勤快就好了,贪懒贪靓,失业一年了都不去找工作。上个月我去探望孙子,见她又买了双新鞋。我怀疑她是蜈蚣精转世,每个月都要买鞋。”

程真笑了。她身边同事大多如此,今朝有酒今朝醉,少不打扮,等老来俏吗?

陈娇不过是心疼养家糊口的儿子。

“你儿媳就是贪你这间铺,熬到你们百年归老,更不用做啦!”旁桌的琼姐插嘴,“反正你女儿早早未婚先孕,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里有脸回来跟自己亲哥抢祖业?换作是我,我也选你这种家婆,埋头苦干,给钱爽快!”

熟客琼姐,是远近驰名的尖酸刻薄。一张利嘴开开合合,刮得人脸颊煞红煞白。陈娇打开门做生意,只能装聋作哑。

有人替她出头:“问题人家儿子看不上你呢!”

“坡脚斌,你不去打听一下?二十年前,福华街清纯玉女代言人就是琼姐我啊!”

“清纯玉女?若真是如此,你那个做地盘工人的老公会包二奶?”

“你乱讲什么?!”

“整条福华街都知道啦,每个月帮人砌楼,砌着砌着,连床也砌了!”

话未讲完,筷子在彼此头上乱飞。围观群众捧碗弯腰,又伸长颈项,想看看这个回合到底鹿死谁手。

“你再讲我打断你另一条腿!”

“你老公是去传宗接代,谁让你二十年生不出一个仔?北边南番顺,条条富贵龙,旺丁旺财,你就住笼屋,北姑住新屋!”

陈娇急忙过去扯开一男一女。

街灯瓦数恒久不变,只因天色变幻,才会转换明暗。

闹剧伴随尖叫,渐渐平息,铭记门前的人影清晰起来。满地长长短短的黑块,拼接,又撕开,拉长,又缩短。食客络绎,却步履匆匆,纸巾抹嘴,决不留恋。不过一餐寻常晚饭罢了。

车流开始拥堵。

程真没时间听八卦,不作道别,直接离开。


夜七点,青龙半岛中心三楼,豪客城。海城奢华之最,与“大富豪”齐名。十数载天南地北的来客豪掷出这个销金窟,盘活街头巷尾的食肆、门店、当铺、走鬼。此刻霓虹灯牌泛黄,在一众夜饰中过分显眼——因为俗气。

程真自扶梯而上,从北门入。雪白廊顶高挑,拱出古罗马风格。西式具象雕塑漠视来往人群,矗立转角,与嵌缀东方螭龙浮雕的等身镜面齐高,倒映出每一位穿廊而过,不中不西,非人非鬼的红男绿女。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所有步履匆忙的侍应,像一盘被收音机卡掉的磁带,五秒曲终,一闪而过。

程真快步进了更衣室。

夜班经理罗力是麦笑琪(Maggie)男友,在廊角窥见来替班的程真。他走到更衣室门前,指节叩了叩,开口道:“阿真,怎么是你来?Maggie还在生我气?”

隔着门,罗力声音闷闷的。程真轻扯嘴角,欢场怨偶玩纯情游戏,她不想奉陪。把长发盘起,套了个酒红色假发,耳垂夹上廉价的塑胶珍珠耳环。对镜一照,她挑了下眉,仅戴三次就掉色?亏她还斥资二十元买下,损失惨重。

罢了,赶时间。在拇指与食指的指腹缠了一圈透明胶,程真轻摸衫袋内物件,确认没有遗漏。

“你自己去问她吧。”

罗力听见回答,不死心,又再追问:“她跟宝姐告假,说不舒服,是哪里不舒服?”

他不信女友这般小气,区区一次犯错而已,她就耍足脾气,诈病不来,还安排这个冷血动物程真替班,也不怕扫客人的兴。

程真拉开更衣室门。她眉细,颌窄,唇珠稍翘,一双眼因不耐烦哑掉光亮,整个人都寡淡起来。毫无风情可言。

“都叫了你自己去问她,我又不是医生。”

“……你来替她的班?”

他在明知故问。程真没心思闲聊,扣起袖口便往外走。

“之前她也替过我的班,很正常,难道有钱不赚吗?”

罗力想起程真不太风光的累累前科。长得不算靓女,又没有大佬撑腰,这款丧母脸色摆给谁看?还是麦笑琪好哄。

“Maggie今晚负责文哥那间。”罗力声音转冷,侧身为她让路,又再三叮嘱,“都是贵客,我劝你最好醒目点。”

不要惹事。罗力隐去言下之意。

程真掀唇笑了。眼弯,瞳黑,眉尾稍稍挑起,双颊白得似敷了层不真切的妆,整张脸生动起来。

罗力最讨厌她这个模样,装作无害,实则冷漠。

她这一笑,笑穿了罗力唯唯诺诺的自私。真惦挂女友的话,早就致电再三过问了,无非是担心自己奖金不保。

他不信任程真。


声色犬马的娱乐城,这么多年连装修都未变。这里没有慈悲心,只渡己,不渡人。

程真从酒水台找到房号酒单,托着一瓶精装人头马及几只空杯,往侧廊走去。她敛起表情,推开包厢的门。

“1990年8月,楼下昌兴当铺开张。平均每个月都会遭团伙洗劫,不敢怨。”

叶世文坐在包厢右边。一屋众人,只有他与正中间的冯世雄吞云吐雾。为免其余绅士有意见,头仰高,他往半空呼出多余烟雾,然后继续讲:

“市中心打开门做生意的都知道,洋布疋头,抵押当铺,中西酒办,装潢印刷,茶餐厅,音像店,烧腊档,畅运道以南,北至柯士道,全部要靠大佬给面子才有口饭吃。而如今十年到头了,从未变过。Uncle,这与明抢有什么分别?这些鱼虾蟹老板怎么对抗连锁巨鲸?我们工商协进会就是为了维护各方利益,避免一味地追求效率而导致一家独大这种不公平的现象。”

“世文,”杨坤铨倚入沙发,“你讲的我都明白,这的确是一件好事,但也是一件难事。公司登记手续变更,牵扯的就不仅仅是我和你这么简单了。你们提这种动议出发点是好的。但在海城,除了你们要开公司,阿猫阿狗都要开公司。万一登记手续被核准放宽,引入了不法资本,我们很难搞的。”

杨坤铨,曾经的地产界精英,如今坐拥权贵资源,是冯敬棠优先选择的“合作伙伴”。

话刚落音,他半推半就,嘬下侍应递到面前的红酒。那侍应手脚似藤蔓,你推开一次,她又软绵绵缠了上来。

豪客城,盘丝洞,哪有唐僧,全是俗家弟子。

程真只扫视房内三秒,便稳稳把空杯逐个放下。从左至右,她低眉弯腰,把杨坤铨的酒杯放置茶几边缘,立到一旁候命。

冯世雄一听拒绝,俊白的脸浮了抹虚笑:“Uncle,互惠互利的事情,对你好,对我好而已。”

杨坤铨并未真醉,直接打断:“世雄,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深入社会不知市民难缠啊。”

冯世雄推开旁人递来的酒,脸色变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堂堂冯家大公子也会被嘲讽“涉世未深”。冯世雄毕业于外国著名大学,主修城市规划,兼修建筑学。回海城得父亲冯敬棠资助,以自己名字创办Parko建筑设计事务所,为新鸿地产打造过好几个地标项目。满打满算也叫业界精英,怎轮得到这位旁人来挑衅?

叶世文接话:“Uncle可能有点误会了。我大哥的意思,无非是想做件实事。对你好,对我们好,难道就不是对市民好了?”

“如今大家的立场如何一目了然,不信你们可以回去问敬棠兄。”杨坤铨把话再说多三分,“往北边投资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我们在这里开放登记手续,招商引资,就是跟市场趋势对着干,蛋糕不是这样切的。”

他有顾忌,各路资本借机登台,涌入的便是天南地北的触手。

叶世文笑了:“Uncle,协进会有外资成员很正常的。他们进海城做生意,肯定要办理公司注册,想速度快点,有些利好的政策倾斜而已。Uncle一向兼济天下,就当出一份力。况且协进会一旦成势,社会排名和市民支持度上来,你们上面也好交代啊。以后协会都是自己人,同声同气,想谁来想谁走,还不是我们话事?”

杨坤铨沉默,显然是在权衡利弊。

冯世雄与叶世文交换目光,摆明嫌叶世文喧宾夺主,眼底涌出不满,挂了一脸。叶世文不再开口。

听完整晚的你来我往,酒过三巡,杨坤铨的架子还离地十尺高。

冯世雄主动替杨坤铨添酒:“Uncle,世文讲的就是我爸的意思。腰缠万贯尚有大佬保佑,蝇头小利却遭层层盘剥,海城是所有人的海城,它不应该是这样的。”

一屋人静若死潭。

每双眼都在冯世雄与杨坤铨之间来回逡巡。

“我明白的。”杨坤铨先开口,“师出有名最好,毕竟我代表的不只是我自己,敬棠兄也一样。”

“我们都明白的。先不讲了,今晚是想uncle来放松的,怎好谈公事呢,我又没给加班费。”

女侍应收到冯世雄暗示,随即哺了酒给杨坤铨,气氛才算活络起来。

冯世雄岔开话题:“里士满与海德的骑师教练马术最精良。李谷也不错,就在东伦敦,我回来之前常去,教练团我都很熟。下次Wyman要去直接call我吧,VIP最方便,普通会员排课太久了。”

杨坤铨假意婉拒:“我那个衰仔,怎好意思麻烦你呢?”

“Uncle讲这些就见外了,我一向当Wyman是自己亲弟弟。”

“他总是无心向学,前两日又问我拿钱,说要去西欧玩。其实我最羡慕你爸,有你这个学业有成的儿子,生意又做得好,什么都不用操心。”

“年轻人,多见识有好处。西欧几个古堡不错,刚好有一个在意大利西南部,新鸿老板长租了七十年。Wyman想去,也就是我讲一声的小事啧。”

杨坤铨笑得合不拢嘴。


哐当——

阔口玻璃杯坠落大理石地面,支离破碎,包间内男的女的眼睛趋向声源。女侍应娇滴滴替杨坤铨擦着濡湿的裤角,指腹巧劲十足,倒为这个插曲添了旖旎。

那只别有用心摆放的玻璃杯,终于为程真制造了机会。趁人人关心杨坤铨,她悄摸俯身,为叶世文身旁随从斟酒。

侧身,弯腰,手腕越过男人面前。浓烈白兰地在透明杯内漾起浅浅涡纹,似这一屋划不破的各怀鬼胎。

撩起男人西装外套口袋,指腹勾入。那包粉末,已换主人。

酒瓶空了,她无心留恋。今夜快外已袋袋平安,速速离去才是上策。

有人回过神来,喊“添酒添酒”。

程真退出门外。

叶世文也豪饮一轮,有点困劲与尿意。气氛缓和,房内有人起哄,要唱卡拉OK,为祖籍潮州的杨总献一曲《爱拼才会赢》。

音不成调,惨过鬼叫。叶世文起身准备上洗手间,却被旁人叫住。

“文哥,去哪里?才刚开始玩呢。”

叶世文似笑非笑:“放水,等我回来。”

一出门,便在廊尾捕捉程真转身消失的背影。女侍应多的是,程真长相更是一道职业护身符。记不住,想不起,掀不了浪,惹不来祸。只是她没想到自己往酒水台的反方向走去,又随手将酒瓶放在廊尾包间外侧的托盘上这一动作,会被身后的叶世文一眼望见。

他不禁警惕起来——这个女人有问题。叶世文直接跟上。

正值晚间十点,帷幕已开。南不夜城,世界港口,它敞开了怀,纳入三教九流,纵容贪嗔痴恨。这座供人购买快感的人造城,只顾销魂。

程真漠视一切,走得很快。叶世文视线紧追。有人与他擦肩而过,朝他颔首,他也笑笑,姿态潇洒。

叶世文混迹这一带多年,十岁就跟在洪安集团当家屠振邦身边,生意从全湾区扩至青龙道,直入东角区,最后挺进沙头咀。

双十少年郎,哪有什么通天本事。只盘踞了这一间夜总会,连经济大权都落不到他手上。

他是屠振邦刻意锻造的一件兵器。炙火烤,寒水浸,经千锤百炼,反复烧融,却无名、无利、无话事权。直到他二十岁离开屠振邦,入了冯家。

廊灯奢华,吊饰水晶似烈风撕碎的云,光影稀薄,随叶世文步伐在壁上滑过,又滑过,销匿于转角。

她如释重负。视线短暂流连在廊间反光玻璃上,稍纵即逝,人与影又启程往前。

程真早就窥见叶世文。他一身黑衫,高得让天花板也有了压迫感。听见包厢内有人开口唤他,程真才恍然——以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原来他就是麦笑琪口中的叶世文。


“这种人你也当宝?”

“那他真的很靓仔嘛。高高大大,肩膀好宽,看上去安全感爆棚。可惜我比他还要大一岁,听说他不中意比自己大的。”

“无业浪子有什么资格挑食?”

“那都是过去了,听说如今在做正经生意。阿真,二十五岁前是女人选男人,二十五岁后就是男人选女人了。你还年轻,你不懂。”

“Maggie,没男人是不会死的。”


程真转第二个弯,左前方雕菱花卷缘的装饰镜内依然能看到他。浓眉阔额,远远一个照面,叶世文眼内有化不开的凶猛。他在审视程真,由上至下,从左至右,剜穿她所有动机。

东窗事发?程真佯装镇定,不再细想,脚程加快。又过了一个转角,直接推开右侧安全通道。深灰色楼道弥漫弃置烟头的霉味,遭夏季闷热一蒸,熏得鼻痛。自流平水泥台阶连防滑带也未装,程真艺高人胆大,直接侧坐扶手上,平衡身体,滑翔而下。

无数次贪玩造就一时侥幸。她已听见上一层安全通道门被打开的声音,闪入二楼廊内。

二楼是商铺仓库通道,天花极低,灯暗影重,似要把人困到老死在此。程真扬手摘下一只耳夹,往右边抛去。侧身往左,在尽头转弯,然后跑入另一侧楼梯。她有点害怕,伸手摸住口袋的刀。

叶世文推开二楼安全门。空无一人,他仔细辨了声响,目光被地上那只耳夹吸引。弯腰拾起,廉价塑料充当珍珠,他的眼底浮现不屑。

叶世文往右侧走去,那颗假珍珠被遗落在双开玻璃门的下缘,沾满灰,倒显得更白了。


程真来到一楼。她边走边脱外套,露出打底衬衫,扯下假发,散落满肩的浓黑。淡金色镶白流苏的短马甲,无数次穿上脱下,领口已起球。程真谨记麦笑琪交代——“换工服要自己掏荷包的,一件烂衫收我两百元,你千万不要弄丢了。”

这里日渐式微,侍应的小费没以前多。通货紧缩,薪水蒸发,全城的钱似乎遭遇绑架,不知去向。

“波哥!”程真在定制老西柜台前喊一声。她走得有点急,长发团了股热气,匆忙交代,“Maggie的外套,我先放你这里,她明晚上夜班过来拿。”

“知道啦。”

王盛波在侧间房内,替刚来的客人量身。今晚难得有一台豪客,不敢怠慢。听见程真声音,是熟人,便没出门迎接。

他有一间分店开在酒桂坊附近,程真是那边酒吧的工作人员。

当时她付不起工服押金,唯有找王盛波依样定制一套。十几岁少女,砍价砍到脸红,二十元也舍不得多给。是个硬骨头。

程真扫视四周,没见叶世文跟上的痕迹,看来他被哄去了北门。抬腕一看时间,快要错过小巴。

她拿出手机向陌生号码发了条短信——事成。

想了想,又补一条——改期。

夜幕被错落楼宇托高,塔尖向天空伸出嶙峋触手,却遥遥未达,孤月独明。光亮如昼的马路,车站站牌下却只有落客,没有归人。

善男信女,染一头紫发,文身在耳后,香烟夹指间。从旁簇拥而过,撞了她的肩。程真立即摸摸口袋,东西都在,原来不是借机偷窃。绷足一晚的神经,她累了。

身高只有一米六,这头黑瀑长发拢下来,让程真添了些人小鬼大的味道。

车来了。车厢空空如也,她走到倒数第二排,靠窗落座。

站旁的VALLEY唱片店早就换了只碟。老板不知贵姓,自水埗区鸭寨街迁徙过来,终年一件白衬衫,以不肯让步的贵价兜售所有正版唱片。从炙手可热的金曲到乏人问津的黑胶,满了货架,又添置仓库珍藏。

海城过分拥挤。只得这处“谷地”,从临海大道西到临海大道东,承载口耳相传的旧事,一帧一帧,嵌于音乐里。

此刻,叶世文从转角走出。他没想到被程真逃脱了。走往一楼步梯的时候,已知再也追不上这个女侍应,甚至在内心有点嘲笑自己——是轻敌还是过虑?

也许她只是贪懒。夜总会生意江河日下,连侍应也随意旷班敷衍。倒是自己被假象蛊惑,竟然追了出来。

一抬眼,小巴从身侧开过。灯下二人,一高一低,一坐一立,直接迎面相望。

程真心脏倏地发紧。这处灯火通明,连叶世文额上的碎发也能根根清晰可见。那双狩猎的眼,在她脸上流转。先疑惑后确定,稍顿两秒,豁然开朗。

他半眯着眼,带些笑,记住了程真。那对黑色眼珠如墨晕染,漾一池慌乱、无措、强装镇定的波光。长发如云,团住一张煞白小脸,几分游魂野鬼模样。原来戴的是假发。

车却很快开远。这里的小巴司机,都有征服F1赛道的野心。四十码咆哮出闸,转个大弯,甩着沉沉的尾,夺命而去。

程真冒了一身薄薄冷汗,不敢探头回看。

叶世文没去追,他还要赶往包间,下半场才是重头戏。绕过VALLEY门前,他停下来。

“文哥,买碟啊?”

“这首歌叫什么?”

“哦,王菲的《开到荼蘼》,我赠你一支?”

递来的专辑封面是五个字——只爱陌生人。叶世文扫了眼,又放下,他并无闲情逸致,打算抬脚就走。

突然警笛大鸣,闯来疾驰的警车。所有街档老板探出头与身,望眼欲穿。一见来人穿的是POLICE反光背心,为首那位灰西装黑衬衫,胸牌比人更招摇。警察出场,老板们立即收回八卦雷达。

上九龙警队来了。

叶世文脸色顿时起了变化。他留在VALLEY避开警察视线,薄唇紧抿,远远看着他们鱼贯而入,周围一片喧闹。为了确保安全,今晚整个场内,只有他与冯世雄等人在包间。

是那个女侍应!

手提电话响起,叶世文接听,对面呼天抢地:“文哥!警察啊!”

不过是谈些闲事,包厢内没什么是见不得人的。但门头挂着豪客城的招牌,来往人群鱼龙混杂,叶世文始终觉得蹊跷,谨慎道:“安排他们从北门走!”

“北门也被守了,是有人设局!”

叶世文骇然:“叫她们先离开包间,不要出现在房里!”

“警察到门口了!”

连房号都一清二楚,他们目标明确,直奔而来。

叶世文定了定神:“交代我哥和杨生,无论问什么,一律不许回答!”

电话被挂断前,警察呵斥声音极大。

叶世文在心里疯狂盘算对策,却忍不住骂了一轮程真的老母,甚至她老母的老母。转头用目光去寻,那台小巴早没了影,追也无用。

她也认出自己,肯定半路下车,遁入人海。

最后歌词撞入叶世文脑内,戛然而止。

“每只蚂蚁,和谁擦肩而过,都那么整齐,有何关系?”

“每一个人,碰见所爱的人,都心有余悸。”

于他而言,今夜是另一个开始。


程真在柯士道站下了车。她未到家,谨慎起见依然决定换乘。心里乱作一团,担忧被叶世文报复,又怕他去找杜元告御状。

自家义弟开口,总比她这个酒水侍应有可信度与说服力。

不会的。程真不停安慰自己,只要无人出卖,叶世文根本不知她姓甚名谁,麦笑琪连宝姐那次偷贵客劳力士都瞒了下来。只是一想到叶世文那双眼——程真心尖一紧。这个男人望人,似要从你眼内钻至颅底神经末梢,把里外看个通透。直接,激烈,夹带威胁,他要洞穿一切,像一头狩猎的虎,有十足信心。

程真转了一趟车,终于回到福华街。“达昌塑胶”的招牌灰底红字,过分陈旧。年代已久,白底变灰,还剥落细碎几处,悬在唐楼底层,灯下蛛丝泛银,摇摇欲坠。

路过铭记,老板谢恩铭探头打了个招呼:“阿真下班啦?”

“是呀。”

“今晚这么早?要不要食宵夜?”

“不了,走啦——”

她住福荣大厦三楼。这幢旧楼兴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是当时“长远房屋政策”中的产物。私人楼宇改造,只有九层,年事已高,质量堪忧。房东夫妇在内环区附近上班,听说是给哪个委员会成员聚居的高级公寓做保洁与物业,平日住通铺宿舍。

他们是中低收入者,没资格购买经济适用的居屋。递交那份公屋申请排期五年后,才获批低价租下这处,没住多久便悄悄转租程真。

公屋转租属违法,但“利”字就是拿刀割禾,不折腰哪有收获?

程真其实可以租更廉价的房子。尚未拆除的安置大厦,没有比七十年代浅沙湾的棚屋好哪里去,只有一个好处——便宜。公共浴室,公共厕所,入住的女人若孕期超过八个月,连转身都不够。

龙蛇混杂,又出过事,程真不敢再去住。

墙漆铺灰掉色,裂出的缝隙像覆在心脏上的微细血管,有种经年的霉腥味。楼道坠了盏哑光灯泡,还黏着春夏交季频出的蚊尸蛾干。交尾时头脑发热,往亮处撞去,灯泡薄而高温。

这里是人间失乐园。

程真进了屋内。开灯,反锁两道锁,脱下脚上的鞋整齐放好,推开客厅唯一的窗户。不知是广告牌立得太高,还是这里层高太矮,她与发蓝光的霓虹灯牌“金利芬兰浴”仅一臂之遥。

往下看,街巷细长瘦窄,有人路过,发顶的旋看不清。他们笑了,声响通透得像在程真屋内刚刚讲完一个笑话。

手提电话响了。程真接起:“喂?”

“你现在在哪里?”麦笑琪那边传来吹风筒的声音,“阿力跟我讲警察去了豪客城,有个老板被抓走了。”

“我肚痛,所以提早走了,不记得同他们讲一声。”程真说话轻声细气,有股难以明状的糯感,“喂,这么快就被男友哄好了?谁讲要憎他到地老天荒的?”

“哎,他解释过了,一场误会。翟美玲是新来的,不懂规矩自己撞上去。我不想因为这些小事被人讲是非,宝姐本来对我同阿力拍拖就有意见。”

程真没做评论,说:“夜总会不讲是非,讲什么?”

“你不懂的啦,做女人,最要紧体面。你以为我还是十八岁,大把男人可以挑吗?这么多人里阿力算最有本事的那个了,他还主动打电话来。男人铺台阶,难道还不下来?高处不胜寒啊。”

“下次分手别来找我哭。”程真不想插手他人情事,“感冒好点了吗?”

“还有些鼻塞。”麦笑琪忆起程真方才说肚子痛,“你今晚痛经啊?叫你平时不要那么省钱,吃好点啦!从口里省钱,你真的能省出二房一浴来?”

程真笑了:“或者可以呢。”

“我听那些专家讲,明年肯定就会升回去,现在是入楼市好时机,二十年一遇的大跌!”

程真不信:“我觉得还能跌,去年我看的那几个单位,今年同楼栋同朝向的成交价又低了,不用急。”

“如果你买单间,早就上车啦!就你一个小女人,死都要买两房,另一间拿来放你的骨灰?”

“多谢你的建议。”

“前段时间楼下有人来派过宣传单张,快要搞那个什么公积金。杜师爷出了名精于算计,你换间酒吧赚钱吧。去找那些外国人开的酒吧,西人思想开化,说不定就帮你缴了。”

“缴了有什么用,能帮我买楼吗?”程真盘腿在沙发坐下,揉揉泛酸的小腿,“如果帮不了就算了。”

“保你退休啊!靓女,青春有限,你又不找男友,不用替自己老了作打算?”

“我是不会老的——”程真大笑,“我这种人,只会直接死。”

“胡说八道!你没事就行,挂了。”

“拜拜。”

程真把手提电话放下。屋内是暖黄的灯,挂得很高,照出白衫黑裤的她一身无形倦怠,连影子也扭曲了。长长一团,跌在沙发背与墙壁缝隙,有点破碎。

她拿起茶几上的记事本,翻开大半,记下日期与金额,再写上累计数目。

台历圈住5月30日那一天——是珊珊缴学费的日子。

想到妹妹程珊,程真脸色才变得温和。淌在双颊的光调了蜜,有层难以触及的柔软。她用记事本夹着笔,摆回原处,叠在最上面。

压着一桌翻阅过的楼宇推介。色彩粗粝,标题浮夸,全是什么“钻石豪庭”“白领首选”“海城封面”“见钱现收”“最后上车机会”“地铁开在厅堂”。

圈了几个地址,又画了几个“×”,写满“待估”“已售”“贵”“贵到离谱”“朝向NO”“怕撞鬼”。

广告最下面,是一张折起的夜校单张。程真素质太差,中三肄业,去便利店做收银员也会被嫌弃。更别妄想能踏入内环区、供得起渤湾的望海公寓。

那日接过这张传单,她小声问了句:学费多少?之后回家一算,便算了。

它与程真有一样的宿命——无论生活抑或生存,他们都是末位,总是第一个被牺牲。


副驾驶突然一沉,徐智强关上车门,向叶世文汇报情况:“文哥,两个钟前,冯老在上九龙总区接走冯世雄。”

叶世文低头衔了烟,点燃:“警察怎么讲?”

“对外说循例排查,抓人是必经程序。酒吧侍应知道冯世雄与你的关系,全部一口咬定是杨坤铨安排的,准备移交其他部门。B仔出来支支吾吾说当时身上被人塞了'糖',但进警局之后'糖'不见了,应该是冯老找人做了手脚。”

“B仔?”叶世文挑眉,“他敢?”

徐智强语气犹豫:“文哥,进场之前我每一个都搜过,他是干净的。”

“把他带回全湾区。”叶世文沉思几秒,“有多少个记者在门口?”

“原本没有的,有人给八卦杂志通风报信,来了起码五个。”

“我爸有没有回应?”

“当然有啦,他那么要面子。”徐智强模仿冯敬棠端架子的神态,“冯老讲话不知多有水准,他淡淡定定一句——'瓜田李下授人以柄',所有记者全部愣住。”

叶世文吐了烟圈。

“幸好这时有人挺身而出:'冯总,你可不可以讲些没那么有深度的内容啊?你这种只有《文报》才能登喔!'”

“哈哈哈——”叶世文与徐智强同时爆出笑声。

“是哪家报纸的?”

“不是苹果就是香蕉的啦。”

叶世文笑够了:“傻强,你去逐个封利是,冯世雄不能见报。”

“那杨坤铨呢?两个人就是两份数,狗仔队算盘精得很。”

“给。”叶世文想了想,“给多一倍,叫他们一定要登清楚杨坤铨的全名头衔,最好户籍乡下、毕业院校都通通写上。”

冯敬棠怎会对杨坤铨孤注一掷。断一条线,还有一张网,杨坤铨不用费心去保。

叶世文吸完最后一口,烟蒂亮透了抹红光,徐徐熄灭。他侧过头,手指在嘴角点点,“你打我一拳,打这里。”

徐智强一怔:“……打你?文哥,你不要耍我!”

他怕自己拳头下去,魂归西天。

“叫你打就打,不要啰嗦。”

“你无端端叫我打你做什么?”

“快点啊!”叶世文不耐烦,“我赶时间!”

徐智强嘴角垮出一个绝望弧度,眉尾耷成“八”字:“你保证我打了你,你不会还手。”

“不会,快点!”

“我、我打啦。”

他攥着拳,手臂后弯,腕力朝前。拳风贴上叶世文脸颊那瞬间,徐智强双眼紧闭,不敢去看……然后他的左腮便肿了。

“你讲好不还手的!”徐智强像个怨妇般。

叶世文忍着痛,在后视镜内检阅嘴角那道明显血迹,颇为满意:“还不快点去忙,现在不用做就有钱收啊?”

徐智强捂着脸,气鼓鼓下车。


车内剩下叶世文一人。他在整理情绪。半个钟前,冯敬棠来电,说冯世雄已回了家,要求叶世文也回家——那个根本没有叶世文房间的家。

他一出生便在洲界生活。

“冯敬棠私生子”,这六个大字足以让媒体哗然一个月。1991年,冯敬棠虽家境窘迫,却学业有成,拿全额奖学金留美归来,并成功俘获体育世家千金曾慧云的芳心。冯曾夫妇纪念结婚三周年那日,叶世文的生母叶绮媚,正忍受分娩阵痛,为出埠庆祝的冯敬棠诞下次子。

冯敬棠是叶绮媚的初恋男友。

男人多数是贪心的。得一想二,对比规规矩矩的曾慧云,叶绮媚就似三月春水。她会娇吟,会啜泣,会让自己心软。哪怕结了婚,他也忍不住回头。

不知冯敬棠使了什么手段。曾慧云闹过,骂过,携子出走又回来,最后效仿所有上流夫人做法——只在人前鹣鲽情深。

她要求姓叶的母子永远不能公开,叶绮媚永远不能进门。此话一出,正合冯敬棠心意。公开?岂不是前途尽毁,他怎会这样傻。

傻的是两个女人罢了。

“世”是冯家字辈,取博大、宽宏、辽远之意。世雄与世文,一听就知父母是何等偏袒。一个天之骄子,光明正大,誓要雄踞一方;另一个只求斯文,循规蹈矩,不要失礼家风。

似乎两兄弟都人不如其名。

对外叫“舅父”,进门叫“阿爸”,叶世文早就惯了。他想好应对台词,从后排座椅摸出一顶鸭舌帽戴上,遮了半张脸才下车。

他两手空空,一身T恤牛仔裤,吊儿郎当。

以前登门还会带礼品,那时叶绮媚过世已有三年。只有这个女人死了,孽种才获得登门资格。叶世文于夹缝生存,深谙讨好之道,就算是自己生父也照样礼数做足,从不落人口舌,毕竟血浓于水。

曾慧云总在他出门之后,把礼品拎到楼下,全部扔掉。包括他攒了两个月的钱,给冯敬棠庆生的那只绿底绘珐琅彩镶钻手表,送出之后就未再见过。

冯敬棠默许一切,叶世文便不送了。

再送未免太廉价——不是礼品,是他。

他太廉价。


电梯停在十九楼,梯门打开。世上最精明的建筑设计师肯定都在海城高就,否则怎会发明这种三角形格局的住宅风格——两梯三户,公摊缩减。

不锈钢镀了金又嵌了纹,变成威武贵价的大门。叶世文摁了门铃,半分钟后,来应的是冯敬棠。

白衬衫走线精良,纽扣泛贝母色泽。冯敬棠袖口挽起,一副刚刚忙完的模样。

“阿爸。”

“现在才到?”

“红磡塞车。”

冯敬棠扫一眼叶世文:“外面日头很大?怎么戴帽了?”

叶世文摘下鸭舌帽。额前的发往后梳,露出两道墨黑的眉与一双淡漠的眼,挺拔鼻骨与叶绮媚如出一辙——他更肖生母。

叶绮媚极美,人人笑称洲界界花。花,春承露夏沐阳,秋转凋零冬藏糜尸,红不过百日。注定短命。

“你嘴边怎么回事?”冯敬棠瞄见叶世文嘴角,“二十多岁还与人打架?”

叶世文摸了摸那道痕迹:“昨晚回去救大哥,跟人起了冲突。我跑得快,他们没抓住我。”

屋内的曾慧云听到这句话,脸色暗了。冯世雄有点诧异,探颈去看门口,被曾慧云用眼神制止,又缩坐回去。

冯敬棠无声叹口气:“入屋再讲吧。”

“云姨,大哥。”

“嗯。”曾慧云哼了声,算是打过招呼。

冯敬棠的千呎豪宅,面朝海港。似乎再住得高一点,远远望去,便能如坐海平线上,观日出日落。欧式阔背家具,牛皮折口被工艺师缝得细密平整,怕剥皮时的惨叫会在半夜从缝隙传出。

客厅悬了一幅字——云山入怀。行不行,草不草,叶世文一直不知这属哪派书法大家的手笔,只知是由那位叫“承德”的友人题字。

承德,是冯敬棠在英国结识的大亨戴先生的字。他喜爱中华文化,还习得一手书法。他的字,当年由冯敬棠赠予,寓意“承旧制,启新德”。二人一见如故,私交甚笃。

“现在人齐了,你们谁先解释一下昨晚到底怎么回事?”冯敬棠坐在单人座,望向自己两个儿子。

冯世雄一向性急,况且在警局饮了整夜冻茶,不自觉抱怨起来:“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跟杨坤铨好端端坐在包间里面,就突然有一群找麻烦的人从天而降。”

“而你——”冯世雄目光投向叶世文,“偏偏就在你出去之后,那帮人就来了,你要不要解释一下啊?”

叶世文态度冷淡:“解释?你要我解释什么?怪我膀胱太窄?还是你觉得那群人是我叫进去的?”

语句粗鄙,曾慧云皱了皱眉。

冯世雄双眼怒睁:“他们进来第一时间搜身,你手下身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啊!你觉得与你无关?”

冯世雄显然受了委屈。

“他是他,我是我,又不是我给他的,也不是我身上搜出来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一向都在那一带活动,究竟是想搞你,还是想搞我们?你到现在还没跟洪安集团撇清关系吗?”

“你觉得怎么才叫撇清?杀鸡拜神跟关二爷讲我退出啦,还是要登报说明我与屠振邦一刀两断?”叶世文笑了,笑出一副反骨样。

冯敬棠直接开口:“世文,你走歪路,不是我逼你的。养不教父之过,我没教过你,但你妈……她应该教好你的。”

他听得出叶世文有怨气。再看看小儿子脸颊的伤,语气软了点,说道:“那东西,是在白少华身上搜出来的。他是你的人,你确实欠大家一个解释。”

“我身边没有人碰那种东西。”叶世文绷着脸接话。

“你怎么保证?”冯世雄忍不住插嘴,“他们食了也不会跟你讲,这帮人哪有廉耻心。”

“哦,我们一般是向关二爷立誓的,然后讲一套做一套。就好像你跟上帝讲愿意承受一切苦难,然后市民挤地铁你就开BMW上班。”

冯世雄音量拔高:“叶世文,你不要侮辱我们家的信仰!”

“我哪敢?你们信教的谈生意还要找女人作陪,我可付不起这个钱。”

冯世雄气极,生怕曾慧云谴责自己:“是杨坤铨咸湿,不是我!”

“人家用嘴喂你吃车厘子的时候,又不见你拒绝?”

叶世文倚入沙发背,瞄了眼佯装镇定的曾慧云。

“够了!两兄弟来的,吵什么!”

冯敬棠已经恼了。从警局接走冯世雄足以拖垮他今日所有安排,抽出半昼空档来解决问题,却要在这听两个儿子赌气争执。两个都不知所谓,简直胡闹。

他深知妻子脾性,盯紧叶世文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跟你云姨道歉。”

一直不愿开口的曾慧云终于不是木头人。她捏起马克杯,轻嘬了口咖啡,又放下。

老公出面,她自然云淡风轻。

叶世文舔了舔后槽牙:“对不起,云姨,我口没遮拦乱讲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重复过无数次的桥段。事不是他挑的,歉却由他来道。叶世文甚至觉得自己变态,有点爱上这种不断试探这个家底线的游戏。似乎能证明他有微不足道的存在感。

曾慧云对歉意不置可否:“世文,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姨,我真的不知道,我从洗手间出来就听到领班在叫'警察来了'。我们清白不等于整个场子所有人都清白,万一有人嫁祸怎么办?我担心大哥和杨总,未走到包间门口就发现里面被人围住,进也进不去。想从北门遁走,竟然撞见警察。”叶世文又摸了摸嘴角的伤。

“至于那包东西,B仔不敢的,我从来不准自己的人碰。经我这边的所有生意阿爸每个月都会查流水,现金也是每次按规矩交给Norah。

“退一万步讲,我有可能找人来害自己大哥吗?害大哥不就是害自己老爸,大逆不道的事,我做不出。”叶世文抬眼望向冯敬棠,眼神流露沮丧,“阿爸,你不信的话,我可以去调监控,一五一十摆出来看清楚。”

真的要查?冯敬棠还不至于这般羞辱叶世文。

他只是沉默,不知因愧疚抑或无奈。二十多年的偏爱,让冯敬棠略感懊恼,自己竟受这对母子影响至深,第一反应是质疑小儿子。

回冯家七年,叶世文至今居无定所。对比接走冯世雄时那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此刻,叶世文嘴边的伤更刺眼。

手心手背都是肉。

“你乱讲什么,你是我儿子,我什么时候说不信你了?”

此话一出,没人敢反驳,包括曾慧云。冯敬棠御妻有道,十年前岳父过世后,他更是彻彻底底的一家之主。倒显得曾慧云像个傍老公的花瓶。

他隐去细枝末节,继续说道:“这事虽然不留案底,但我离开的时候有人通知了记者,媒体肯定会发难,世雄——”

叶世文直接打断:“我已经叫人去摆平了。”

冯世雄与曾慧云一怔。

“好,好。”冯敬棠点头,眉心舒展不少,“现在媒体最中意吹风丑闻,总之,先把这件事盖下来,对大家都好。世雄,以后无论做什么事,你都要多留心。不要让人害了你,也不要想着去害人。”

害人,这两个字让心高气傲的冯公子撇了撇嘴。这是在怪他与他妈一开始煽风点火,咬定是叶世文惹的祸。倒是曾慧云听出点弦外之意,拿手肘碰了儿子腰侧。

“知道了。”冯世雄闷声回应。

“洲界那宗地从九一年开始谈,到现在九年了。当时地产市场太动荡不让挂牌招标,担心有人耍花样。结果一拖再拖,我重头布局搭线又花了三年。今年若不跻身地产界,再过两年经济没起色,地价越拍越贱,土地管理局一定会减少公开拍地竞标。财政收入没进项,免不了要搞意向勾地。以后谁跟银行关系好谁就能拿到融资,我们玩不赢那群地产大鳄。”

冯敬棠换了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杨坤铨无非是背靠几个富贵团体,出了这种丑闻,弃车保帅,肯定没人会救他。”似乎是迫不得已,他的语调低下来,“公司登记变更走不通就算了,本来胜算就不大。但Rex的钱要有个壳才能进来,实在不行,钱先到世雄你的公司,你再入股兆阳地产。”

曾慧云面露担忧:“敬棠,不行,这样太冒险了。”

树大招风,资金敏感,还涉及冯敬棠儿子,兆阳地产会直接被人盯上。

冯敬棠摆出不满:“才那么一点点股份,能有多大风险?等你带的团队多拿几个国际奖牌和赞助,再来跟我谈什么叫'冒险'。”

看来她是对外扮女强人扮上瘾,分不清这个家中的主次。

曾慧云噤声。冯世雄见母亲表情难堪,想反驳,又被一只纤长的手摁住膝盖。她不想儿子也受责备。

冯敬棠收回视线,望向两个儿子:“下个礼拜我约了来亚国一个投资人,你们两个先出面,去帮我探探口风,看最大程度能争取多少银行融资。”

“来亚国人?”叶世文装模作样演惊讶,“没听你提起过。”

“他太太是你云姨教会的教友,而且他最近以慧云体联基金名义,捐了两个体育馆和餐厅给大埔中小学。出身不好,但胜在发家够早,星粤银行几个非执行副主席都与他关系匪浅。”

曾慧云和冯世雄终于有些得意神色。论左膀右臂,叶世文这个野种绝对及不上他俩,顶多是个鞍前马后的小卒,不要指望能沾走他们家多少光。

叶世文沉默,当作应下这番安排。

冯敬棠使去一道眼风,遣走曾慧云与长子。曾慧云借口说下午要参加健体栏目的专访,讪讪然唤着自己儿子回房,帮忙挑一副衬托貌美的发饰。

自从冯敬棠得势,她便是上流夫人里风头最盛那位,一贯格外注重形象。


客厅仅余冯敬棠与叶世文。

“世文,你大哥性格就是这样,意气用事,我有时候都想打他两巴掌。”冯敬棠心头萦绕许多闷气。

这个家里,曾慧云有怨,冯世雄有怨,如今连叶世文也带了怨。他是替叶绮媚怨,还是自己在怨?冯敬棠不愿去想。

“你接触的人事比他多,论年纪他在你之上,但论胸襟他不一定比得上你。你要包容他,一世人两兄弟,不要有隔夜仇,知道吗?”

“知道。”叶世文半阖着眼,没了方才的滔滔不绝。

冯敬棠知晓这个儿子心思重,勾唇笑了:“怎么?是不是觉得我不器重你,做什么事都要你与大哥搭档?”

叶世文理解冯敬棠有私心。屠振邦讲过,冯敬棠最好运的就是叶绮媚为他添丁。

添丁,才好发财。

“怎么会呢?大哥怎么说也浸过咸水,留学英国,我还有很多事情要跟他学呢。”

“两父子之间你还假谦虚?你也是正经大学毕业的。”冯敬棠摆摆手,“我对你的期望与世雄不同。你有贵人点拨,又挨过苦,人情世故比你大哥懂得多。为人父母,只会想自己的孩子好,手段不一样罢了,你不要误会我的用心。至于慧云——你也知道,女人总是小气,你不要怪你云姨。”

叶世文突然抬眼,勾唇浅笑:“云姨是长辈,我应该尊重的。”

陈腔滥调,既为自己解释,又替曾慧云母子开脱。捅破天大的篓子,一屋四人,也只有自己被怀疑,被要求道歉,被勉强宽恕。

“等到你以后成家立室,你就会明白我讲的了。”冯敬棠见儿子脸色缓和,“留下来吃午饭吧?娟姐已经出街买菜,今日我叫她煮你爱吃的碌鹅。”

叶世文站起身:“不打扰了,我还有事要做,赶着走。”

“什么事这么重要?连陪家人吃饭都不行?”

他怎会是家人?这里连一双待客的拖鞋,一杯温热的茶水都不会为他奉上。叶世文又不傻。

“昨晚那件事不查清楚,我没什么胃口。”

与曾慧云母子吃饭才是真的没胃口。登门已耗光耐心,还要他忍受冯世雄的骄傲和愚蠢?明枪暗箭,早就让叶世文食不知味。

冯敬棠深知儿子隐藏的理由。薄唇边那道伤痕突然过分显眼,心头稍稍一紧,冯敬棠也站了起来。

“那你等我一下,我去厨房煮个鸡蛋,你敷了会快点好。”

“这个?”叶世文点了点自己嘴角,不甚在意,“男人老狗,有疤才有型嘛,不用麻烦了。”

他抬腿就往外走,冯敬棠连忙跟上。眼见叶世文就差半步迈出门口,突然又转身。

“阿爸——”

冯敬棠的脸色欣悦起来。他对叶世文有理所当然的权威,父命子从,使唤做事合情合理,但心底始终存着几分亏欠,毕竟没有在身边养大,少了点舐犊情深。只要他肯示好,做父亲的当然会弥补。

“我找人给了封口费给那些记者,你记得把钱给回我。你知道的,我一向没多少钱傍身。”

冯敬棠一愣。眼底的光从聚拢到涣散,似热汤放凉,凝了层一触即破的薄油脂。

许久之后,才听得冯敬棠说一句:“你去找Norah,她会开支票给你。”

他根本不像他妈——叶绮媚哪有叶世文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