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有的人活着……
——这不是我的记忆。
当阿泰尔意识到这一点,一种剧烈的疼痛就席卷了他的全身,如同针刺,又像极细的金属线勒进了血肉。
不,疼痛就像勒在他的灵魂上,将他的意识生生地抽离了躯体!
他感觉自己正在飘在一片虚空中,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也无法触及任何事物。这是一种类似做梦的感觉,现实中他可能昏过去了,也可能只是睡着了,能确定的是,他没有办法把自己唤醒。
而在所有噩梦中,被抛弃在虚无中是最令他恐惧的一类。
——有人在这里吗?有空吗?可以来救我一下吗?
阿泰尔在梦中叫喊,他的声音被虚无吞没。他感受不到他唇舌,也感受不到他的四肢。他的身躯就像消失了,只有他的意识孤独地飘在虚空中。
绝望撕咬着他。
这就是结束吗?一切都结束之后的——
他听到了回声。
【这不是结束!】
——不是,什——
在他发出疑问之前,回声击中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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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水滴坠入平静的水面。】
【一颗星球上的第一场降水会带来生命。这不是传说。】
【波纹荡漾开去,在触及边缘前不会停下,所以这个过程将永远进行下去。】
【一个结束。一个开始。旧火初燃,而新的尘埃还未飘落。】
【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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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狄奥多西击倒并保持静止状态足足四个泰拉时后,阿泰尔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
“阿泰尔?你醒了?”
赫利俄斯在他身边守候了同样长的时间,严密观察他的任何情况,所以在他开始活动的第一时间这位天鹰盾就行动起来。
“你感觉怎么样了?”赫利俄斯问着,将手压到阿泰尔的胸前,这可以表示让他躺着休息不要起身,也可以在他意图不轨的时候瞬间将其压制。
“呜呃……”阿泰尔醒了,但没完全,就像一半的魂还飘在身体之外。他没有去看赫利俄斯,眼睛也没有对上焦,“在下雨吗外面?”他问道。
对赫利俄斯或者任何一个禁军来说这都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泰拉已经很久没有自然降水了。”赫利俄斯回答,“记忆提取的过程中发生了一些事故,让你的大脑受到了伤害,我猜测这就是幻听和溺水感的原因。”
“我梦到了……”
“我们鲜少做梦,也只有很少人能获得在梦中聆听祂启示的殊荣。”赫利俄斯的手移动到阿泰尔眼前,覆住他的视线,合拢他的眼皮,“那一定是头脑损伤造成的幻觉。不要再去想了。闭上眼睛睡一觉,对于我们来说这样的症状很快就会消失。”
“天堂……(War in……)”阿泰尔嘀咕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在赫利俄斯认为他又一次陷入沉眠的时候,阿泰尔突然起身抓住了他的手——动作远快于一个禁军的反应速度。
“你说那不是梦境,赫利俄斯。”
赫利俄斯的第一个反应是像狄奥多西一样给这个乱动的影牢怪物一拳,但是有一种奇特的力量从他被抓住的手上传递过来,阻止了他攻击的意图。
禁军的意志是绝对坚定的,自他们被重铸成型后就如精金般不可屈服。即使强大的灵能巫师——甚至躲在帷幕另一侧善于操控人心的大敌——想要在违背主体意愿的情况下强行控制一个禁军的行动也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没有人能禁军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控制他的动作,除了——
赫利俄斯看着阿泰尔,他看到明亮的金色火光正从那双眼睛里流溢出来。那不是来自帷幕彼端的不洁能量,而是传达出一种令他熟悉的波动。他并未经历,但他知道那种力量来自他们唯一的主人。
攻击与停止,编程在他身躯中的与他收到的指令起了冲突。
赫利俄斯于是宕机。
“你说的对。那不是梦。”阿泰尔自顾自继续说,“对我来说那不是梦,尽管我很希望它是。回忆——如果那不是梦境那就只能是它了。我知道那不是我的记忆——没错——但也可以是。所以我想起来了,赫利俄斯。记忆提取是有用的。我想起来了。”
“我看见祂了。”
赫利俄斯于是死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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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旧夜的废土上,我们是最早被祂创造出来的。我们是他最初的追随者,我们是他最信任的护卫。自最初的时刻,直至终焉之后。我们在任何时候都将贯彻最纯粹的忠诚……”
在所有的这位伟大帝皇曾经指挥过或将要统领的军队中,禁军是最早被创造出来的。在他们身上凝聚了人类科技最深刻的智慧,传说中古老金人的影子在他们身上留存。他们是帝国最早的超人军团,也是帝皇最信任的护卫。从最初的时刻开始,他们就是帝国的象征。
“我能记起来了啊,那些光辉的岁月啊……没有什么比这更甜蜜了:所有的枷锁开始坍塌,垂死的文明重获新生,沉浸在他的力量和荣耀里。统一大业的第一场胜利我在现场,雷霆陨落之时亦然。我,我们,所有人。见证这一切……”
禁军每一个都是能言善辩的学者,但他们也同时是惜字如金的物种。若非任务需要,他们绝不会吐露过多的言辞。阿泰尔在过去的十分钟里所说的已经超过了一个正常禁军十个月甚至十年里说话句数的总和。
这异常的情况已经被远处监视这里的其他禁军们知晓。
“目标异动,但测量传回数据却没有变化。情况有点不对劲。让射手们做好准备。”
“怎么搞的,是什么刺激了它,那怪物不打算隐藏了吗?”
“赫利俄斯在做什么?他是否清醒?阿泰尔对他做了什么?”
赫利俄斯在思考阿泰尔说的话。
应当庆幸,阿泰尔抓着这个年轻的禁军只是说话,如果他想要撕掉他的手臂或者拧断他的脖子,禁军没有办法抵抗。是的,赫利俄斯清醒着,但陷入了一种无应答的状态。他依旧能思考,能分析,但无论阿泰尔对他做什么,他只能承受,连反抗的想法都不会生出。
这是帝皇的设计吗?如果是的,那么它正在生效。
从某种意义上,阿泰尔也陷在这个状态中。他注意不到自己的异常或者赫利俄斯的反应。他继续说着,不停说着。就像有人要求他把他知道的都说出来,无论是他昏迷时所见所见还是记忆中的资料片段,无论真假,无论对错。这让他有点像在因为颅脑损伤而发疯。
但如果他说的东西确实有意义,那聆听的人就将如愿从中拼凑出一些骇人的真相。摆放在书桌上的头盔依旧在忠实地运作,将房间中的异象实时转播给其他负责此事的人。
“他在说什么?”
阿泰尔吐露的信息在禁军中激起了不安。他们听到了赫利俄斯正在听的东西,那是过去的事情,帝国之初的秘闻和万夫团早期战史。
这些事本身对他们来说不是秘密,但这都是一万年前的往事了。禁军有着漫长的寿命,但一万年足够漫长,最早的禁军们都已经不在了。在如今的帝国中没有人能用当事人的口吻叙述这些旧事,即使有,沉眠在无畏石棺中的残躯无论如何不能算是鲜活。
再加上先前记忆提取所得的片段,这个场景真的仿佛一个古老年代的禁军来到了一万年后的帝国,向他的后辈狠狠灌输昔日的荣光:
“诸邦臣服,帝国崛起。群山之巅矗立起他的王城,圣所屹立于天际。统一战争的末期他短期离开,又从火星归来,带回了赤红星球上的古老教派归顺的信息……”
帝皇以他的权威征服了地球,也就是如今被称作的泰拉的人类母星。与短视的军阀们不同,帝皇的宏愿不会止步于一颗星球。人类曾经创造过横跨星海的辉煌,而他立志要使其再现。
在统一泰拉后帝皇与火星上的机械教结盟,奠定了未来人类帝国的根基。当席卷银河系的亚空间风暴消散,大规模星际航行再度成为可能,他建立了方向信标——星炬。他用卓越的基因技术创造了二十支星际战士军团,向群星进发,开始了人类的复兴大业。
此后,亿万大军纵横星海,以一场伟大远征将银河纳入囊中。帝皇最终联合起了如同恒河沙数的人类世界,将支离破碎的人类文明再度统一,开启了人类种族又一个威震寰宇的璀璨年代。
“这是帝皇依然行走在人间的时代。我们的征途是光荣的,亦是坎坷的。但在他的指引下我们破除一切障碍。每当说到这里,我都必须提到一个地方。乌兰诺。在那里我们遇到了最强大的对手……”
在禁军们的身边,一个黑影于众人的视线之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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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将那头巨兽轰杀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我看见他就站在那里。啊,我的人类之主,我的世纪之王,黄金王座上的……”
阿泰尔诉说着帝皇的伟业,如一个禁军——如果不是狂信徒的话——一般称颂着他的王与主,却又在突然间停住了他的滔滔不绝。他好像意识到了自己在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并且完全脱离了这个角色原来应有的形象。
又一次,他表现出困惑。他站起来,将手中的赫利俄斯一起拽着提起来,后者的耀金铠甲并未响应这个动作,伺服系统在强大外力的牵拉下发出呻吟。
“啊,呃……这不是——”
一声枪响,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玻璃破碎四射掉落。
一发来自“射手座”部队神枪手的麻醉针剂射中了阿泰尔。起先后者若无其事地摸了摸扎在脖子上露出体外的针筒部分,当他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便干脆利落地一头栽倒。
赫利俄斯从那种力量束缚一般的安抚下挣脱出来,推开压到他身上的阿泰尔。
“赫利俄斯,情况如何?”
被子弹打碎的窗外传来通讯声。
“普适B型麻醉剂,兽用。”赫利俄斯拔下那支针筒,“射手座并不配备这种低级的药剂。它是很低效的,并且这样的剂量也不足以麻痹我们的身体。”
“这是狄奥多西的建议。理由是在所有型号的弹药中,这是最接近他能辨识的麻醉针类型的。这本应该是一次无用的射击,但它起效了,我不能理解。”
“我们需要和狄奥多西再谈谈。”赫利俄斯将阿泰尔挪回床垫上放好,“药效预计会持续多久?”
“它本来应该不会起效。”
“我明白了。”赫利俄斯说,“我会在这里看着他。”
“和他聊天的感觉如何,年轻的天鹰盾。看样子你仿佛迷上了这种感觉。”
一个阴沉的声音响起来了,赫利俄斯几乎因为房间里突然多出的一人跳了起来。黑甲禁军又一次未经示意地进来了。影牢的阴风随之而来,让阿泰尔在昏睡中抽动了一下。
“是很新奇。”赫利俄斯谨慎地回答,“我很想知道你会怎么看待这件事。你去而复返,是带来了新的审讯手段吗?”
狄奥多西没有立刻回答。赫利俄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影牢禁军那副毫无表情的鹰翼面罩上看出了阴险的笑意的。
“寻思生异端,让他忙碌起来无暇去细思真假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最好的开始。我会去安排的。但在那之前,有一件事情需要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