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Weapons Evaluation Test(下)
【血祭……】
从握住剑柄的那刻开始就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外来的杀意填充着他的意志,对他下达的每一个命令都狂暴而粗鲁。它要求他战斗,要求血。
【颅献……】
很不幸,这里没有头颅可以让他砍掉。伴随猩红涌来的是一个新的层次,像融化的树脂没过造景,人类、灵族就凝固其中,化为静态之物。他们不会和他战斗,也没有鲜血可以流淌。
【杀……】
杀戮的欲念催促他寻找对手,但这里也没有什么能让他杀的。古代神灵的巨像已经静止,变成了教堂中的一尊不和谐的伪神。祂吸引了同源的力量,在逼迫他接受了它后却不再回应他的挑战。
他感觉自己受骗了。
他泄愤一般朝着灵族战神挥剑。血手之神的头冠在劲风中分离,被斩断的手臂砸落在地上。但祂不再动弹,状如石雕,对血的意志也不再有吸引力。
他停止了无意义的攻击。争端挑起者都已沉寂,而他也应该立刻把剑放下,把那个喋喋不休的声音逐出头脑。
他是想这么做的,可力量还在源源不断地涌进他的身体,支配的意味还在增强。庞大的亚空间能量正朝领域中灌注,原本只是渗漏的细流已有溃堤之势。一定有人在附近启动了召唤仪式,并且规模惊人。
可是还有谁……会在泰拉上……
他中计了。他不应该去尝试定位唤魔法阵的位置。他处于领域之中,如果他想知道什么,就一定能知道,可是冰层上的裂隙并不照拂过路人的好奇。被教堂中人的思绪触摸已是一种重压,而他的试探接着让整个泰拉的怒意击倒了他。
议会的喧哗,底巢的嘈杂,无辜者淳朴的诉求,叛逆者激进的渴望……思想的主人或许困在停滞之中,但这些想法熙熙攘攘。它们一起涌来,冲垮了他被限制在内的、相对本体而言无比幼稚的头脑。这比盾卫连长刺向他头颅的那一矛更加凶险,在清醒之前,他得任人摆布了。
血的力量乘虚而入,欣然入主。
禁军身上银白色的水晶石仿佛被灌注了过于浓稠的血液一般红得发黑。金属长剑因汇集而来的杀意渐渐升温发烫。最终,赤焰腾起。
真正屈服于混沌的人只是寥寥,但作为引信足矣。神明无需依赖祂的信徒,祂能随心所欲地操弄祂的棋子,让力量的方向顺从祂的意愿。所有念想都能被精心微调,最后指向一个同结局——或者在一场巨变中获得新生,或者就让泰拉燃烧。
是做出选择的时候了。是挥剑的时候了。因长期咆哮而嘶哑声音在他耳边低语。
【血……征服……】
他要到外面去,离开受诅咒者的洞穴。他有一场甜美的战争要打。他要做到旧日没有达成的壮举。他要征服那道城墙,将那座宫殿践踏。
每一步,猩红在他脚下流淌,在教堂地面上勾勒出图案,血书一般亵渎的记号在他离开大门时涂抹了教堂的整个地面。规模庞大的召唤法阵,能让一整支军队跨越。理应如此,事实如此。猩红的火舌已从中渗出,血的卷须贪婪地舔舐人类的躯骸。他走下台阶,因感触到的一些杂念往回看了一眼。
大殿中央,被他遗落在那的卫士长戟不见了。他感悟到有一道阴影飞窜而去。他没有兴趣去追击。一个伺服颅骨从不知何处飘来,在祭坛上空飞转,红色的扫描光柱掠过一地圣物匣的残片。
虔信的人群依然跪在周边,他们低伏而静止的身影就像被火焰映红的波浪。在一切破坏的念想中仍存留着虔诚,不被提取却仍然灼灼地发着光,挽留一般拉扯他的斗篷。他们向他诉说恐惧,向他祈愿,祈求庇护。另一些声音则在讲述圣物的由来与被供奉于此的原因,坚定地发誓决不让邪祟破笼之事在他们的注视下发生。
有那么一瞬间他尝试借由这些信念脱身,就像激流中的人想去抓住河边的草叶。何等徒劳的尝试,连涌动在他身体里的血液都发出嗤笑。
【毁灭。】
于是他挥剑。猩红火焰凶猛地扑出,引燃了鲜血绘就的法阵。整座建筑爆裂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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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到自己挨一记重拳,势大力沉。死死纠缠着他的野蛮戮念被这重击打散了,而他也得以将那股不洁的力量驱逐出身体。
他跪倒下去,世界在他周围旋转。他身上宝石依然是染血般明艳的红色,却已经变淡了许多。猩红的液体从每一个缝隙渗出,顺着铠甲间隙流下。他吐掉嘴里的液体,舌头尝到了浓郁的金属味。
明明已被隔绝,他却还听见野犬般的吠叫在帷幕彼端回响,在镜廊里回荡,狂暴而又不甘。
【没有意义。】他想说,【你以为你在进行一场庄严的战事吗?我是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你也一样。】
他想挺起身体,但是做不到。没有想法驱使他这么做,又或者太多想法挤在他头脑中,他把握不住任何一个。镜廊中一面面饥渴的镜子急切地想要用新的影像填满空白,而他茫茫然做不出选择。无数思虑交织成网,让他迷失其间。
人声纷攘,他就听不清其中的任何一个,包括他“自己”的。
他尝试去听。在这个镜廊内部也有层次,一些声音沉在渊底,也总有另一些声音浮在水面。也许他确实能捕获一二,破悉其中的秘密就像扯住线缆、解开绳结。
【……做好准备了吗,赫利俄斯?像这样得以深入领域进行修正试调的机会在他被制造出来之后的漫长时光里也是屈指可数,抓住了就不要放手啊……】
那里有一个声音……一个名字……有人在镜廊中行走,向一特定的方向行进。
他自皇宫的城墙往前。他向他走来。
【……比你认为的更加玄奇。你的思绪能加入集体,影响,或者被影响,与其中任意一个个体交叠。领域对你们这样的存在曾有不同而更深刻的意义,你也许会感到熟悉……】
所以镜廊……他们称之为领域。
【……它可以被视为一场战争,但它的本质另有定义,禁军。每一步都已预先设计,尽管我们不会主动启动它。而事态发展也如期变化。灵族挑起了他们无法掌控的纷争,却只是又一次失败的争夺……】
啊……灵族。他弃下一段,不去想那窒息的紫色,不去想夜幕下的癫狂、祭典和河流,不去想和艾达相关的任何。
大教堂已被他抛在身后。若它坍塌,里面的人也没法在火灾和落石中幸免;若它屹立,假面小丑们凝滞的音容也应当一并留存,在未来的变故之前,这些尖耳花衣的异族演员都将于此陈列,无法触及,无法释放。
他向他走来,从前方。
【……此类对抗性测试中,血总是良好的控制变量……我们成功定位了那些失落的灵魂,那些被诅咒束缚的……】
那人向他走来,穿过破碎的战场。
镜面世界里矗立着活的雕像。每一名禁军、每一头恶魔都停在了交战中,还保持着最后那刻手持利刃、咆哮角力的动作。在前不久还是蠕动的猩红而今沉淀为平原上平静的湖泊,从高空俯瞰宛如血红的镜面。无生者在现实宇宙诡谲多变的不稳定躯体凝固了,沙哑的嘶叫堵在牙间。
金色的长戟与刀剑交织出一片金色的丛林。金甲战士屹立在他们守卫的大地上,他们是岩层纹理中裸露的化石,是冰川断层面上印刻的划痕。他们是咒缚、旧日亡魂、燃火的幽灵,寄宿在后继者的身躯。他们的一切也都静止了,盔甲不再运作,胸膛不再起伏,血液不再流动,连涌动在他们身体里的火焰都被冻住,封冻在另一个维度里的冰层中。
当他注意到他们的时候,还能听见一些隐约的声音在镜片裂缝间震动。
【到他那里去……保护主公……】
那些接受了置换的意识陷在更深的领域里。他们的意识也被霜冻覆盖,在镜影的世界里凝结。万年以后的灵魂沉浸在沐浴光华的喜悦中,即使身处一场必败战争的末期,哀悼之余也不禁和黎明时目睹旭日东升的鸟儿一样雀跃。
而那个人,穿着和他们一样盔甲、理应与他的同伴共赴战场也被困在那里的人,从他们的残片边走过。他还是腾跃的火焰,是冰川沟壑间流动的融水。
他还在向他靠近,踏过冻土、跨过裂隙,向他走来。
这是冒险。被击碎的领域就像破碎的玻璃镜片,在沿途刺出锐利的边缘,禁军的耀金铠甲在这种足够切割现实的锋利前形同虚设。领域能够恢复自己,但在那之前,被它划伤的概念难以自愈。
越往前走,裂缝就越密集。直到接近他身边,裂纹织出了一张蛛网。
八名渴血者环绕在周边。他们是矗立在大地上的黄铜怪物,身上缠绕着黑铁锁链,垂挂着一捆捆颅骨,蝙蝠似的膜翼遮挡着天空,从赤红毛发上燃起固结的黑火,与凝重的浓烟交融为一体。这些血神的强大仆臣们拱卫着领军,挥舞亚空间烟雾凝铸出的长鞭和双刃战斧,效仿古时持刃守护将帅的短兵。
它们失职了。
领军恶魔的长剑被打落。火焰在离手的那刻熄灭,露出朴素金属剑身。与长矛一起插落到地上时从旗杆般可被恶魔双手挥舞的大剑缩水为一柄普通的金属长剑,澄明的金属上烙印出水波般的纹路。在掷出时还和无畏战戟一般长度的长矛也变成了他熟悉的模样。
【是dio。他带走了卫士长戟,然后叫醒了这位无畏长者……巨大卡乌斯。】
金色巨人比寻常无畏更加庞大,与领军者相比也不显得矮小。当他越众而出时,就仿佛从神话中踏出的泰坦。他以不符合身形的迅捷出击,长鞭与战斧挥出的地狱火焰也追不上他的动作。
【那一记重拳……】
古战士发出咆哮。用不是人类的语言。
【这是用一种洪水去淹没另一种……】
第二个回合,第二个测验项目,宏伟计划的一环。弓与箭已经建成。自乌兰诺一役开始积蓄的那股原始而纯粹的精神力量汹涌而来。滚滚绿潮淹过了血色。
抵消了。退潮了。没有了。
巨大无畏保持着挺身刺击的动作,领军恶魔因头颅被捅穿而向后仰倒,而他倾颓成了这两尊巨像脚下一个断线的木偶,连动一动领域里最微小的镜子的力量都不想调用。
一面破碎的镜子,前方已无他物。他等待有人走近,用他的形象填补空白。
【第三回合……】
那个他还在靠近,涉过血河,经过渴血者的蹄足,平静地走来,步履所至之处,镜像的裂纹就扩大,如同消融的冰层触及火焰。他向他走近,直到站到搏杀的雕像下,丝网般的裂痕在他们周围如茧一样颤动。
在这个时候,他也还没抬起头。
【好吧,你……想要什么。】
他听见了战靴与地上平滑镜面发出的清脆磕碰声。那脚步声靠近他,最后在他身前传来一声膝盖上的甲片与地面轻碰的声音。他感觉有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肩甲,就像鸟类用喙轻触即将破壳的卵。
他察觉到了一副熟悉的面孔。在力量上无法与领域中厮打纠缠的那几股势力相比,但是在距离上足够接近。
【啊,你还是找来了。】他不由得开始嘀咕,【赫利俄斯,我的好室友,你还是来捞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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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结束了,阿泰尔。”赫利俄斯说,“我们胜利了,泰拉安全了,恶魔已被放逐,邪教已被净化……”
他这样的物种是不擅长对同类说谎的。即使在最危急与低迷的场合,他们也更倾向于陈述事实,而不是选择用谎言安慰任何人。
“围绕你的问题,自然将有一场凯旋,也将有一场深刻的探讨……”
他又一次听见了他的盔甲和武器发出的哀鸣和示意臣服的微弱颤动。他强迫它们不移开他放到阿泰尔肩上的手,尽管他也疑心这是否就遵照了喜马拉雅的指示。越靠近阿泰尔,在头脑中那些平时能被有序处理的事情就越加繁杂恼人,几乎就成了被风吹乱的古式书籍。
于是他顿了顿,困难地编织出了最后一句话。
“现在,我该带你回去了。”
身披金甲的怪物回应了他。第一眼他看见了一双散涣的、银镜般灰色的眼睛,然后那里慢慢亮起和他金甲的倒影一样的细小火苗。
【啊,好。】
阿泰尔说。
下一刻,整个银白的领域倾崩裂解,与它拔地而起时一样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