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南看北斗:一位欧洲汉学家眼中的中国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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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走上中国研究之路

第一节 我的中国缘

十六岁那年,我就离家独自生活了——这个年龄确实有点早——离开家后,我非常自由,可以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除了学习、阅读和写作,我最喜欢的就是在欧洲游玩。

学校离我住的地方非常近,步行就能过去了。一放学,我就去一家波希米亚人聚集的咖啡馆——德威克姆。它坐落在一条小巷子里,距宏伟壮观的大广场只有一百米左右。那条巷子与大广场的一条边成九十度角,非常窄,仅够一匹马穿行。一到午夜时分,我就离开德威克姆,走到蓝调去。蓝调是一家爵士乐俱乐部,凌晨三四点才打烊,我就逗留到那时才离开。

当时,我租住的是一间公寓,出门只要步行十到十五分钟,基本就能解决日常所需了。公寓周边非常安全,离布鲁塞尔警察总局很近,只隔了两幢楼。总之,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布鲁塞尔都是一个非常安全的城市。

现如今,在大西洋的另一岸,人们对欧洲恐怖分子的态度已经快到歇斯底里的地步了,但起码,欧洲没有人端起长枪射杀无辜的儿童,警察也不会随便找个借口就朝着有色人种开枪!我过去在军队里服役,曾亲眼看到子弹射进人身体后的惨状!一旦目睹过那一幕,你永远都忘不掉!在欧洲,没有出售枪支的商店,你买不到枪,什么类型的枪都买不到。

我独自生活那阵子,美国掀起了一场新文学运动。运动的中心在纽约和旧金山,再具体点,就是纽约时代广场、位于曼哈顿的哥伦比亚大学,以及旧金山的“城市之光”书店。那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文坛死气沉沉,写作风格过于墨守成规,令人感到单调乏味。“垮掉的一代”脱颖而出,形成了一股新的文学风气。他们的作品对美国作家的写作风格影响很大,比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27]更具影响力。

这场文学运动以杰克·凯鲁亚克的两本小说为开端,即《在路上》和《达摩流浪者》。不久之后,艾伦·金斯堡的长诗《嚎叫》问世,进一步推涨了运动的风潮。一时间,在美国的各大城市,爵士乐俱乐部纷纷涌现,声誉日隆。这些作家出入其间,难以计数的追随者亦纷至沓来。

“二战”后,凯鲁亚克带火了一个词儿:“披头族”(beatnik)。它是从“beat”(节拍)衍生出来的。众人把“节拍”叫成了“垮掉”,凯鲁亚克说,这不是他的本意。在他眼中,“垮掉的一代”是那些“虽然潦倒,却仍能坚持自己信仰的人士”。

美国这场文学运动也席卷了大西洋的另一岸,受到了欧洲的追捧。原因在于,它和当时法国的“存在主义”融在了一起。美国披头族喜欢做的那些事情,我们欧洲人早在20世纪20年代就已经开始了,即法语所说的“La Bohème”(波希米亚人)。美国的文学运动也扫到了德威克姆。正是在这家咖啡馆,我品读了凯鲁亚克的两本小说。后来,随着时间推移,我涉猎了他的全部作品。

以上这些是那个时代文学产出的一个缩影。我迷恋的作家有加缪,也有凯鲁亚克。我把对他们的迷恋糅合到了一起,总结出自己的一条人生格言:生活是荒谬的,但它就是你所拥有的全部!

中学时候,我总穿着蓝色牛仔裤。在学校里,我是唯一一个身着牛仔裤的学生。这在当时是多么惊世骇俗!我母亲是知名时尚主编,所以无人对我的装束评头论足!她说过,男孩子穿短裤显得很可笑。

上述凯鲁亚克的两本书,对我影响都很大,其中《达摩流浪者》对我影响最大,是它把我引上了智识之路。书中有多处关于寻求觉悟的描写,用凯鲁亚克的词儿来说,叫“Satori”(开悟);还引用了很多梵语佛经的名字。

当时,我还在阅读铃木大拙的《日本禅宗史》,一共四卷。日本禅宗是从中国禅宗演变过去的。我想看看那些佛经,便去布鲁塞尔的大学图书馆、皇家图书馆寻找。我是用梵语的佛经名字进行检索的,但收获不大,只找到了几个译本。我读了读,感觉译文很不合乎语言规范,更像是译者的肆意发挥。

因此,我决定学习梵语和汉语文言文。原始佛经用的文字是梵语,中国大乘佛教用的是文言文,小乘佛教用的是巴利文。至于佛教,当然,我对它关于心灵的开示有着一定的兴趣,但我更感兴趣的,是它在印度之外的传播,特别是在中亚和中国的传播。

后来,我读到了色诺芬的《远征记》,以及斯坦因的探险作品。它们和凯鲁亚克、铃木大拙的作品一样,也让我对中亚和中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一心想钻研中亚和中国的历史、语言,对它们前现代的所有事物都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为什么我只对前现代感兴趣呢?因为我喜欢那些已经驾崩的皇帝、国王和王后。我能唠他们的嗑儿,他们唠不了我!

初到根特大学念书时,我注册的课程是中国古典学和日本古典学。日本古典学是我的必修课,不注册不行,但课程就三个月,一读完,我就把它撂下了,转而学习梵语和佛学。这一步很关键,为我以后的研究打开了一扇大门,即研究中国的历史和语言,以及大西北的边疆地区。

之所以研究边疆地区,是因为印度很多佛教人士是从边疆地区来到中原内地的。他们先从贵霜王国进入喀什噶尔、于阗(和田),再穿过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戈壁滩,到达吐鲁番和敦煌,然后一路东行至中原内地。也有一些人是经海路而来的,如久负盛名的禅宗开山祖师菩提达摩。他的家族原籍在巴克特里亚王国[28],后来举家迁至泰米尔纳德邦。但大多数佛教弘法人员是经由陆路到达中国的。

这些佛教传教士——因缺乏更贴切的一个词,故而称之传教士——讲的是梵语,而中国人是不说这种语言的。双方到底是如何进行交流的?我们不知道。

佛学作为一种思想体系,在北魏时期成了一门显学。唐朝时期,它演变成了汉传佛教。北魏是中国边疆的一个部落创建起来的,该部落在汉语中叫作“拓跋部”。在古突厥语中,拓跋部的对音是“桃花石”。

至于西夏,我是在阅读唐宋编年史的时候,头一回发现的。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西夏也有自己的文字,但当时没有人认识西夏文。于是,我就想着自己去解决这个问题。西夏文字形结构与汉字略有相似之处,和我见过的其他文字都不像。

以上这些,是我和中国结缘的缘起。中国是一个有着五千多年古老文化的国度,但在20世纪50年代,我们欧洲人对它几乎一无所知。当时,欧洲虽然也有一些关于中国的作品,但净是学术界的专著。

所以,我打算亲自去研究,便一头扎进中国的历史,确立了最终要研究的阶段:公元500年至1500年。大体上,这个阶段的欧洲,正由中世纪向文艺复兴时期过渡。若说我为什么选择了这个阶段,是因为在这个阶段,与中国接壤的国家多是信奉佛教的国家。佛教经陆路传到中原内地,都要经过现在的新疆,如于阗等地,也要经过河西走廊,即西方语言中所说的“甘肃走廊”。

魏查理[29]院士是我的大学好友,他是位蜚声中外的大学者,长于研究佛经。他每次来上海,我俩就喝几杯,好几次都喝多了。或者说,喝到了拉丁语所说的“酒中藏真理”(In Vino Veritas)的地步。几年前,我俩又喝多了,趁机共同提出了一个课题:印度草药和中药的相似之处。印度有一个古老的治疗体系,名叫“阿育吠陀”,它的医学典籍是用梵文写就的,里面提到了很多印度草药。它们和中国古代医典提到的中草药非常相似。我俩对这些相似之处都很感兴趣,但我们只是停留在假设阶段,不打算深入下去。

其实,这个课题非常具有尝试性。我把它写出来,旨在引掖后学,希望后来人能超越我们。也许有人会对这个课题感兴趣,但我俩也不会因此就激动得屏住呼吸。那太危险了!

后来,魏查理再次来到上海。在我家中,我俩又喝高了。想到这个未竟的课题,我们总结道:这个课题来得太晚了,不契合我们的档期。再者,我俩也没找到新的研究思路。

最后一次和我讨论这个课题的时候,魏查理的身体状况不太好。疫情期间,我非常担心他的安危。他在泰国佛教大学担任名誉校长,我往那儿打电话,结果打不通。他的手机关机了,发邮件他也不回。直觉告诉我,八成是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后来才得知,他回到了祖国比利时,正在家里写佛教方面的论文呢。这消息真令我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