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

1962年的这次崩盘并非毫无预兆，尽管几乎没有观察家正确解读出这些警示信号。从年初开始，股票便以相当稳定的速度持续下跌，下跌势头不断加剧，崩盘的前一个星期，即5月21日—5月25日，是1950年6月以来证券交易所表现最糟糕的一个星期。到了星期一即5月28日早上，经纪商和交易商无疑有理由心存疑虑，不知股市到底是已经触底，还是要继续下跌。事后回想，人们的意见似乎存在分歧。通过电传打印机向用户发送即时财经新闻的道琼斯新闻服务在当天上午9点开始传输新闻到10点证券交易所开市期间，流露出一丝紧张情绪。在这一个小时内，宽幅纸带（通常指纵向打印在6.25英寸[2]宽纸上的道琼斯服务资讯，区别于横向打印证券交易所价格、高度仅有0.75英寸的纸带）评论道，许多证券交易商在刚刚过去的周末一直忙着向股票资产价值缩水的信用客户发出追加抵押品的要求，评论称，上一个星期出现的这种突如其来的清盘“已经多年未曾在华尔街发生过”。然后，它给出了几条利好商业消息，例如西屋电气公司收到一份新的海军订单。然而，正如德拉维加所指出的那样，在股票市场上，“（这样的）消息通常没什么价值”，在短期内，投资者的情绪才是最重要的。

这种情绪在证券交易所开市后几分钟内就显现了出来。10点11分，宽幅纸带报告称：“开盘时股票涨跌互见，交投适度活跃。”这是一个令人安心的信息，因为“涨跌互见”是指某些股票上涨，某些股票下跌，而且人们普遍认为，市场交易量适中而非放量时，下跌的威胁要小得多。但这种踏实的感觉转瞬即逝，因为到了10点半，记录每笔交易价格和成交量的证券交易所纸带，不仅不断吐出更低的价格，而且虽然已经以每分钟500个字符的最高速度运行，仍然延迟了6分钟。纸带延迟意味着场内交易速度实在太快，以至于机器即使全速运行也无法跟上。一般情况下，当交易在华尔街11号的证券交易所场内完成时，交易所员工会将详细信息写在一张纸条上，然后通过气动管道将纸条传送到大楼五层的一个房间，在那里由一名女打字员将内容输入股票报价机并传输出去。因此，从场内交易完成到其出现在纸带上，之间存在两三分钟的滞后是正常现象，证券交易所不会认为这是“延迟”，在交易所术语中，所谓“延迟”描述的是从某个交易纸条到达大楼五层到它被录入全速运转的报价机之间任何额外的等待时间。（“交易所使用的术语没有经过认真选择。”德拉维加曾如此抱怨。）在繁忙的交易日，纸带出现几分钟的延迟是相当常见的现象，但1962年使用的那种股票报价机自从1930年投入使用以来，严重的延迟极为罕见。需要补充的是，1929年10月24日，纸带曾延迟过246分钟，因为当时报价机的打印速度只有每分钟285个字符；1962年5月之前，新型机器曾出现过的最大延迟为34分钟。

毫无疑问，股价正在下跌，交投量则在上升，但情况仍然不算危急。到了11点，所有证据都表明，上一个星期的下跌仍以温和加速的态势持续着。但随着交易速度的加快，纸带延迟也随之加剧。10点55分，延迟时间达到13分钟；11点14分，延迟20分钟；11点35分，延迟28分钟；11点58分，延迟38分钟；12点14分，延迟达到了43分钟。（在纸带延迟5分钟或更长时间时，为了向纸带中注入至少一点最新的信息，交易所定期中断正常进程，插入几只领先股票当前价格的“快报”。当然，这样做所花费的时间会增加延迟。）道琼斯工业平均指数的午间计算显示，截止到那时，道琼斯指数在当日已经下跌了9.86点。

午间休盘时间，公众极度恐慌的迹象开始出现。其中一个迹象是，在中午12点到下午2点之间，市场通常会呈现交投清淡的状态，但在那天，不仅价格继续下跌，成交量也继续攀升，并对纸带产生了相应的影响——下午2点前，纸带的延迟已经达到了52分钟。这表明，人们在应该吃午饭的时候却在出售股票，而这通常被视为事态严重的证据。同样，在美林—皮尔斯—芬纳—史密斯公司（Merrill Lynch, Pierce,Fenner & Smith）位于时代广场的办公室（百老汇街1451号），也许可以找到另一个令人信服的迹象，表明市场将迎来腥风血雨。这家公司是券商业无可争议的巨头，其办公室饱受一个特殊问题的困扰：由于它恰好处于中心位置，每天午餐时间都会有许多人前来参观，这些在券商界被称为“无预约散客”的人即便持有证券，数量也很少，但他们觉得券商办公室的氛围及其报价板上不断变化的价格很有趣，尤其是在股市危机时期。（那些小赌怡情而非出于贪念入场的人很容易被认出来。——德拉维加）因此，公司的办公室经理，一位叫塞缪尔·莫思纳、性格沉稳的格鲁吉亚人通过长期经验已经认识到，公众对市场的关注程度与他办公室不请自来的参观者数量之间存在明显的相关性。而在5月28日中午，参观的人如此密集，训练有素的他如信天翁般清晰地预感到，一场灾难即将到来。

莫思纳的麻烦，像从圣地亚哥到班戈所有股票经纪人的麻烦一样，绝不仅仅限于令人不安的迹象和预兆。毫无节制的股票平仓已经大规模出现。在莫思纳的办公室里，来自客户的买卖指令比平均水平高出五六倍，而且几乎全部是卖盘。总体来说，经纪人会敦促他们的客户保持冷静并继续持有股票，至少目前先暂时持有，但许多客户根本听不进去。美林位于西48街61号的另一个城中心办公室收到了一封来自里约热内卢一位重要客户的电报，其中简单地写道：“请把我账户中的所有东西都卖掉。”由于没有时间跨越漫长距离劝说客户暂缓操作，美林别无选择，只能执行命令。到下午早些时候，广播电台和电视台已经嗅到了新闻的味道，开始中断常规节目，现场直播这一情况。对此，一家证券交易所的出版物发表了略显尖锐的评论：“这些新闻播报对股市的关注程度可能正是导致一些投资者不安的原因之一。”此时，经纪人在执行潮水般涌来的卖盘时所面临的问题因技术因素而变得更为复杂。到2点26分，纸带延迟已经达到了55分钟，这意味着在大部分情况下，股票报价机所报告的，是一小时前的价格，在许多情况下，这个价格比当前价格每股高出1~10美元。对于接受销售订单的经纪人来说，几乎不可能告诉他的客户他期望的价格。一些经纪公司试图通过使用自己的临时报告系统来避免纸带延迟，美林就是其中之一。美林的场内经纪人在完成交易后，（如果他们记得并有时间的话）只要对着场边与公司位于松树街70号总部的“对讲机”相连的电话喊出结果即可。显然，这么随意的方法很容易出错。

证券交易所场内则看不到任何反弹的迹象，所有股票都齐刷刷地快速而持续地下跌，交易量巨大。德拉维加可能会这样描述当时的场景（事实上，他确实极尽夸张之能事地描述过一个类似的场景）：“空头们（即卖家）完全被恐惧、惊慌和紧张所支配。兔子变成了大象，酒馆里的小争吵变成了叛乱，淡淡的阴影在他们眼中成为大混乱的迹象。”其中最让人担心的一个事实是，代表美国最大公司股票的龙头蓝筹股成为下跌的主力。事实上，美国电话电报公司这个规模最大、股东人数最多的公司，正带领着整个市场下跌。作为在交易所交易的1 500多只股票中成交量最大的个股（并且大多数股票的价格也只有其股价的一小部分），美国电话电报公司在全天都遭受着一波又一波的紧急抛售。到了下午2点，它的股价已经跌至104.75美元，当日下跌6.875美元，并且仍然在全面回撤之中。美国电话电报公司一直被视作市场风向标，现在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受到更密切的关注，它的每一次下跌，哪怕连一个点都不到，都意味着整个市场进一步全面下跌。还不到下午3点，国际商业机器公司（IBM）已经下跌了17.50美元；新泽西标准石油公司的股价也下跌了3.25美元，尽管这家公司在市场总体下跌时通常具有超乎寻常的抗跌性；美国电话电报公司则继续下跌至101.125美元，且底部似乎仍深不可见。

然而，正如当时在场的人所描述的那样，场内气氛并未达到歇斯底里状态，或者说，至少任何歇斯底里的情绪都得到了很好的控制。尽管许多经纪人要竭尽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破坏交易所禁止场内奔跑的规定，而且按照某位保守的交易所官员的话，一些人脸上带着“刻意平静的”表情，但场内依然像往常一样充斥着玩笑、恶作剧和无伤大雅的相互攻击。（玩笑……是这个行业主要的吸引力。——德拉维加）当然，那里并非一切如常。“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感到身心俱疲，”一位场内经纪人说，“在危机发生的日子里，你可能要在场内走10或11英里，这个距离有计步器测量为证，但让你筋疲力尽的不仅仅是距离，还有身体接触。你必须和其他人推推搡搡。人们甚至会从你身上爬过去。此外还有声音，在股市下跌时你总是会听到那种让人紧张的轻声低语。随着跌势加剧，这种低语声会越来越大。在上涨的市场中，你会听到截然不同的声音。一旦习惯了这种差异，你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市场现在的表现如何。当然，人们仍然像往常一样不停地开着玩笑，只不过略带有一丝强颜欢笑的意味。每个人都提到，当闭市钟声在3点半准时响起时，场内一片欢呼之声。好吧，人们不是因为市场下跌而欢呼。他们之所以欢呼，是因为一天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