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公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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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奶奶

我来到的这个世界,多一个人不多,少一个人不少,一切都美好如初、秩序井然。

对门的六奶奶已经活到八十岁了,她在每一个农闲的冬日,都会颤颤巍巍地走上五十米左右,迈上百十来步,来到我的家里。小脚、黑帽,沟壑纵横的笑脸、满布疙瘩的拐杖,和纺纱的我娘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嗑。那一年我四岁,我娘把我放在火塘边的灰坑里,星星点点的煤炭余烬从火塘里掉到灰炕上,给了我无尽的温暖。我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突然间明亮的阳光就从窗户、从楼板的缝隙里照进来。我喊我娘,我要出来,我娘就从纺车边起身,把我从灰坑里提出来,叫我喊六奶奶,我就喊六奶奶。这是我人生记忆的第一个起点。

六奶奶姓什么我不知道,名什么我也不知道。所有的人都喊她六奶奶,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她的姓名。我六岁多去定星村小学发蒙的时候,半个多学期过去,二十多个同学终于相互认识姓名了。六奶奶的孙女王梅娟偷偷告诉我,你同桌王德堂和我公公的姓名一模一样,你千万不要给别人讲啊!我不知道王梅娟的公公叫王德堂,因为他早就死了,死在过苦日子的岁月。但小学期间,我一直守着王梅娟告诉我的秘密。

六奶奶是我父亲聂宗儒的干娘,她恪守着她当干娘的责任。八十岁了,她不到生产队其他任何一家串门,越过只隔一条青石板路的宋家,又越过与我家共堂屋的罗家,直接走到我家里。她隔三岔五就带一把花生塞到我口袋里,带一片黄糖塞到我嘴巴里,满眼都是安详溺爱。六奶奶坐下来第一句话就是“受罪咧”,等我稍大的时候才知道,六奶奶生了十二三个孩子,活下来的只有三个,其中唯一的男孩就是我父亲的干兄弟王同新。王同新是吃公家粮的乡村干部,能说会道、神气活现。他的堂客叫胡素娥,是一个私塾先生的女儿,一口气背得出《三字经》《增广贤文》和《声律启蒙》,但一个字也不认得。同新叔叽和素娥婶叽一口气生了六个孩子,大姐二姐三哥四姐五姐六弟。六奶奶精致又精明,她受的罪太多,在第一个孙女生下来时肯定不太高兴,但忍住了。第二个孙女生下来时,她的脸肯定就阴沉下来。幸亏上天有眼,素娥婶叽争了一口气,生下了三哥王河清,六奶奶的唉声叹气才少了许多。

王家三哥比我大四五岁,我有记忆的时候就知道他高人一等。王家是大姓,同新叔叽是乡村干部,隔边的留山场生产队全是他的亲戚。王家三哥的姑妈即使穷得冒烟,也隔三岔五要把一块猪肉一条草鱼一包红糖或一块布料送到娘家,这些珍贵的礼物实际上都孝敬给了三哥。三哥上屋揭瓦下塘摸虾,腰插木弹弓肩扛红缨枪,自己买了滚珠轮子造车,造车不成就骑上崭新的自行车炫耀。三哥聪明,三哥顽皮,三哥秉承其父能说会道,唯有一点让六奶奶操心不已,就是尿床。三四岁尿床还算正常,而三哥十三四岁还在尿床。十来个冬天,只要出太阳,三哥的蓝布被套和棉胎就挂在地坪的竹竿上。乡亲们经过他家门前时,总是要打趣一番,但声音低低的。三哥绝不会露面,但大姐二姐只要看到乡亲们指指点点,就会横眉冷对。

这成了六奶奶一个巨大的心病。同新叔叽贵为乡村干部,对三哥的毛病当然高度重视,延请方圆十几里的郎中开各式各样的医方,但收效不大。春夏之季,三哥身上长出各种各样的疱疹和疙瘩,痒得生不如死。秋冬之季,阴雨绵绵,差不多大半时间要在火塘上架上炕笼烤干被套和棉胎。六奶奶最后的岁月都在提心吊胆过日子,那一天她又给我娘讲:冇得了啊[1],我三宝受罪咧,为什么不叫我受罪呀!我娘就讲,六奶奶,明天十五,我和你一起去采石湾烧香敬神。六奶奶脸上现出明亮神圣的光,说千万不要给同新伢叽和素娥妹叽知道。

那天晚上寅时,六奶奶和我娘趁着皎洁的月光,走向六里之外的采石湾。采石湾有个小煤窑,小煤窑的山坡上有个小庙,用我娘的话讲,采石湾的菩萨符到符灵,万事皆准。当年不准求神拜佛,小庙已经破败得风雨飘摇。我娘和六奶奶偷偷摸摸烧了钱纸,奉上供果,磕了头许了愿,终于完成了一桩神圣的使命。我娘后来给我说,六奶奶只走了一小半路,其余都是她背的,她的小脚真的受罪呀!我娘还说,六奶奶一直在念经,三宝回来啊,三宝回来啊!

就在那年冬天,三哥尿床的频率真的就少了。六奶奶和我娘心照不宣,她满脸幸福地说:“儒嫂,你做了一件大好事咧!”我娘也满脸得意:“我讲过采石湾的菩萨符到符灵,万事遂意呀。”

但是,我很快就知道三哥尿床减少的原因了。

那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我和对门屋里的王梅娟结伴而行,忍不住好奇心就告诉她,你哥哥不太尿床了,你知道是哪个的功劳?王梅娟眼睛一翻,是哪个?我就告诉她,是她奶奶和我娘的功劳。不想,王梅娟笑得蹲下身子岔了气。之后,她站起来,非常非常严肃地告诉我:“这两年,我哥哥一直在吃胞衣!”胞衣?我一脸懵懂。王梅娟脸就鲜红了,说胞衣就是生毛毛[2]带下来的衣服,就是包着毛毛的肉衣服。我怎么也想不通,吃胞衣怎么就不尿床了?王梅娟就告诉我,她大姐说这是偏方,吃了大补。王梅娟说,人肉总比猪肉牛肉补吧?然后,王梅娟要我千万不要讲,“你讲出去我就会被我娘打死去!”

大姐王梅英是邵阳地区卫生学校的学生,她从乡村走出来去读卫校,当然是托了同新叔叽的福,读了两年卫校回来就安排到公社卫生院当医生。之后,她一年四季背着一个有红十字标志的医用箱,走在乡间小道上。她会打针会抓药,尤其会当接生婆。方圆十几里地的大肚婆,她了然在胸,更睥睨生死。时常有人问梅英医生,我家里堂客怀的是伢叽还是妹叽?梅英医生就回一句,走几步看看。然后就斩钉截铁说个答案,竟然八九不离十。

大姐梅英医生的秘方终于治好了王家三哥的隐痛,同新叔叽一家松了一口大气,全大队的乡亲也松了一口大气。三哥能够去三十里外的永丰镇读高中了,三哥暑假带着四五个城里同学到家里来了,三哥的同学白白净净,三哥的同学文里文气……两年高中读完,三哥就当解放军去了。所有的人都羡慕三哥,所有的人都羡慕六奶奶。那一年,王家六弟海燕也上了小学,六奶奶终于幸福地闭上了她的眼睛。

同新叔叽的姐姐王春香,我也喊她姑姑。她第一嫁嫁给了和鹅公坪北面接壤的草塘生产队的一户人家,熬了三四年生了一个女儿,就过不下去了。回到娘家待了一年左右,由同新叔叽做主,把她嫁给了邻县涟源金石公社的一户刘姓人家,夫妻和睦,十来年生了一女三男。春香姑姑在刘家第一胎又是女儿,取名叫刘端阳。端阳姐比我大十来岁,长得水灵灵的,每年都要到外婆家来拜年,还会牵着我的手,到供销社买两三颗糖粒子给我吃。然后就有媒婆做介绍,要把她嫁给与鹅公坪南面接壤的岩家塘生产队王健生家的二儿子。我伯伯家与健生叔叽家是亲戚,伯伯就告诉同新叔叽,健生的二儿子扯羊角风[3],千万不能嫁过去。同新叔叽很感动,立即把那媒婆臭骂一顿,骂了个狗血淋头。半年后,听说端阳姐姐嫁给了金石煤矿的会计,结婚后的第一百天,端阳姐姐就喝了农药。

来报丧的是春香姑姑的大儿子刘进财。因为端阳姐姐年轻,又是喝了农药死的,按湘中风俗娘家一定要吵人命,把婆家搞得家徒四壁臭名远扬。同新叔叽当天就组织了留山场生产队几十个亲房奔向涟源金石。我娘也去了。那天晚上,很少来我家的同新叔叽很消沉,拿着我父亲的水烟袋吧个不停。他说,他也打听过那个伢叽的情况,喜欢打牌赌宝,但想到那王八蛋是个工人,又是会计,就觉得还不错。接着,他又说,还是死在这个王八蛋手里了。昨天晚上,端阳妹叽看他半夜都没回来,就到矿上去找他,果然,这王八蛋又在打牌赌宝。端阳妹叽讲了几句难听的话,不想王八蛋的牌友就煽风点火,说刚刚结婚就被堂客骂上门来,还是不是男子汉?这王八蛋就扇了妹叽一个大耳巴子。妹叽回家就喝了农药。同新叔叽眼泪哗哗,我父亲手足失措。

过了四五年,春香姑姑的大儿子刘进财当兵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受伤成了残疾人,国家安排他到娄底铁路机务段当工人。春香姑姑到处找媒婆做介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平平常常的女孩答应相亲,不想进财哥哥第一次去女孩家就谈崩了。女孩问他,你怎么就成了残疾人?进财闷声闷气回答,保家卫国守边疆!女孩又问,你头上没痕,四肢正常,怎么就是残疾人呢?进财就发火了,硬邦邦地说,老子少了一根筋!掉头就回家,回家就睡觉,无论哪个人问他,他都阴沉着脸不吐一个字。第二天清晨,一股浓烈的农药味从他的房门缝里飘出来,踢开房门时,家人看到的已是一具僵硬的尸体。

春香姑姑的二儿子刘潮财满了十八岁后,春香姑姑给他安排了一门亲事,同新叔叽就安排他到鹅公坪邻近的丰星生产队学艺。丰子塘边上有个铁匠铺,铁匠铺的大师傅叫球铁匠,方圆几里地的锄头耙头菜刀剪刀犁铧等,都在他家出品。我父亲讲,他四九年前在衡阳兵工厂造过驳壳枪。潮财当了三年学徒,球铁匠就让他出师了,对他的评价很高。他回到涟源金石开了个铁匠铺,生意却一直不好。不是他手艺不好,而是改革开放的时代来了。所有的东西都开始模具化、标准化、机械化,随便哪个地方都有乡镇企业,茶厂水泥厂煤球厂屠宰厂化肥厂氮肥厂……都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潮财的铁匠铺一天打把菜刀打把锄头,打得辛辛苦苦,哪里比得过模具一压,哪里比得过铁里加钢?所有的供销社都有上好的菜刀、锄头,哪还有人光顾潮财的铁匠铺?这个时候,潮财的堂客就吐槽,早几年就劝潮财不要打铁,打铁太辛苦了,他不信,现在倒霉了吧?潮财一气之下,一天就把铁匠铺拆了,晚上又喝了农药。那是1984年的事。

好好的一个家,好大的一个家,在十来年时间里就只剩一对老夫妻和一个细崽刘殊财一家了。1992年的冬天,我在去深圳工作之前,急匆匆回家向父母做个交代,顺便到同新叔叽和春生叔叽等乡亲家聊聊家常,拜托他们多多照顾一下我年过七旬的老父母和年幼的侄儿女。同新叔叽告诉我,春香姑姑春天也走了。我心头一颤,就说春香姑姑才七十出头,身体硬朗得很,怎么就走了呢。“农药!”同新叔叽一字一顿地念出来,然后抽泣着加了一句,春香的细崽也喝了农药!同新叔叽的脸部痛苦地扭曲着,尽力想平息自己的情绪。

河清哥送我出门时,详细讲了春香姑姑苦命的悲剧。1982年年初,分田到户,春香姑姑老两口分了三亩多田,殊财哥一家分了五六亩田。十年的时间里,春香姑姑老两口都独立地经营好自己的田里活,犁田耙田种秧插秧施肥看水踩田割禾打稻晒谷等,都不要殊财夫妇插手帮忙。1992年初春季节,遇上多年不见的冰冻。春香姑姑的老倌[4]得了重感冒,七十出头的她只能打着赤脚一个人在田里补秧。殊财哥迟一点出门,看到白发苍苍的老娘这个样子,不禁悲从中来。他就交代他堂客,我和你先去帮娘补秧,明天再补我们的。不想他堂客竟然不情不愿,嘴巴里不干不净。春香姑姑苦苦地劝儿子说,她自己搞得定,千万不要伤了夫妻和气。殊财哥举着手说好好好,掉头就回到家里喝了农药。十指连心,春香姑姑直起腰一看,儿子往他自己家里走了,电闪雷鸣之间她有强烈的预感,急急忙忙赶过去,看到儿子已口吐白沫,她捡起剩下的半瓶农药一口喝了下去。

那天晚上,我悲伤得不能自已。春香姑姑、端阳姐姐、进财、潮财和殊财的形象,一遍一遍地在我的脑海里晃悠。他们是如此勤快如此坚忍。春香和端阳,念着她们的名字就知道她们的信念和期待,就听得见岁月的回响。进财、潮财和殊财,那是穷怕了的老辈人取的名字啊,发大财,发潮水一般的财,发比别人多得多的财!人名的吉祥和现实的残酷,按现在的说法,就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那天晚上,我想起我的忘年交叶蔚林先生在1985写的名篇《五个女子和一根绳子》,那是当代文学绝对的经典。因为男女不平等,因为对婚姻的恐惧,因为封建迷信的浸淫,五个如花似玉的女孩齐齐吊死在一根绳子上。“绕在油榨房横梁上那根长绳子,十来天没人敢动。后来明桃爹去偷偷取下,金梅爹知道便向他讨。两人吵一顿好的,差点动了手。不过最后村里人做公证,还是把绳子判给金梅爹。证据充足:全村独独他家有苎麻。”这是《五个女子和一根绳子》的结尾。春香姑姑家五个人喝农药而死的悲剧,是岁月里钝刀割肉的痛楚,也是两代人生离死别的悲歌。


[1] 当地方言,表示感叹。

[2] 毛毛,当地人对小孩子的爱称。

[3] 羊角风,指癫痫。

[4] 老倌,即老汉,这里指丈夫。